一读小说 » 都市言情 » 探窗 » 第34章 清风何来(下)

第34章 清风何来(下)

    “为什么?”连基本的方向都没有确立,不安感侵入林漫的脑海里。

    正要开口,二组的同事跑来与他们碰面,一同事指着小区左面一家老旧的店铺,“那儿一群人围着的,就是陈玉艳开的日化店。”

    “张朝在家吗?”林漫问。

    “去过了,没人,陈玉艳这边也是,门店紧锁,人也不知道在不在里面。”

    时间快到饭点儿,日化店前拥聚的人在逐渐散去,陆斯回他们朝店铺边走边对话。

    “了解到哪些信息?”陆斯回看着门店前留有被人投掷的垃圾,卷闸门上还有石块砸出的坑。“一个一个说吧。”同事翻开记录本,“联系了张朝工作的车间,根据车间主任的形容,张朝为人木讷,平时不吭不响的,也没什么朋友,上周开始他就没去车间上工了。”

    “原因呢?”说话间,林漫看见有一女人拿着喷漆罐往门面前走。

    “不知道原因,车间主任说张朝是突然不去的,因为张朝修车技术不错,他还有点儿惋惜。”同事摇摇头。

    喷漆罐里的滚珠晃当作响,猩红色的油漆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呲呲”声中喷射而出,“死小三”三个大字渐渐在女人挥舞的手臂下显现。

    还未写完,箭步走上前的陆斯回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女人侧目横眉,惊叫出声,“你抓我干什么?”“故意毁坏他人财物的可立案追诉。”陆斯回冷声说道。

    “神经病!”女人挣脱出胳膊,咕哝地骂道:“你尽管叫警察来啊,还想吓唬住我?警察要抓也是先把这个贱女人抓走!”

    她甩手将喷漆罐猛砸在地上,罐身崩裂,红漆噗噗往外冒。

    “恶心!还真是个男的就被那个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的。”女人“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在周围指指点点的议论声中背身离去,毫不畏惧。

    林漫皱眉想拦,却被同事伸手阻止,“没用的,一上午她就这么反复着来骂好几次了。”

    “陈玉艳是个什么样的人?”陆斯回捡起喷漆罐问道。“跟周围的街坊邻里、小商小店打听了一遍,所有人必然会提到的,就是这陈玉艳的外貌不是一般的出众,大美人一个。”

    “她是个单亲母亲,带着自己女儿从外地来的,在这儿安了家,这店铺里前面卖生活用品,后面就是她们娘俩儿住的地方。”

    “咋说呢...”同事龇了下牙,用手中的笔挠了挠头皮,“过分美丽有时候也是件坏事儿,又没丈夫,开着店不少男的进进出出,招来不少非议,讨厌她的人也挺多,刚来喷漆这女的就觉得她老公是被陈玉艳勾引。”

    “她和张朝之间有过分亲密的接触吗?”闲言碎语能把人淹死,可林漫不知这些非议是否真的毫无理由。

    “明面上远不至于亲密,周围人说张朝也就是去她店里买些东西,但你要说私下里有没联系,这外人也无法得知。”

    “刘美呢?”陆斯回望见了六台的石磊也在询问着周边的人。

    “刘美?”同事怔了怔,“你们不是去采访刘美了吗?我们这边儿光顾着问张朝和那母女俩呢。”

    “没事,关于陈玉艳的女儿?”陆斯回闭着眼也能判断到,石磊一定会把采访刘美时被打断的问题问到手。

    “叫陈真,在南枫初中念初二。”

    瞧着石磊面色带喜上了车,陆斯回迅速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同事道:“快,你们快去南枫初中,一定要确保陈真不被六台采访到。”

    “噢、有事儿电联!”同事赶忙上车追去,要知道石磊那人面对自己想做的新闻点,问的问题是出了名儿的咄咄逼人,但凡碰着陈真,估计“对于你妈妈做小三这件事,你有什么感想”这种问题都算是轻的。

    “我们呢?”车尾尘土飞扬,林漫一目茫然。

    “我们在这儿守着。”陆斯回再次打量了一番面前的日化店。

    “陈玉艳会在里面吗?”林漫点起脚尖眺望了下,“像这种商铺屋,都会有后门,人可能早就走了。”

    “陈玉艳是外地人无处可去,就算暂时去了某个地方蔽身,也一定会回来。”从早上到现在,林漫连口水都没喝呢,陆斯回拉起她的手去了日化店旁稍微远点的一家小超市,“先吃点东西。”

    心里堵着事儿,林漫也不饿,进了超市象征性地拿了俩面包和水就计划出来,而陆斯回付钱时却和老板聊了起来,他眼睛一弯,声音豁达,笑道:“老板您今儿晌午肯定特忙吧?”

    从早上起警察记者就来了个遍,老板抬眼瞄了眼陆斯回,“可不是嘛,你是?”

    “我跟我老婆刚搬来这儿。”陆斯回说着一手勾过林漫的肩膀,一手又多拿了几盒泡面,“家里也没个吃的,就来凑活一口。”

    “我说之前也没见过你们。”老板揪过一塑料袋,看林漫也对他笑笑。

    “还别说,这刚来就吓我们一跳,早上出小区看围着一堆人,还以为怎么着了。”买的东西已被装完,陆斯回想拉长对话时间,便撕开一桶泡面,“能借点热水吗?”

    见老板稍犹豫了几秒,林漫忙道:“对了,家里洗衣粉也没了,我再顺便买点儿零食。”

    “好啊,一次性多买些,省得来回跑。”陆斯回说着递给她身旁的购物篮,林漫往超市后走去。

    “那你们慢慢儿挑。”老板笑着提起脚边的热水壶,往泡面桶里添了热水。

    “谢了啊哥。”陆斯回从口袋里拿出烟,打开烟盒,双手靠前,“来一根。”

    “诶,客气什么,就点儿热水。”老板摆摆手。

    “以后咱们就常打照面儿了。”陆斯回将打火机点燃用动作催着。

    老板这才乐着拿出一根,眯着眼睛抽了一口,“你不来?”“面好了,我吃面。”陆斯回用叉子搅拌了下还没泡软的面条,又故意朝门外望了眼,“也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能消停。”

    “什么时候新闻不报了,什么时候完呗。”老板坐了下来,用着颇为不屑的语调说道:“等那些警察记者调查几天觉着没趣儿不报了,咱们这看新闻的就以为事儿解决了,其实这出事儿的人那日子不还就那么过呗。”

    “怎么觉着您话里有话?”陆斯回捧起泡面桶,吹了吹喝了口热汤,装作自己只是想扯扯闲话的样子。

    看陆斯回没把自己话当回事,老板嘬了口烟,探过身子,用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道:“你不知道,之前就报过警,根本不顶事儿。”“之前?就上午这俩人?”陆斯回接过话,神情表现得诧异。

    “昂。”他的反应显然取悦了老板的表达欲,老板压低嗓子继续道:“我在这儿开店都多少年了,前几个月,大晚上还有警察来过,就是这俩人报的警。”

    “不过来没多久就走了,估计就随口调解调解,有什么用?这不现在又闹大了?”

    “还是您知道得多。”陆斯回用着称赞的语气回答道,又问,“被打的那女的是不是也常来您的店?”

    “来,怎么不来,这就我一家超市。”老板有些得意,“那女的叫刘美,以前是干服装生意的,生意做得好的时候赚不少钱,性格也大大咧咧的,来买东西时大手大脚。她那丈夫看起来窝窝囊囊的,每次就跟后面儿提东西。”“不过后来这女的做生意失败了,过得就大不如从前了。”老板砸吧了两下嘴,“要么说人心隔肚皮呢,谁能想到这瞧起来没个胆儿的男人也敢打老婆?”

    “真想不到。”陆斯回点头附和道,“这些您跟警察记者说了吗?”

    “他们问问题跟审犯人似的,我跟他们扯这些闲话不讨骂吗?”

    “您说的是。”陆斯回笑着转过身去,“漫漫,挑完了吗?”

    “挑完了。”林漫拿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走了过来。

    从超市出来后,陆斯回就给邢亮打了个电话,让他查刘美和张朝上次的报案记录,然后跟林漫上了停在路边的车,盯着小区门口和陈玉艳的日化店。“吃吧。”陆斯回为她撕开一个面包,拧开一瓶水,“吃完你休息一下,我盯着。”

    “我不累。”林漫咬了一口面包,吃起来无滋无味,感觉自己此时的等待像没有终点,也意义不大。她刚听了超市老板的话,觉得刘美原来应该过得挺好的,可是遇人不淑,遭遇了这样的事。

    车里的空调坏掉了,闷热难耐,两人没再说话,只是等待着。

    下午2点,金薇打来电话询问,林漫建议可以先用上午采访的视频做条先导新闻,陆斯回却只说“等”。

    下午3点,手机提示音响起,【独家新闻】出了名为“角落里的女人”的家暴专题,林白露以此次事件为引,播报了大量女性被家暴的事件,收看直播的人数达到20万。

    #恐婚、#家暴、#绝望的女人等话题迅速攀上速说热榜。浓浓的焦虑之感灌满了林漫的整个内心,金薇再次打来电话,陆斯回依旧说“耐心等”。

    下午4点,南城六台名为“美人诱惑下的拳脚”的报道,极具噱头地传染了整个速说,收看直播的人数达到35万。

    “小三必死,希望那个渣男也让她充分尝尝拳打脚踢的滋味。”

    “别侮辱美人两个字好吗?有这种妈,我看她女儿也是个垃圾。”

    “贱女配狗男,真是天造地设,去死吧。”

    陆斯回快速浏览了报道,打给二组的同事,“六台采访到陈真了?”“没,我这边儿看着呢,他们是见二台出专题了,就等不及了。”

    “好,你们继续等,在陈真放学前支走六台的人,不要打草惊蛇,跟着她看她去哪儿。”

    “收到。”

    日化店前只有同行或行人,林漫认为他们掌握的信息始终是静止的,停滞不前的,这让她从心底并不认可这种干等的方式。

    下午7点,天已渐黑,连同行都走了几家,林漫刷了下速说,自家台底下的评论已变成“家暴的新闻不配被你们四台报道吗”等诸如此类的言论,林漫的指甲扣着手掌心。

    金薇的电话又打来,“还没消息?”“在等。”陆斯回道。

    “要不我先把上午的采访放出去,咱们台好赖有个信儿,台长都给我打八个电话来了。”

    “不可,一字都不能轻易地报道。”陆斯回郑重地否认。

    “既然你要求等。”金薇也急,左右踱着步,“但我要一个军令状,若是你拿回来的消息不足让40万的观众看——”

    “50万。”陆斯回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日化店。

    静默几秒,金薇笑道:“好,那就接着等。”

    电话挂断,林漫立即道:“斯回,我觉得不能再等了,这么等下去没有意义。”“理由?”陆斯回与她对视。

    “我们既然已经采访到了刘美,至少可以先做几条先导新闻,表明我们的态度。”二六台先后的播报让林漫发慌。

    “我们什么态度?”陆斯回声音沉静。

    “当然是反对家暴的态度啊。”林漫说着侧扭过身体,不吐不快,“说实话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直拖着不报,早上刘美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我明白我们这边等着是想再调查清楚些,可台里完全可以先报道新闻啊,两边并不冲突。”

    “我们的沉默会让观众认为我们是在默认家暴这种行为,想要掩埋真相。”

    “真相是什么?”面对林漫轻率地讲出“真相”二字,陆斯回的声音重了些。

    “虽然无法确认张朝是否出轨陈玉艳,但刘美被家暴是可以确定的啊。”

    “你凭何确信?”林漫还没开口,陆斯回就已替她回答,“凭她脸上的伤吗?”

    “还是凭她的泪水?”

    被他这样一问,林漫竟涌上了心虚之感。

    “还记得你面试时,钟老所说的话吗?”陆斯回目光坚毅,“主观臆断只会导致你离真相越来越远。”

    “林漫你仔细想清楚,当你看到刘美时,你内心在想些什么,你之后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否已经偏离客观,在那个采访里,你真的没有注意到那些细节吗?”

    浑身上下像是被泼了盆冷水,林漫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犯错的预感让她手脚冰凉。毫无疑问,第一眼看到刘美时,她就不加任何思索地投以同情之情,基于刘美是受害者的立场去考虑之后的每一句话,可是这真的错了吗?

    回忆,仔细回忆。

    “如果你是一个被常年家暴的女人,从恶魔般的丈夫手里逃出,你第一件事是做什么?”陆斯回加快语速,让她用直觉回答问题。

    “跑!跑得越远越好。”林漫双手攥紧,将自己代入情景,她似乎看到了自己仓皇地跑出了惠民小区。

    “南枫路离惠民小区就只有两街之隔,你为什么要在这么近的地方停下?”陆斯回的提问声犹如伴随着逃跑的林漫。

    “是啊,为什么在这里就停下了呢?难道是没了体力了吗?还是因为身上没有钱?”林漫在心里思索着。她好似望着南枫路的马路边,人流车声疾驰而过,“是想寻求帮助吗?”

    “向警察还是路人求帮助?”

    “超市老板说上次警察就来家里了,刘美恐怕认为报警没用。”

    “路人。”林漫犹如抓着那个电线杆。

    “怎么求救?”

    “拉住一个人,随便一个人都好,借钱买逃走的车票。”林漫的想法已与刘美产生明显不同。

    “刘美为什么只是对着那么多人哭诉呢?报警都没用,她不想逃吗?离家这么近的地方,不害怕再被抓回去吗?不害怕她的哭诉会激怒丈夫,被抓回去打得更狠吗?她好像希望事情越闹越大。”“警察把你带走做完笔录,你为什么想要接受记者的采访?”

    “更多的人关注,会帮助到我。”林漫觉得这个理由是合理的。

    “可是刘美真的只是这么想吗?她在那么多人面前讲出陈玉艳母女的信息,有没有可能主要是为了利用关注者,来发泄自己的恨意呢?”

    “既然如此,你为何在采访中没有一句表达过自己渴望帮助的想法呢?”陆斯回说完打了一下响指,让林漫抽回思绪,站在第三视角回想。

    “当我靠近刘美时,她有一丝惧怕吗?你递给她纸巾时,她光滑的手像是一个常年做家务的人吗?被家暴频率高的人,会只留下了脸上的伤痕吗?林白露让她回忆昨晚家暴的过程时,她有任何痛苦的情绪吗?”陆斯回一句一句尖锐地提问着。

    “还有你问她这次较轻的家暴为什么会促发她逃跑的念头时。”那些被林漫忽视的细节全部一股脑地浮现,她声音渐抖,“她无话可答。”

    “所以,真相是什么?”车中昏暗却掩不住陆斯回锐利的眸光。

    林漫喉头哽住。

    “记者是记录的人,无意识的偏见,不加思考的同情,带来的只会是冰冷的轻慢。”陆斯回知道她的共情能力强,而客观与理性是她必须学会的,心有些发软。

    他伸出手去,想要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凶她,手掌轻压在她的后颈部,认真地凝视着她道:“林漫,真相有时被泪水浸泡、淹没着,如果你只看到所谓的弱者呼天抢地,那沉重的、发咸到苦的真相,就永远浮不上来。”

    车内只有呼吸声,林漫在静思,这时邢亮的电话打来,陆斯回按了免提键。

    “这事儿还真是出乎意料。”邢亮下午在张朝工作的修车间了解情况时接到陆斯回的电话,本来没当回事儿,后来跑遍了张朝的亲戚家都不见他人影儿,这才想起来查查报警情况。

    联系了当时的出警员,得知详情后惊得他下巴一时都没合上,“三个月前,确实收到了报警电话。”

    邢亮派人去找已离开警局的刘美,“只是,当时报警的人不是刘美,而是张朝。”

    “虽然有点儿难以相信,但换句话来说,真正被家暴的人,恐怕是张朝。”

    听着电话里略微失真的声音,林漫感到渗人的麻意从脚底如藤蔓般疯狂缠绕而来。

    在凌点过后,那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儿终于出现在店门口前,卷闸门一点一点嘎拉嘎拉小心地向上卷起时,原本她认为的无意义的等待,是如此重要。

    当她看到美如画的女人嘴角渗血,有些呆板的男人断掉的发烂的无名指时,她回忆着刘美的面孔与哭声。

    原来丰沛的情感下,也会隐藏着最险恶的人心。

    走上前,听到陈真冲着他们嘶吼质问,“你们这些无良媒体滚开啊!是不是想要逼死我们?”

    “不是,不是的。”林漫因自己的草率,而讲不出话来。“你们调查过事情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吗?你们就只会乱写!”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那个女人假装自杀你们就相信她,那是不是也要我和我妈现在去死,你们才会相信我们?”

    “不要,请不要。”

    “走开!你们都给我走开!”

    “弥补、机会。”

    “请你们给我一次机会!”林漫放声说道,她用力地拉住陈真的手,诚恳地央求,“一次了解真相的机会!”

    那一刻,林漫终于明白,“无情慈悲”这四字真正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