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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87-88

    乾隆二十七年,正月。

    虽说第三次南巡启程在即,宫内一应的忙碌都还一项都不能少。

    从正月初一起,皇帝该行的一切庆贺、祭祀的典礼,依旧如仪而行。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雪域,新的达赉喇嘛的转世灵童即将行坐床大典。皇帝派喀尔喀亲王、旺旺的叔父车布登扎布,赴雪域照看坐床大典。为此一行,皇帝特赏赐车布登扎布白银一千两,用以治装。

    听到这个消息,婉兮也是含笑点头。

    “若此,伦珠在雪域便也能见见车布登扎布王爷,跟王爷学学照看雪域的本事。”

    玉蕤瞟着婉兮笑,“车布登扎布王爷原本是喀尔喀蒙古的亲王,若是蒙古的呼图克图们坐床,叫车布登扎布王爷照看还属于分内;可是这是雪域最大的大法王,皇上却叫车布登扎布王爷前去照看其坐床大典……姐可别说我胡思乱想,我心下终归是有些觉悟的。”

    婉兮含笑点头,“我就何尝不高兴呢?不管如何,车布登扎布王爷总归是拉旺的亲叔叔,他们家族地位越发显赫,咱们拉旺的身份就越贵重,将来小七的一辈子才更稳妥。”

    皇帝从大年初一起,赴堂子行礼,又率文武百官至慈宁宫行皇太后庆贺礼,又在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接下来又祭太庙、重华宫家宴;

    接着又是重华宫君臣以“玉盘”为题联句,为祈谷之礼斋戒三日,赐宴回部王公霍集斯、诸回城伯克……

    一直到正月十二日起銮之前,都没有一日清闲下来。

    便是已经上了路,因此次南巡,除了随驾官员之外,皇帝还特地带上回部郡王霍集斯、以及叶尔羌等诸回城的伯克们,这便从第一个黄昏驻跸行宫,皇帝便三五日便赐宴这些回部王公们一回。

    若此这般,便连婉兮都有些忍不住问皇帝,“爷今年当真盛举,竟能带上回部郡王霍集斯和众位伯克们一起南下……皇上既如此,又何必不带上阿窅一起来?”

    皇帝在去年最后一天赐封和贵人为嫔,只是这会子封号还尚未定下来,婉兮倒一时拿捏不定如何称呼,这便还是更爱称“阿窅”。

    婉兮也不回答,反倒瞟着婉兮,轻哼一笑,“谁说爷带着回部王公、伯克们一起南巡,就非得带着和卓氏一起来?”

    婉兮噘嘴,“爷带回部王公们一起南巡,这是天子对回疆各部的恩典,爷想要的就是叫回疆各部安心。”

    “既然如此,爷若是也带着阿窅一路南巡同行,叫回部王公们每日里都能亲眼瞧着皇上是如何宠爱阿窅的,这岂不是效果更佳?”

    皇帝眯眼盯着婉兮半晌,也不说话,就是在她手背儿上给狠狠地拍了一下儿,然后就背过身儿去不搭理她了。

    婉兮哪儿能傻到半点儿都猜不到皇上的心去?

    只是她愿意这么跟皇上磨叽着,将那份甜蜜磨细了、捻成沫儿,跟调料似的,一点儿一点儿静静细细地撒到菜肴上去,给菜肴增味。

    婉兮便也不急,就从背后那么歪头望过来,目光绕过皇帝的肩头,腻腻歪歪来看皇帝的脸。

    “……爷怎么不搭理奴才了?爷说说嘛,要是奴才哪儿说错了,爷给纠正过来呗?”

    皇帝还不理她,婉兮便索性跪起身儿来,伸两只胳膊来搂住皇帝的脖子。

    她故意的,非把左边腕子上一对玉镯都硌在了皇帝的嗓子眼儿上,还略微往后用了点儿劲儿。

    便是皇帝,也还是被勒得咳嗽了,终是忍不住抬手又狠狠儿拍了婉兮手背一下儿,“你这是想弑君,还是想谋杀亲夫,嗯?”

    婉兮难得能捉住皇帝一点儿小纰漏,便已是哈哈大笑,歪头在皇帝面颊上啄了一下儿,“爷傻了,这两件,有区别么?”

    她的亲夫,正是天子啊。

    皇帝便也一怔,故意噘嘴表示不满。可终究人家婉兮是先亲在他脸上,后才甩出这个无形的巴掌的,他便是想生气,也得先笑出来了。

    皇帝笑了出来,这才轻叹口气,将婉兮给从背后拎过来,按在怀里,“……爷白那么急着给和贵人晋位了。倒不如等南巡回来再晋位也不迟。”

    婉兮自软软伏在皇帝怀里,手臂搂着皇帝的腰,指头绕在皇帝的辫梢上。

    “爷的意思是,阿窅晋位为嫔,那奴才这回跟着南巡去,自可以名正言顺将啾啾托付给阿窅照顾了,是不是?”

    皇帝这才满意地轻叹一声儿,伸手捏了捏婉兮的鼻尖儿,继而伸长两臂,奖励地将她箍在了怀里。

    “还么傻透了腔儿。”

    婉兮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柔声道“……其实爷当真不必如此的。终究玉蕤和陈姐姐她们还都在宫里呢,阿窅既然正好儿刚刚晋位为嫔,若能水到渠成跟着一起来南巡,那自是对皇上安抚回疆各部更有利。”

    皇帝轻哼一声儿,“可是那小丫头最喜欢腻歪着谁,我这个当阿玛的能不明白?除了你这个本生的额涅之外,她就最黏着和卓氏了。她还小,咱们南巡这一走这么多日子,她没有你在身边儿,若再没有和卓氏在身边儿,她还不得上火、病了?”

    皇帝长眸漾满柔情,涟涟凝视婉兮,“爷自是重视回疆各部,故此这回南巡才特地带上他们,也叫他们领略江南风貌,从此与我中国维系更紧。”

    “可是,回疆各部再要紧,又如何比得上爷的亲生女儿去?爷有的是法子叫回疆王公们安心,可是爷却更想先叫自己的小女儿先安下心来……故此啊,和卓氏还是留在京里更有价值。”

    皇帝说着忽然暗中下手,照着婉兮的翘屯就来了一记。

    “……要不,爷在启程之前急着进封她,连封号都来不及选,又是为的什么,嗯?”

    婉兮一颗心其实早就酥了,妾当为蒲柳,身心皆如此。

    唯有这般最近的亲昵,方能超越了语言去。

    终于登舟,正月里的水上还是一片清寒。

    婉兮和语琴等人早已不是第一次登舟,故此倒并无太多的新鲜,也不至于有何不适。

    倒是豫嫔,因这是第一次随驾南巡,她自己本身又是蒙古格格,骑马射箭那都是擅长,可是却是从小到大还没坐过这么大的船,更从未试过要在船上生活这么多天、行走这么远的路程去。

    先前两天还好,终究是还有些新鲜和好奇;可是到了第三天便已经有些晕船了。

    此次随驾的嫔位,就豫嫔和忻嫔两个,故此两人同乘一艘“翔凤艇”。豫嫔这一吐,一来叫忻嫔嫌弃,二来更叫忻嫔心下猛然不安起来。

    终究豫嫔是曾经有过孩子的,便是没能生下来,那也是皇上当真恩宠过的;便连这一次南巡,忻嫔猜过这个猜过那个,都没猜到竟然豫嫔也能随驾。

    原本以为能随驾的是风头最强劲的和卓氏,可是没想到皇上这次明明带了回部王公们同行,却没带着和卓氏一起来。也只在除夕那天给和卓氏晋位,算作安慰和补偿。

    忻嫔还猜过兰贵人。终究兰贵人是皇太后本家儿的晚辈,这次南巡又是赢名儿为皇太后祝寿的,故此带着兰贵人来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呢,得说皇上真够狠,这次随驾的偏偏就卡在了嫔位以上。兰贵人位分不够,这便不带上,叫皇太后也说不出什么来。

    忻嫔怎么都没想到是皇上是带了豫嫔同来。

    终究豫嫔这个年岁了,孩子又没生下来,这几年瞧着皇上也对豫嫔渐渐冷下来了……忻嫔还以为豫嫔要跟她自己的境遇一样了呢,哪儿想到豫嫔竟然还有本事叫皇上想起她来。

    再加上豫嫔这一反胃呕吐起来,忻嫔的心下便不由得又画开了魂儿。

    “难不成,豫嫔也在打算着复宠,倒与我的心思又撞在了一处去?”忻嫔避开了豫嫔和愉嫔的人,躲进自己的舱房里,忍不住对乐容和乐仪嘀咕。

    乐容也是皱眉,“奴才瞧着,自打豫嫔失了孩子之后,她倒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模样儿,对皇上也都是淡淡的。奴才还以为她不会再有这个心思了呢~”

    乐仪瞟了乐容一眼,“她虽说年纪也不小了,可是终究还是内廷主位,如何不明白在宫里,如果没有皇上的恩宠,便没办法儿活呢?”

    “况且她是结结实实怀过皇嗣去的,那她跟皇上便必定是有过好日子的。况且她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总归是与孝庄文皇后和咱们大清早起的大福晋们都是同样尊贵的姓氏,她又如何甘愿永远屈居人下呢?”

    忻嫔眉头倏然一皱,垂首便攥紧了帕子,“况且伊贵人、和贵人两个刚刚奉旨进封为嫔,那此时嫔位上便一下子成了五个人……”

    忻嫔叹息一声儿,“那便人人都要自危了。终究嫔位再往上去,便是妃位;而此时妃位上四妃俱全,那我们五个便都到了顶了。除非妃位上有人也能晋位贵妃,或者……降位,要么就是死了。”

    乐容蹙眉,“豫嫔也感受到了危机,故此豫嫔便也活了心,想要复宠了?”

    忻嫔心下越想越是烦恼,“……我就怕,咱们防备她还是防备得晚了,叫她早已得了手去。你们没瞧见么,她都吐成了什么样儿!”

    乐仪忙道,“主子先别急,奴才先设法去套套豫嫔位下官女子们,还有太医们的话儿。”

    豫嫔连着吐了几日,却也不叫太医来。

    豫嫔终究是飒爽的蒙古格格,一向觉着自己身子康健,若因为晕船的事儿请太医来,倒觉得颜面上有些过不去。

    这便叫盯了几日的忻嫔,心下更为不安。

    ——豫嫔不肯吃药,是不是?

    乐仪没机会见太医,便只得硬着头皮去跟豫嫔位下的官女子们套近乎。

    终究是同船共渡,豫嫔位下的女子便也总不能见天儿不搭理乐仪去。

    只是豫嫔是蒙古格格,位下几个出上差的官女子便也都是出自蒙古;而忻嫔是满洲镶黄旗的,两人有些泾渭分明,故此豫嫔位下的女子对乐仪一向并不真心待见。

    这日豫嫔又吐了一回,漱口时瞧见图娅在笑。豫嫔便有些红了脸,轻声斥道,“你个奴才,瞧见我这样儿了,亏你还笑得出来?况且凭咱们的情分,你便是实在忍不住了要笑,也当着我的面儿大大方方地笑就是,我还能为此而治你的罪是怎的?又何苦在我这样的时候儿,还这么偷偷地乐去?”

    图娅赶紧请罪,“是奴才唐突了,不过主子是真真儿冤枉奴才了。奴才是偷着乐呢,却绝不是乐主子。主子这是难受着呢,奴才心疼还来不及。”

    豫嫔平静下来,这才盯着图娅,“那你倒说说,你又在捡着什么乐子来了?”

    图娅忍着笑,悄声对豫嫔道,“从前忻嫔跟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这些日子来忻嫔位下的乐仪,倒是破天荒地总是主动过来与奴才几个攀谈。”

    豫嫔挑了挑眉,“她那样的人,一向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是她位下最得力的那两个之一来,那必定是指望着从你们那儿探听出我什么来。”

    图娅便也点头,“主子英明,奴才们也在宫里这几年了,这点子门道自不至于被她给唬住。”

    图娅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主子猜,她是想探听主子什么去?”

    豫嫔连续吐了几天,正是虚弱的时候儿,可没心思破闷儿,这便摇头,“你赶紧说清楚了罢,我这又要翻江倒海起来了。”

    图娅赶紧收起笑谑,附上豫嫔耳际。

    “什么酸的辣的?”豫嫔一听便双眼圆睁,“敢情她们是担心我又有喜了?”

    图娅拊掌而笑,“所以主子说,奴才是不是该乐?”

    豫嫔忍不住啐了一口,“呸,她拿我当她自己一样的人了?!”

    图娅也是点头,“从去年下半年,宫里就都传说忻嫔复宠了。可是看着这情势,她自己复宠了还不够,她还想防着主子复宠是怎的?”

    豫嫔抬眸盯了图娅一眼。

    图娅心下一跳,忙要跪倒,“奴才该掌嘴!奴才说错话了,主子何尝失宠,为何有‘复宠’一说?”

    豫嫔叹了口气,将图娅手臂给捞住,“你是说错了,不过不是这么错的,而是——我什么时候得过宠了?”

    “皇上是为什么选我进宫,你们难道心下还没数儿么?便是我怀过皇嗣……可是当厄鲁特各部大局已经平定下来之后,皇上他自早就淡下来了。”

    “主子……”图娅也难受起来,“不管主子处境如何,那也都比忻嫔强!主子封嫔比忻嫔自然晚,可是如今无论内廷行走次序,还是赏赐位次上,主子都已经在忻嫔之上!”

    豫嫔拍了拍图娅的手,“我这会子已经不再想这些了,你们又何苦替我计较?我啊,现在身边儿有拉旺阿哥,我就已经再没什么不知足的了。我就想着能好好儿地将拉旺阿哥拉拔长大,叫他成为七公主的好夫君,不负皇上和令贵妃,还有超勇亲王的期望去就够了。”

    拉旺进宫早,两岁大就在内廷抚养,自打豫嫔接过拉旺去,也正是豫嫔刚失去自己的孩子之时……这般两厢都是弥补,从情分上倒跟血脉相连的母子没甚么分别了。

    况且拉旺与豫嫔又都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血脉自有亲近,这便更是其余抚养的关系不能比的。

    便从这一层情分上来说,豫嫔便偶尔都将婉兮当成亲家一般。情分上自然又深了一层去。

    豫嫔垂首想想,忽地笑了,“忻嫔一向是个爱挑事儿的,最叫令贵妃头疼。如今既然一起随驾南巡,这忻嫔凭着她那姐夫,难免在南巡路上又要算计出些什么来。”

    “我旁的帮不上令贵妃,可既然咱们与忻嫔恰在同一艘船上;且是忻嫔先将眼珠子放在我身上的,那我倒不如先替令贵妃分一点子忧去。”

    豫嫔说罢,心意已是定下,这便慧黠一笑,“……从明儿起,你们记着每日里给我额外多端一盘酸奶疙瘩给我,还要偏从那个乐仪眼皮子底下过。”

    “不过你们当着她的面儿,可得故意遮着掩着些儿,非叫她们觉着咱们心虚才好。”

    图娅便也笑了,“主子放心,奴才必定办得明白。”

    船才起航,还没到江苏,忻嫔盼望的好事儿尚且未来,便先结结实实因为豫嫔这事儿而闹心起来。

    这一桩事儿还没得着准儿,紧接着更叫她闹心的事儿又跟着来了。

    二月初六日,銮驾已经到了宿迁境内,这便已是江苏的地界儿了。皇帝却在此地命两江总督尹继善为御前大臣。

    御前大臣,便是在逢皇帝出宫巡幸,与领侍卫内大臣任后扈大臣,凡皇帝朝会、祭祀、驾出、驾入以及谒陵、耕耢等,皆引导扈从。凡皇帝御经筵、大阅、御楼受俘、赐见等,则立于御座之后。

    这是何等的亲近之意,足见皇上对于尹继善的重视。

    忻嫔心下便为自己的姐夫安宁有些不平之意。

    不过不管怎么说,忻嫔还尚且可以自我安慰:毕竟两江总督的职衔是要比江苏布政使高的,中间还夹着一个江苏巡抚呢,皇上也没赏给江苏巡抚陈宏谋什么去,便也自然还轮不上安宁去。

    只是,三天后,皇上又再下旨,同样叫阿里衮也为御前大臣;便连高晋也为内大臣……阿里衮是钮祜禄氏,为兰贵人家族中人;而高晋则是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

    二月十五日,皇帝更是下旨,封回部扎萨克头等台吉、和贵人的兄长图尔都,为辅国公。

    至此,八阿哥永璇的岳父、兰贵人的族人、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都已经在皇帝南巡到江苏之时给予了恩遇。

    皇帝却仿佛忘了江苏还有一个嫔位的姐夫,一位在江南也属“能臣”、甚至曾高居督抚封疆之臣的安宁去。

    “我就是想知道,皇上究竟忘了的是我姐夫,还是我这个嫔位?”忻嫔连续等了多日,都没等来任何动静去,这便叫她从去年下半年直到起銮前的那满腔的希望和欢喜,都宛若被浇了一盆冷水下来。

    此时唯一能叫她安慰的,就是皇帝再度下旨,皇后的千秋令节,停止筵宴。

    皇帝也是“长情”,连续十几年,每年都还要特地下这样一道旨意。其实根本是那拉氏继位为中宫之后,就从来没行过筵宴之事啊~

    舟行南下,速度比陆地车马又快出了许多。自二月十五日前后抵达江苏地界儿,原本已是抵达了忻嫔的“梦想之地”,可是她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的糟心事儿竟然一桩接上一桩,便没个完了。

    除了她在随驾途中直接便能知道的,其后几天又陆续辗转收到另外的一些消息:

    二月初三日,皇帝下旨:“上年曾降旨于两淮运库内,拨银三十万两,交与总督尹继善办理差务。但恐尚有不敷。著高恒于运库内,酌量再拨银二十万两,以为添补办差之用。

    这便是里外里五十万两的银子,总叫忻嫔心下甚为不易释怀。

    试想去年也正是八阿哥永璇的大婚之日,尹继善从去年三月就已经撂下了两江总督的差事,回京专心办理婚礼之事了。那皇上那三十万两的银子给的,究竟是叫尹继善办公事,还是办这私事去了?

    况且去年给了三十万两还不够,今年又给了二十万两?每一笔都已然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这是两笔加在一处去!

    皇上一边儿为了吉庆那八千九百两便大动干戈,将吉庆判了斩监侯、秋后问斩,而对这吉庆则动辄就是数十万两银子!

    ——皇上对这尹继善当真是信任得紧呢!

    接下来,皇帝对江南官员借接驾一事,大事铺张,下旨严厉申饬。

    先是“巡漕给事中”,名叫汪洋的上奏疏奏请待得皇太后御驾回京之时,由通州南下的船只,一律回避。

    皇帝下旨申饬曰:“运河为南北通津,舟楫往来相望。即届圣母御舟经过时,旁有支河汊港,自可暂行引避。”

    “设其地别无可避,亦第附泊傍岸,不致妨碍纤道足矣。若豫事尽行饬禁,则自春涉夏,为日颇长。以千里长河。使行者久羁道路,于事理全未通晓。已传旨申饬。并传谕经行各处。一切如常放行。”

    后是闽浙总督杨廷璋请豫备食物果品一摺。

    皇帝亦道:“此等原为赏赐筵宴充用,预备亦无不可。但次数不必如此之多,应较上次酌量减省。大约于石门、及西湖行宫,每处各备一次足矣。至进膳一节,朕从前皆不准行,该督抚等更无庸计及。”

    以上此二事,自都是皇帝警告江南官员,不准接接驾之机,行阿谀邀宠之事。

    可是若连预备食物和果品都不可,进膳更不可,那她姐夫安宁又当如何来讨皇上的欢心去?

    二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渡江。

    以渡江之盛,皇帝、皇太后、嫔妃们所乘的御舟,终于齐集在了一处。几艘御舟首尾相连,立在船楼之上,彼此可见。

    皇后那拉氏虽为中宫,可因为出巡之时,皇后都要亲自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故此那拉氏又是与皇太后同乘一艘船。这便叫内廷主位们的船只里,反倒是以婉兮所乘的“朱鸟舫”为真正的后宫之首了。

    婉兮的“朱鸟舫”紧跟在皇帝的“安福舻”之后,之后才是妃位、嫔位所乘的“行春舫”。

    婉兮立在二层楼船的甲板上,含笑望向前面皇帝英姿勃发,回眸向跟在左右两侧后翼的舒妃、语琴,以及豫嫔分别含笑颔首。

    几人也都是同样含笑点头致意,唯有忻嫔一个不大乐呵。

    玉蝉便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在婉兮耳边低声道,“倒不知怎么了,就像主子踩了她尾巴尖儿了似的!”

    婉兮含笑垂眸,“总归不至于是我方才唯有没对她致意,她便生我的气了。”

    玉蝉也“呵”的一声儿笑出来,“亏主子还这么想她~~她若如此天真单纯,那便不是忻嫔,反倒对不起皇上给她那个‘斤斤计较的心’来当封号了。”

    御舟轻袅,只是终究是舟行水上,船身虽然已经足够稳当,可也终是还能体会到那水波的起伏。

    婉兮的眼波便也同这江上烟波,一同浩渺起来。

    “这一路走来,自是她的寻梦之旅,动身时她才那么志得意满。”

    婉兮缓缓抬眸,回头淡淡瞟了忻嫔一眼。

    “可看她的神情,仿佛从前的满怀希望,这会子怕是都已经化为泡影了。本以为这是一路寻梦圆梦,却哪里成想,启程之时,便是一步步走向失望之际。”

    玉蝉便也笑了,“奴才猜,这便与这几日来皇上接连赐尹继善、阿里衮、高恒、图尔都等几位内廷主位的族人为职衔之事有关。”

    婉兮凝眸望住皇帝的背影,缓缓勾起唇角,“皇上淘气,既然已经连续赐封了好几位内廷主位的族人去,又何必非要将安宁给落下了去呢?”

    玉萤也是忍着笑,轻声道,“回主子,豫嫔主子位下的图娅已是悄悄儿知会过奴才了,叫奴才将豫嫔主子的心意转呈给主子……”

    婉兮含笑点头,“豫嫔一向是不善言辞之人,可是她心下却总是最明白不过的人。她自己做这事儿,却必定不必非要我知道的,这才叫我都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玉蝉也是笑着道,“奴才也觉着,豫嫔主子从前便是在主子跟前儿与一班主子欢聚着,也一向都是听得多,说的少,倒有些闷了。可是豫嫔主子一旦做起事儿了,却反倒是最奏效的!瞧这把忻嫔给气的,真叫奴才欢喜!”

    玉萤道,“眼见着这都渡江了,奴才瞧着这路线已是更朝着浙江去了。那皇上岂非是要越过苏州织造府去了不成?也难怪叫忻嫔心下不稳妥了。”

    婉兮缓缓收起笑容。

    “……皇上南巡,除巡视河工之外,必定还要奉皇太后圣驾,赴织造看机工。这般说来,苏州织造府自是越不过去的,皇上该见安宁还是得见。”

    婉兮如此冷静,倒叫玉蝉和玉萤有些笑不出来了。

    那忻嫔复宠之事,岂不是依旧还存着希望去?

    二月十八日,皇帝再度因为江南官员以接驾之名,行铺张之举而叱责扬州官员。

    因扬州官员沿途预备了灯船焰火,皇帝因随行队伍之中还有哈萨克的入觐使臣,为使哈萨克使臣感受内地民情和乐,皇帝才未行严厉叱责。

    待得事后皇帝这才警告当地官员,“江山胜揽,岂不足供吟眺?何用多此烦费为耶?!倘浙省不知,亦仿照豫备,更属不必。现已降旨停止。”

    到此,忻嫔的心已是全数都乱了。

    地方官员接驾,不能进膳、不准预备果品食物,不准小心逢迎,甚至连放个焰火都不准……那她当真相想象不出来,她姐夫安宁还能做什么来讨皇上的欢心了。

    难不成也要叫她姐夫也学那尹继善上一次南巡的样儿,也给挖出两个湖来?

    可是就算现在挖,也已经来不及了啊。

    二月二十一日,皇帝銮驾终于到达了苏州。

    终于到达了梦想之地,忻嫔既兴奋又紧张,一颗心已是揪得登紧。

    一路坐轿进了苏州织造府行宫,忻嫔小心地挑开轿帘看向外头。只见整个苏州织造府行宫已经修葺一新,雕梁画栋、草木欣欣,既焕然一新,又并未见过度铺张,终于叫忻嫔悄然松下一口气来。

    看样子姐夫终是数十年在官场之上起伏,这便早已经得了信儿,或者是更早就猜中了皇上的心,故此这一番呈现在眼前的预备,才是一派不过不失的情状来。

    姜还是老的辣,凭姐夫的年岁和这几十年江南为官的资历,她自然该放心姐夫的;是她这一路来太过紧张,太过在意,才反倒连对姐夫的信心都减弱了。

    忻嫔放下轿帘,便忍不住垂首释然而笑。

    姐夫虽然是姐夫,却年长她几十岁。在阿玛溘逝之后,她从心理上更将姐夫当成了阿玛的替身一般,凡事都习惯地依赖姐夫。

    这回已经来了苏州,已经与姐夫近在身边儿,她该放下心来,该相信姐夫必定有本事帮她实现心愿去。

    好了好了,从正月十二启程,至今日二月二十一,正好儿是整整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莫名其妙惴惴的心,这会子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皇帝到达苏州行宫之后,连下恩旨。

    一是恩准扈从南巡之汉大臣,籍隶江浙二省者,均可在回銮之时,酌量道途所便,请假归省——也就是所有随皇帝南下而来的汉大臣,都可以请个假回家看看了!

    第二道恩旨是赏给所有跟随大臣银两:庄亲王,著赏银五百两;简亲王、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傅恒,著各赏银四百两。

    扎拉丰阿、兆惠、阿里衮、富德,著各赏银三百两。

    刘统勋、旺扎勒、努三、福隆安、刘纶、于敏中,著赏给一年正俸。

    这两道恩旨一下,又叫忻嫔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儿。

    虽说皇上这两道恩旨是针对随驾大臣的,她姐夫安宁自不在随驾之列。可是皇上这会子就在苏州呢,就在苏州织造府行宫呢,既然恩赏了随驾大臣,何至于就不能施恩给身为苏州织造的她姐夫去?

    忻嫔今儿刚好容易雨过天晴的心情,这会子便又都乱了。

    她知道她这也是多心了,简直是胡思乱想,但凡皇上恩赏大臣的事儿,她总要往姐夫身上去联系——终究,她是太着急叫皇上意识到她姐夫的重要,然后她好趁势借此而复宠啊~

    她已经身在苏州,已经住在苏州织造府行宫里了。她要是还不能在此地复宠,那她究竟还要指望哪儿去?

    她姐夫究竟想没想到什么好法子能邀得皇上欢喜啊?

    京师。

    皇帝已经走了一个月,愉妃有些寂寥地坐在宫里,翻看内务府进呈的奏报。

    旁的事儿自有内务府大臣,以及皇帝下旨留在京中总理事务的王大臣们和议,能交到愉妃手里来的,也唯有是直接关系到内廷主位,非内廷主位亲自过目不可的事儿。

    譬如为新晋位的慎嫔、容嫔预备朝服朝冠之事。

    这朝服朝冠是为两位新嫔册封礼之用,估计皇帝南巡回銮之后就要行礼,那这几个月之间便得将朝冠朝服都赶制出来才行。

    总归没有叫内廷主位穿旁人穿过的旧衣的道理。

    愉妃简单瞟了一眼,还没等留意朝冠朝服预备的情况,却是先将眼珠儿转回来,盯在了两人的封号上。

    这也还是愉妃第一回知道两位新嫔的封号。

    因二人是除夕那天才忽然赐封的,皇帝正月又走得急,这些事儿愉妃都以为皇上来不及定。

    愉妃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揉了揉眼。

    终究也都是快五十的人了,眼睛已是有些花了。

    她揉过了眼去看,这才确定没错儿。

    “什么?慎嫔?怎么会是慎嫔?”

    愉妃再仔细看下去,见那行文里头有明白的话儿:“现今慎嫔有厄鲁特朝衣冠穿戴,容嫔现有回部朝衣冠穿戴”,那便确定慎嫔便是从前的伊贵人,而容嫔则为和贵人了。

    愉妃忍不住笑起来,“慎嫔?哎哟哟,皇上怎么给了伊贵人这个封号去?我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慎贵人竟不知什么时候儿晋位为嫔了呢!”

    内廷主位的封号,不可重复,故此宫中已然已经有了慎贵人,那“慎”字便该为慎贵人一人所用。如慎贵人来日也有封嫔的机会,她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慎嫔。

    而原本的伊贵人,从前“伊”便不是封号,是名号;故此封嫔得给选个正经的封号了,那也用什么都好,怎么都不该用这个“慎”字去。

    三丹听了,也颇有些不敢置信,“奴才也给吓了一跳去。况且贵人位分与嫔位只差一步,皇上这会子将伊贵人封为慎嫔,难不成是说慎贵人将永远没机会晋位了不成?”

    愉妃眸光在那奏报之上,于两人封号之上缓缓滑过。

    “容嫔,皇上可是说那和卓氏容颜之美,可为著称,故此才将‘容’字给了和卓氏为封号吧?——这倒也说得过去,没什么可挑的。可是这慎嫔,却有些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三丹想了想,“可是皇上压根儿忘了宫里还有一个慎贵人?终究那慎贵人早已默默无闻多年,皇上给忘了,倒也不奇怪。”

    愉妃浅浅而笑,“可是那慎贵人,当年也不是安稳之人。她啊,可是小那拉氏呢。”

    后宫里一共有三位那拉氏:皇后、舒妃,还有一个便是这位慎贵人。

    愉妃眸光有些干涩,缓缓转动起来,“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莫名其妙在泰山得了病,旋即神秘崩逝之时,这个慎贵人便是除了皇上、孝贤皇后、令贵妃之外,唯一跟上泰山,唯一的旁观之人。”

    三丹便也讶然点头,“可不是嘛~~日子真快,到如今都十四年了。又值皇上出巡之年,也不知道慎贵人会不会在今年又回想起当年之事来?”

    愉妃淡淡挑了挑眉,“说起来啊,她当年跟林贵人倒是狠斗过一气。只是如今,她们两个倒是都困在贵人的位分上,一个在皇后宫里寂寞难言,一个在舒妃宫里再无出头之日了。”

    三丹便眼睛一亮,“奴才便忍不住好奇,若是慎贵人得知皇上已经另封旁人为慎嫔,那她……心下又该作何感想?”

    愉妃唇角便缓缓一勾,“总归咱们只是坐着猜,是猜不出来的。唯有当真叫她知道了,咱们才能稳当当的看见她最真实的反应。”

    愉妃说着,眼角都兴奋地扬起,“更有趣儿的是,从前与慎贵人斗得狠的林贵人是皇后宫里人;这回的慎嫔,同样也是皇后宫里的人啊。”

    “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呢?若你是慎贵人,你会不会怀疑这才不是巧合,后头实则是有人故意的安排呢?

    三丹含笑半蹲,“……奴才明白该怎么做了。”

    愉妃望着三丹的背影,笑意轻轻浮动。

    “主子娘娘,你给我永琪的那笔账,咱们也该算算了。祝你在江南一切顺心如意,而等你随驾南巡归来,那等着你的,便再没那么多舒坦的日子了!”

    皇帝在苏州停留六日,却未曾都在苏州织造府行宫驻跸。其后几日都在木渎的灵岩山行宫等处。

    忻嫔的一腔心愿,便也随之暂告落空。

    六日后御舟再发,忻嫔死死忍住回头的留恋,紧紧攥紧袖口,逼着自己不能只能迈开步子朝前走。

    尽管就这么离开苏州了,尽管……她的心愿没能实现。可是她还有明天、后天,还有前路!

    皇上便是起銮了,可是待得从杭州回銮,不是还得二度来到苏州不是?

    那她就还有希望,就还有预备的工夫。

    只要她还有这一口气在,便是就算姐夫没能帮衬上,她也绝不就此放弃。

    终于船开,她这才猛地回过头来,回望那已经渐渐离远的苏州水岸。

    “……只要我不死,我自必定复宠。谁都拦不住我,我绝不会以失宠之身在后宫这么过一辈子去!”她心下狠狠发誓。

    三月初一,銮驾抵达杭州。

    三月初二日,皇帝便赴海宁,亲自视察海塘堤防。

    皇帝到海宁时,所驻跸的海宁县行宫,便为海宁陈氏的私园——隅园。

    海宁陈氏出过康熙朝时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雍正朝官至大学士的陈元龙;以及本朝官至大学士的陈世倌。

    陈元龙为陈世倌堂叔,海宁陈氏不必向远追溯,便是最近的这一门两学士,已是足够家门煊赫。而海宁的这座隅园,更是因为多次接驾,一时在江南私园中风头无两。

    若此,便是婉嫔没能随驾南来,可是皇上却能如此施恩陈家,婉兮心下也为婉嫔欣慰。

    皇帝来到海宁,尚无心情游览园林,便亲赴海塘视察堤防。这事儿婉兮帮不上忙,只能留在隅园之中。

    虽说园林中精致幽美,可是婉兮在如画风景里,却反倒更悬心那海塘的惊涛拍岸来。

    海宁的海塘堤防,干系的不是海宁一地,一旦此处堤坝决溃,那么江浙富庶之地将尽被水湮没。江浙历来是朝廷财政所出之地,更是粮米依赖之处,倘若出了事,那干系到的将是整个大清。

    况且去年雨水尤其大,到了秋天都没停歇,秋雨也带来不少的罗乱。婉兮去年随驾行围木兰,那一路上的所见,就更能体会得到雨水为患的难为之处。

    北方尚且如此,听说南方去年的秋雨就更严重。皇上才会叫尹继善和兆惠两位星夜驰马南下,连秋狝都顾不上了。

    海宁海塘的整修之事,并不是海宁地方自己的事,所需要的大笔银两,也不是海宁一个地方所能筹措出来的。唯有皇帝亲自视察,钦定方案,亲为裁定银两用度。

    故此今年南巡,皇帝一到浙江,这便只在杭州歇息一个晚上,这便直奔了海宁来。

    从园林之小,只能见眼前的水波宁静,无法猜测还海塘之处的惊涛拍岸。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只能向天祈祷,“……惟愿波平澜安。”

    此处佳园,号称江南三大名园之一。另外两大名园,一是苏州狮子林,二是杭州小有天园。

    此时皇帝已经在圆明园的“思永斋”里仿建了“小有天园”;而婉兮自己和小十五也被画成贴落,就在思永斋中。

    婉兮这般想来,心潮也不由得起伏。

    便连皇帝来到了身后,婉兮都没听见。

    直到皇帝将手搭在她肩上,才叫婉兮吓了一跳,忙回头来。旗鞋太高,险些崴了脚。

    皇帝顺势给抱了个满怀,不由得凑在她耳畔轻笑,“竟还如此冒冒失失的?这几年肚子便没闲下来过,本以为你早该习惯了那样手脚都小心稳妥的样儿,却原来还这样儿一吓就要蹦起来。”

    婉兮心虚,娇憨抬头。

    “奴才怀着孩子们的时候儿,自是换上了平鞋去,哪儿还能踩着这么高的旗鞋~~奴才不是一吓就蹦,奴才这不过是这几年都没怎么好好儿穿过旗鞋去,这回冷不丁连着穿了这么久,就有些不习惯了。”

    终究是随驾南巡而来,身为皇上的后宫,自然都要盛装。这便旗鞋也不能马虎,不但得是旗鞋,而且得是最高的底子,这样方显后宫仪态。

    皇帝促狭轻笑,“旗鞋总归能舒坦回来……倒是你那儿,还胀不胀了?”

    婉兮脸便红了,眸子里映入园中波光,粼粼涟漪。

    她可不想在这天光日头下回答这个,可是皇帝却在曲桥之上攥着她的手腕不放,“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