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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拉胯时,我们在拉些什么(4)

    阿鲲半个月前在我们不拉胯学习小组断更了,您一定听说过他。他也真怪,即使在最适合更新的日子,也磨着洋工,打着太极,而且一定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他总是裹在一件脏背心里,把手窝在一条灰色的平角裤里;就连鞋也是脏得里外俱黑。他的脸也好像蒙着一层污,因为他老是把它藏在油垢与灰尘里。他戴近视镜,打大补丁,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一提到更新,总要叫尊尼大哥操起大刀。总之,这人总想把自己包在摸鱼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放胆断更,不受外界影响。现实生活刺激他,惊吓他,老是闹得他六神不安。也许为了替自己的胆怯、自己对现实的憎恶辩护吧,他老是寻找借口,歌颂那些从没存在的东西;事实上他所写的文字对他来说,也就是借口和理由,使他借此躲避催更生活。

    阿鲲把他的断更也极力藏在一堆借口里。除非尊尼大哥的大刀和南阳老爷的铁拳,其中包含着不可抗力,他才会采取行动。看到有个大汉拿出屠刀挥舞,必须得开更了:再不更就要身首异处,好,这就行了。但是他觉着在善意的催更或者评论里面,老是包藏着使人怀疑的成分,包藏着隐隐约约、还没充分说出来的成分。每逢经过尊尼大哥努力,组里开了一个催更会,或者向勤社,或者劝善会,他总要摇摇头,低声说:“当然,更是要更的,这固然很好,可是我需要构思一下情节。”

    “啊,更新是多么响亮动听,多么美妙!”他说时露出甜美愉快的表情。仿佛为了证实自己还没断更,他眯细眼睛,竖起一一个手指头,念道:“我今晚就码!”

    阿鲲和独青同分在一个拼字房间里。他的拼字房间挺小,只有两个人,房间开两三个小时。他一开始拼字就塞上耳机来听歌。房里无聊又枯燥,排行榜的字数不停刷新,独青大哥呼呼地写拉胯条,房间里传来键盘声——不祥的键盘声……他听着音乐,战战兢兢,深怕会出什么事,深怕独青大哥就此太监。他通宵做恶梦,到早晨他们一块儿到组里去的时候,他没精打采,脸色苍白。他所去的那个挤满了人的学习小组,分明使得他满心害怕和憎恶;跟三个组员并排走路,对他那么一个性情孤僻的人来说,显然也是苦事。

    可是,这个找理由断更的人,差点发奋勤更。有一个阿鲲的群友,一个原籍襄北市,名叫逐暗的人,分到不拉胯学习小组里来了。他是带着他的文学创作一起来的。后来,由于不愿服输的性子,阿鲲开始对我们的逐暗老师明白地表现敌意了。在写作方面,特别是在扯淡方面,怂恿总要起很大的作用的。人人——组里的组员和群里的群员们——开始对阿鲲游说:他应当下战书。况且,逐暗才学不差,值得一战;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懂修辞;尤其要紧的,他是第一个愿意陪阿鲲开房间拼字的二货。于是阿鲲昏了头,决定勤更了。

    但是另一位组员白渡子从认识阿鲲的第一天起,就鄙视他。

    现在,你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有个促狭鬼画了一张漫画,画着阿鲲裹着脏背心,穿着平角裤,拖着破鞋,正在码字,背上贴着逐暗的《勤更赋》;下面缀着一个题名:“更新中的阿鲲。”您知道,那神态画得像极了。那位画家一定画了不止一夜,因为盛无虚私立高中古典文学部和襄北市邪神与魔法灾害管理局的群友们、不拉胯学习小组的组员们、雷霆隐宗里的大佬,全接到一份。阿鲲也接到一份。这幅漫画弄得他难堪极了。

    我们一块儿走出了小组;那天是五月一日,礼拜天,组员和群员事先约定在群里里会齐,然后一块打开橙瓜的拼字房间。我们开始了,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

    “天下竟有这么歹毒的坏人!”他说,他的嘴唇发抖了。

    我甚至可怜他了。我们码啊码的,忽然间,白渡子摆弄着新素材来了,他的后面,逐暗也列着大纲来了。涨红了脸,筋疲力尽,可是快活,兴高采烈。

    “我们先开房间!”他嚷道。“多好的天气!来拼字,锐意进取!”。

    他俩拼字,不见了。阿鲲脸色从发青到发白。他站住,瞧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或者,也许我的眼睛骗了我?难道他们不向副组长打报告便开房间还成体统吗?”

    “这有什么不成体统的?”我问,“让他们尽管拼他们的字,快快活活地更新好了。”

    “可是这怎么行?”他叫起来,看见我平心静气,觉得奇怪,“您在说什么呀?”

    他似乎心里乱得很,不肯再往前走,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地搓手,打哆嗦;从他的脸色分明看得出来他病了。还没到放学的时候,他就走了,这在他还是生平第一回呢。他没吃午饭。将近傍晚,他穿得破落户一般的,到学习小组那边去了。逐暗在码字,就只碰到白渡子。

    “请坐!”白渡子冷冷地说,皱起眉头。阿鲲沉默地坐了十分钟光景,然后开口了:

    “我上您这儿来,是为要了却我的一桩心事。我烦恼得很,烦恼得很。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画了一张荒唐的漫画,画的是我和另一个跟您和我都有密切关系的人。我认为我有责任向您保证我跟这事没一点关系。……我没有做出什么事来该得到这样的批判,刚好相反,我的举动素来在各方面都称得起是组里的良心。”

    白渡子坐在那儿生闷气,一句话也不说。阿鲲等了一忽儿,然后压低喉咙用悲凉的声调接着说:“另外我有件事情要跟您谈一谈。我在这儿更了两个月的文,您最近才来;既然我是一个比您资格老的副组长,我就认为我有责任给您进一个忠告。您朋友大肆码字,这种勤奋,对年轻的扑街来说,是绝对不合宜的!’

    “怎么见得?”白渡子问。“难道这还用解释吗,白渡子,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如果现在大肆拼字,那还能希望以后有什么好文章?以后所能做的就只有东拼西凑,用冷饭骗字数了!既然拼字界还没有发出通告,允许做这件事,那就做不得。昨天我吓坏了!我一看见您的朋友,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一位扑街,或者一个萌新,却光速拼字——这太可怕了!”

    “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忠告您,白渡子贤弟。您是青年人,您前途远大,您的举动得十分十分小心才成;他却这么马马虎虎,唉,这么马马虎虎!您喜欢码字,人家经常看见您在橙瓜里开着房间拼字;现在呢,又奔什么稳定日更。独青大哥会说您智商欠费的,然后,这事又会传到不拉胯学习小组的耳朵里。。。。这还会有好下场么?”“讲到我和逐暗拼字,这可不干别人的事。”白渡子涨红了脸说,“谁要来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滚!”

    阿鲲脸色苍白,站起来。“您用这种口吻跟我讲话,那我不能再讲下去了。”他说,“我请求您在我面前谈到副组长的时候不要这样说话;您对副组长应当尊敬才对。”

    “难道我对副组长说了什么不好的话?”白渡子问,生气地瞧着他。“请您躲开我。我是正大光明的人,不愿意跟您这样的拉胯人讲话。我不喜欢那些背地里进谗言的人。”

    阿鲲心慌意乱,匆匆忙忙地穿大衣,脸上带着恐怖的神情。这还是他生平第一回听到别人对他说这么不客气的话。

    “随您怎么说,都由您好了。”他一面走出门道,到楼梯口去,一面说,“只是我得跟您预先声明一下:说不定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了,为了避免我们的谈话被人家误解以致闹出什么乱子起见,我得把我们的谈话内容报告组长——把大意说明一下。我不能不这样做。“报告他?去,尽管报告去吧!’白渡子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他的前领,使劲一推,阿鲲就连同他的拖鞋一齐乒乒乓乓地滚下楼去。楼梯又高又陡,不过他滚到楼下却安然无恙,站起来。摸摸鼻子,看了看他的眼镜碎了没有。可是,他滚下楼的时候,偏巧逐暗回来了,带着两组员。他们站在楼下,怔住了。这在阿鲲却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我相信他情愿摔断脖子和两条腿,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是啊,这样一来,全楼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还会传到南阳老爷耳朵里去,还会传到尊尼大哥耳朵里去。哎呀,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说不定又会有一张漫画,到头来弄得他奉命太监吧……

    等到他站起来,逐暗才认出是他。他瞧着阿鲲那滑稽的脸相,他那揉皱的背心,他那拖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他是一不小心摔下来的,就忍不住纵声大笑,笑声在整个房子里响着:

    “哈哈哈!”

    这响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结束了一切事情:结束了预想中的拼字对决,结束了阿鲲的勤更生活。他没听见逐暗说什么话,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上撤去逐暗的战书;然后他上了床,从此再也没起过床。

    过了一个月,阿鲲断更了。我们都去送葬。

    我们要老实说;嘲讽阿鲲那样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们从不拉胯学习小组回去的时候,露出忧郁和谦虚的脸相;谁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像那样的感情,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时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们到花园里去跑一两个钟头,享受完全自由的时候,才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