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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人

    老伴去逝后,连启叔就有些懵懵了。自己住在四平巷的老房子里,子女又不在身边,中午边煮菜边看电视剧,一晃神,煤气灶的一锅炖肉就烧焦了。二儿子东生是经商的,这几年经营钢材的生意发了财,在商业街买了房子,总是喊连启叔过去一起住,但他住不惯,白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连启叔一个人傻傻的在房里坐着,就是开了门,四邻也是大门紧锁,连一个可交谈的人都没有。而媳妇银凤也老嫌他不干净,进门不换拖鞋,上完厕所也没有冲干净,有一次阳台浇花把泥水溅在地板上,银凤回家看到了,就骂东生说:东生,你是眼睛半瞎呀,连这么大的花斗都看不清楚。明知是老人浇的,就指着东生骂,东生畏内,忙去拿拖把清理。小声说:这点小事,你嚷嚷什么。老人过去是船老大,斥责别人是常事,哪里受得这气,衣包收完就回四平巷去。东生还算是孝道,跟着过去致歉说:爸,银凤是有嘴无心的,你就不要计较了。连启叔说:我现在脚好手好,还不用你们侍候,你就照顾自已的妻儿好了。此后就连中秋节,上初中的孙子海茂来喊他几次去吃团圆饭,他都懒得搭理。

    连启叔还有一个大儿子叫广生。在深圳一个电器厂工作,现在已经四十五岁了,依然还是光棍一个,平时又爱喝酒又爱赌博,一个月几千元工资还不够自己花,上次放假回来,还向连启叔伸手要钱。连启叔知道老大以前是给自己的老婆惯坏的,老婆一走,连启叔还是会给他钱,然后斥责他,叫他少与哪些猪兄狗弟喝酒往来,为自己后日的生涯规划一下。广生倒是连连点头说:好的,爸,好的,爸。钱拿到手人就不见踪影了。

    从四平巷巷头走出来的大路有一棵老榕树,盘根错节,枝盖遮天,前年扩了道路,市政还是把古榕保留下平,四周砌矮墙环起来。平日里附近的老人就来这里下棋谈天。连启叔晚饭吃得早,五点左右就独自一个人喝完了一杯小酒,和吃完两碗米饭。早早的到这地方来打卡。九月的太阳这时还没下山,照在他黝黑的脸膛上,棱角分明。经年的海上劳作磨就了他的好体魄,都差不多七十岁,他看起来比其他老人更健康,有活力。

    他闪过过往的车辆,走到榕树下坐下来。这时邻居的真婶和七和伯已经在哪里坐着了。“老启啊,今晚有饮点吗?”,七和伯打起了招呼。七和伯穿着旧长风衣,戴着黑圈老花镜,肉圆圆的一张脸没半点老人斑,是个国家退休老干部,不喜欢运动,平时爱打趣,一付乐呵呵的性格使他保持人年轻人的样子。“老弥勒,刚喝完,今天怎么没带小光头来。”连启叔回应。七和叔有个胖肚子,夏天时穿着白背心更明显,所以近边的老同伙都喊他“弥勒佛”,至于小光头是他的孙子,最近剃了个光头。老哥俩正互相打趣起来。忽然听到“吱”的一声急刹车声从马路传来,原来是脚腿不好拄着拐的老陈要过来这边坐,一只小货车开得太快,差点撞到了他。“撞到好,撞到好,反正我命不值钱。”老陈忿忿边走边说,“真他妈怎么开车的,赶丧啊!”,老陈的脾气最差,行棋最爱耍赖,走到要被将死就说要上厕所,结果呢,一去就不见回来,下次遇到倒说了一大堆理由搪塞。

    街角四落的夜灯亮起来了,秋已经有点凉,三五个老人就围着大榕树坐。谈谈家庭,说说社会,有的呆呆的看着过往的行人车辆,对于红尘的眷恋,至老越发执著。中国的银色浪潮很快就到到来了,对社会的发展势必造成一定的冲击。“善待”是子女和政府要负担起的两个字,但谈何容易呢。

    这天早上下着小雨,连启叔还是想出去遛一遛,正要去找一把雨伞,突然放在桌几上的老人机铃声大作,原来是他住在隔村的表老弟蒙胜打来的,老蒙平日也是好上那几口的人,他说今天来这里办点事,中午要和连启叔喝点小酒。

    “那你中午要吃什么下酒料,松鱼头熬汤好不好”。连启叔问。

    “好啊,那我再买点卤鹅肝鹅肾,咱老兄弟好好的饮一杯。”电话那头说。

    “那好,一言为定。”说完,连启叔就去找雨伞,准备上市场买下午的吃食。

    虽然是下雨天,但华源市场还是人头攒攒,近来市场管理力度加大,肉,蔬菜,海鲜都陈列有序,连启叔走到卖淡水鱼的摊挡,摊主是个梅江人,他卖的鱼都是来自大水库的,煮起来泥塘味没有那么重。连启叔每次买草鱼,鲫鱼都从他这里购买。只见摊主手起刀落,分片冲洗,一个松鱼头就处理完毕。一斤多,二十八块。

    连启叔一只手拎着鱼头,另一只手提着雨伞,想去买一些姜和蒜的配料,这时市场外的雨大了起来,市场的排水系统不好,一些过道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腂,连启叔今天穿着一双旧凉鞋,鞋底有点滑,连启叔走起来小心翼翼的,但雨水还是浸进他的鞋子。这时身后有一只小推车要经过,他往旁一闪躲,右脚不小心踩到一堆烂菜叶,整个人向前面跌了下去,头部恰好撞到一个摊档的角子上,顿时不省人事。

    广生正在厂里忙着搬货,突然接到弟弟传来父亲住院的消息,马上叫其他工友顶替工作,急匆匆向厂长请了假,预支了几千块钱就搭高铁回家。

    下了高铁,就立即向医院奔去。到病房门口,看到几人亲戚都在走廊站着,包括愁容满面的蒙胜叔,广生一一的和他们打招呼,蒙胜叔一面自责的说昨日不应该招他吃酒,广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老爸运气不好,跟他没关系的。蒙胜叔说主治医生在向东生交替病情,病房不让多人进去,我们等一下再进去。

    广生望了望病房门的玻璃窗子,只见父亲盖着印有红十字的被子,面上戴着呼吸机,表情看不十分清楚,好象眼睛还闭着。露出被子的手插着输液管,弟媳妇站在病床旁看护着,医生正站在角落里和东生说话。想着平日健健康康的父亲,如今变成这样,广生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偷偷的滑了下来。但愿,但愿父亲的性命无忧,广生的心里暗暗的祈祷着。

    医生走了,广生敲了敲病房门,东生见大哥来了,看一看静静躺着的父亲。说:哥,我们出去,我给你谈一谈老爸的情况。并对银凤说:我们等一下再进来顶你,你自己照护一下,银凤红着眼点头答应。

    于是兄弟走出病房,走廊众亲戚纷纷走过来问东生知道的情况,东生淘出一包香烟,向他们发了一圈,说我们到院外去,边吸边谈吧。

    夕阳还在阳台上留下半影,东生家的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穿着黄色碎花围裙的银凤正在准备晩餐,前几天忙着去医院照顾病人,倒不留心食用盐已经用完了。“海茂,下去小卖部买包盐。”海茂半躺在沙发玩手机游戏,这时正打得难缠分。“叫爸买,他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吗?”海茂回应。“他回来不知要几点,最近又老塞车,公子哥,你就跑一下腿。”海茂知道再拒绝老妈就会发脾气了。海茂披上风衣,走出门口听到老妈唠叨:一天只知道玩,也不知现在家里有多忙。

    东升回来时,银凤已把几样菜都摆上桌了,东生这时脸上也多了一点笑容,银凤端着碗筷过来,喊海茂过来开饭了,为他们父子各先舀了一碗排骨汤,并问:“爸今天的情况怎么样?”“哦,我正要告诉你,父今天醒过来了,周医生说那天120送得及时,头部损伤还不算严重,颅内C丅的报告没重大问题,阿爸身体一惯不错,恢复起来也快。现在是大哥和蒙胜叔在那里陪床,等一下我吃好饭后再去顶他们出去吃饭,蒙胜叔中午叫了快餐,他说在医院里用餐根本没什么胃口。”东生边吃边说。“哦,醒过来就好,我今天一个人理公司的事也是弄得脚忙手乱,没能去医院照顾。海茂,晩上跟你爸去看一下爷爷,如果他想吃什么东西,就打电话告诉我。”银凤是财大毕业,东升的钢材公司能有今天的规模,少不了她的功劳,东生的员工不怕老板就怕老板娘。她家庭情况不错,又是小女儿,所以经常会耍脾气,但属是属非还是非常分明的。

    东生吃完了晚饭,穿上了外套正准备出门,这时银凤从厨房里走出来,对他说:“你先别走,我先问你一件事。”“什么事呢,我哥他们二人还没吃饭呢”,东生说。“那你先坐下来,不用多久的”,银凤脱下了围裙,拍着皮沙发对他说。东生把外套丢在椅上,坐下来。“我问你,住院这几天我们共花了多少钱了?”“哦,傍晚医院的帐单,护士长送来了,在我的包里呢。进院时我往住院卡打了五万块,到今天的余额好象剩下八千多。”东生说,平时生活优裕,对万把八千元的花费东生是毫不在心,何况是老人家生病要花的。东生知道她就问这,抓起衣服就要走了。“还没到一星期,就用了四万多,怪不得穷人生不起病。那你哥呢,父亲是共同的,他就不用花一分钱?”银凤有些忿忿的说。“他啊,情况你不知道吗,前天倒是对我说,让我先付医款,到父亲痊愈后彼此平分。我呢对他说,钱的事不用他挂心,好好照顾父亲就好。”庆生直截了当的对银凤说广生与钱的事。因为父亲今天醒过来了,庆生觉得钱花得值,心情也不错。“就你会做好人”,银凤白了他一眼。庆生穿上皮鞋走到外面说:“亲兄弟我是不会去计较什么的,请你愿谅我。”“就你会做好人”银凤又重复了一句。

    庆生的奥迪轿车在中环路缓缓的行驶着,路边大楼林立,各个商场华灯高照,他不禁想到三十年前,这里还是荒摊。父亲是跑船的,总有几天或半月要离别,每听父亲当日要回,他和哥哥就会在这里等他,父亲突然见到他俩就无比高兴,一身海腥味的他会从身上掏出异地风味的零食,或者奇怪的玩具,而那些玩具也足以让他们在伙伴面前炫耀。想起老父,庆生不禁稍加了车速。

    四无遮挡的大海晴得连一点风都没有,太阳发出耀眼的白光把广阔蔚蓝的大海罩住,大中午,连启在船弦边吸着烟,有的船员已在船仓里午睡,突然高老黑(已故)走过来对他说,“船长,快看,有鲨鱼,有鲨鱼”,离船十几米只见二条鲨鱼旗在游曳着,“快拿鱼枪,打它。”高老黑走向船头,擎起鱼枪,一发,不中,二发,不中,发了五枪都不中,连启走过去,抢过鱼枪,脑里迅速的算好游鲨的速度距离,带绳的鱼枪命中大鲨,受伤的大鲨高窜又跌下,在海面上掀起一阵巨浪。船就和鲨鱼拖制着,直至把鲨鱼拖得浮起了身。

    忽然回了家,放下衣包,大热天,广生娘穿着短裤白背心在炒菜,受热气熏的一张脸滑润通红,比平时更加漂亮动人,高凸的胸脯半隐着,两条修长的大腿以及丰满的臀部性感十分,出海十几天,那种难耐的饥渴,连启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忽然又在晒鱿鱼,一筐又一筐的鱿鱼怎么晒也晒不完,大伙在大树下渐且竭息。高老黑的老婆担了二桶绿豆汤到来,连启问:今天的桶怎么这么大,这怎么喝得完。那桶看来要比平常大五倍,高老黑的的老婆习惯性耍了她的长头发说:吃不完,我挑到市上去卖喽。忽然自己扛筐鱿鱼到楼上去晒,木板楼梯发出吱吱的声音,差不多到天台时,楼梯忽然塌下去,连启想,我命休矣。。

    “爸,爸”。连启叔睁开眼时,广生站在床头叫他,广生说:我看你满头大汗,口里又嚷嚷的,可能做梦了。护士说要测体温和量血压了,所以把你叫醒。

    七和叔,真婶和老陈昨天在榕树下约定要一起来看连启叔,老陈平日的老眼昏花,脚腿不灵,在他们的建议下,由她的女儿秀莲搀扶着他一道去。他们送打算送花,送水果,七和叔说他家中有一瓶陈年的五粮液,准备送去,酒徒看到好酒,病会好得更快。

    东生听说父亲的几位老邻居,老朋友要来医院看望父亲,便叫儿子海茂到院楼下接应。隔了半小时,海茂见不到他们群人,觉得有点不耐烦,便打电话去问父亲情况,东生说他们已经在院房里了。海茂是在正东门等他们,那里人流密集,而七和叔医院的熟人带他们从西门走专用电梯。

    今天天朗气清,九点多阳光透过高大梧桐树,穿窗觅隙的照进来,投射在连启叔病床的洁白床单上。连启叔除了脚的软组织损伤未完全康复,其他的已经正常了。他这时坐起来和老友们谈聊着,他说他真住不惯医院,真想马上就出院,七和叔打趣说,他是想喝酒了。连启叔说只要马克思还不想见他,酒还是继续喝的。在傍边的东生说大夫说父亲后天就可以出院了。真婶说,那敢情好,因为五天后就是中秋节了,我们几个老友又可以在榕树下一道赏月。

    中秋了,硕大的杏黄月升上正空,柔和的光洒落在美丽人间,也洒落在古榕树下,那群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