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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返乡

    2018年的除夕,我下了火车,就被一个站在出站口举着黄纸板的“黑车”司机揽进了他的昌河面包车,他骂骂咧咧地点了三次火,才把这台几乎掉光了牙齿的老爷车发动起来,这个穿着灰黑色厚重棉衣的老司机对着双手呼出一口热气,搓了几下,就一手抓住方向盘,一手熟练地推动档把,半回头给我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您坐好嘞,拉完您这单,我也该回家吃饺子了。”

    车上除了司机,只有我一个乘客,按照他的说法,我应该是他今年的最后一笔进饷。车子跑起来非常颠簸,哪怕轧过一丁点的不平整,都会发出铁锤捶打铁板的声音,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着天,与其说聊天,不如说是他一个人的滔滔不绝和自鸣得意,倒也平添了不少乐趣。

    离开城区后,车子跑得更欢了,我头顶不时吹来阵阵冷风,靠着我的窗户留有一丝缝隙,任凭我如何用力摇动门板上的摇把,也难以把车窗关严。无奈,只能找到一个尽量避开冷风的位置,只是这样离司机更远了,也更加听不清他的自言自语,每当他回头望向我并报以打着问号的眼神时,我便礼貌地向他微笑着点点头,他也就满意地继续驾着车穿行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淮北平原的乡野小路上,并继续着他的自言自语。

    终于,牛大庄的点点灯火穿过了挡风玻璃,十年了,这点点灯火和灰蒙蒙的小楼瓦房,让我朝思暮想了十年。十年前,我从这里参军入伍,在一片鞭炮锣鼓声中奔赴梦想。

    五年的军旅生活转瞬即逝,退役后,我便留在了部队驻扎的城市,“不干出一番事业誓不还乡”,在这荒唐的执着中,在这繁花似锦的江南小城里,在这一幢幢高低错落的楼宇大厦间,我苦苦挣扎了五年,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心中愈发强烈的乡愁和牵绊。

    十年来的梦圆梦破尚来不及一一回顾,牛大庄的北大桥便映入眼帘,顿时,小小的面包车里只剩下我心跳的声音。

    车子刚停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父母双亲和弟弟妹妹们便一涌而至,父母亲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期待,顾不上揩去眼角的热泪,便慌慌张张地从车上搬行李,大弟则点燃了盘放在地面上的一大片鞭炮,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至亲们拥着我进了家门。

    坐在餐桌边,看着玻璃转盘上摆满的土味佳肴,每一道菜都是我的魂牵梦绕。洁白的灯光俯照着一家人的把酒言欢,聊着儿时的顽皮,聊着成长的快乐,聊着当下的温情和那未来的梦。酒足饭饱,母亲和小妹一起收拾着残羹剩饭,我则为大家一一送上新年礼物。在父亲的盛情下,我和大弟、小弟一起来到楼下,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高档香烟,我们父子四人便围成一圈吞云吐雾起来。

    看到对门牛二爷家的两层小楼一片灰暗,只有楼下卷帘门的门缝里透着微弱的亮光,我便好事的问道:“二爷家没人回来吗?”父亲探过头看了一眼二爷的家门,叹了口气对我说:“是个可怜人呐!今天年三十就不说了,我让你妈多煮了饺子,你也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一会拿瓶酒,端上饺子,给你二爷送过去,回来了也是要跟你二爷打个招呼的。”

    父子四人过足了烟瘾,便哆哆嗦嗦得一个跟着一个进了屋。“从小,你二爷就最喜欢你,只要有好吃的,总要给你留一份,你这回来了,是得去看看他。”母亲一边把装了饺子和白酒的食盒递给我,一边叮嘱道。我拎着食盒,又拿了一条从外地带回来的香烟,刚把香烟夹到腋下准备出门,父亲又补充道:“你二爷这几年苦得很,他要是想多跟你说说话,你可千万别嫌烦,就当陪他过个年吧。”我应了一声就向二爷家走去。

    只轻轻敲了一下,二爷家像百叶窗一样的卷帘门便发出哗啦啦的一片声响,我大喊了一声:“二爷,是我,老三家的洛叶啊。”门里传来二爷一连串的咳嗽声,他边咳嗽边赶紧应道:“门没锁,快进来。”我掀起卷帘门就走进了堂屋。堂屋正中摆着一个油滋滋的灰黄色大方桌,桌子上打着圈地摆满了鱼肉饭菜,十几双碗筷、三四个酒杯整齐地摆放在方桌的四周,二爷一个人蜷着背坐在上座的位置。

    我把食盒放到条凳上,打开后,一边把热腾腾的水饺端到二爷面前,一边跟二爷问好,二爷抽着他那根与他一样老的烟袋锅子,两眼放光地看着我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多少年了?”我靠着二爷坐下,用双腿夹住酒瓶子,一边用力地拧开瓶盖,一边笑着回应道:“整整十年。”二爷愣了一下,随后他指着左手边的第一个酒杯说:“你志刚叔,走了五年了。”又指着右手边第一个酒杯说:“你志学叔,也走了三年了。”二爷顿了顿,又指了指几个塑料小碗筷说:“还有豆豆、瑞瑞、萌萌几个小毛娃也都走了。嗨!他们可回不来了,得我去找他们才行。”

    我给二爷倒上一杯白酒,他缓缓从嘴巴里扯出烟袋锅子,放在嘴巴里的玛瑙色烟嘴粘下几块白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撕破了的嘴皮,还是干燥的唾沫,二爷用泛黄的右手大拇指熟练地连续摁了几下烟袋锅子里还冒着红光的烟叶,那一团小小的光亮就慢慢熄灭了。二爷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没有动筷子,抬眼让我也一起喝点,我笑着摆了摆手说:“刚才在家喝得有点多,我爸说请您一起过年的,您怎么就不来呢?”二爷笑了笑,摇摇头说:“三儿是个好人,我这几年没少吃你家的饭,今年就不去了,我一个老古董,扫了你一家人的兴,就不好了。”看着二爷酒杯里见了底,我赶忙又续上一杯,也没再多说什么。

    二爷的酒虫似乎是苏醒了,他喝酒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瞅着三杯酒就下了肚。我赶紧劝住他,把方桌上剩下的大半瓶白酒收了起来。二爷抬眼看了看我,笑着说:“跟你大叔一样,我这一辈子还没喝醉过,你大叔总是说,喝多了,这不好,那也不好,只要他在,酒就别想喝称心。”说罢,脸上堆满的笑也随着他的话音一起消失了,那神态,似责怪,又似埋怨,更似转瞬之间的切切思念。

    二爷又点起放在桌角的烟袋锅子,啪嗒,深吸了一口,头也不抬地说:“庄里的人都说我人老话絮,没空搭理我,咱爷俩有十年没见了,想跟你拉拉呱,你嫌不嫌二爷絮叨?”我拆开香烟点上一根,把剩余的放到了二爷面前说:“我陪您抽两口,有啥话,您跟我说,我正想多跟您拉拉呱呢!”

    在这个有点凌乱的堂屋里,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纹丝未动,整整齐齐地打着圈地排放着,像是在孤独地等待着久别的故人,等待着那推杯换盏的叮当作响,等待着那多年父子如兄弟般的亲情和儿孙嬉笑绕膝的天伦。深冬腊月的冷空气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溜进来,抚弄着屋顶那唯一亮着的拖着一根长尾巴的钨丝灯泡,昏黄的灯光左右摇曳,二爷吐出的一股股烟雾在灯光的摇曳中更加飘忽不定,折射着丝丝暖流,也折射着阵阵寒意。他顿了一会,便开始说起他那些陈旧的和新鲜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