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千颜2 » 第6章 复原梦中人

第6章 复原梦中人

    颜未染终究还是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洛杉矶的行程。

    南加州的艳阳天,一出机场,干燥炎热的夏日热浪便扑面而来。前来接她的卫泽希第一时间将一顶复古大檐帽戴在她的头顶上,满意地端详着,说:“心有灵犀吧,果然很适合你,和你的衣服也很搭。”

    穿着米色丝质裙的颜未染抬手碰碰帽檐,看着他笑,心想我还真没见过和米白色大檐帽不搭的衣服。

    不过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也就不说什么了。在经过某一处镜面时,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不由得笑起来,还真是很配。

    卫泽希一手拉着她的行李箱,一手拉着她的化妆箱,问:“怎么连化妆箱也带了?我都没法牵你了。”

    “习惯了,我离不开它。”颜未染说。

    “幸好是化妆箱,不会打扰我们。”卫泽希笑道,“还是二人世界好吧,之前你说要带潘朵拉那个电灯泡来,我都心惊胆战。”

    颜未染无奈地一笑:“是她怕她到美国被父亲找到,所以不敢过来。”

    “是吗?她家是干什么的?”

    “咦,你不知道吗?”颜未染诧异地问,“她的家庭情况好像很复杂,她爸养了一堆情妇,还有个不省心的弟弟,弟弟好像开车出事了。”

    “我哪知道啊,就在华人聚会上见过一面,当时觉得长得还不错,就认识了一下,然后一拍两散,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至于她家里是干什么的我还真不知道,要不我去打听打听?”

    “看情况吧,我现在忙,等有空了再看看能不能帮朵拉解决一下吧。”

    “说实话也没必要,她的家事我们插什么手?再说了她现在是成年人离家在外,这不是正常的美国人的生活吗?很多美国人成年后只在结婚时喊爸妈来见证一下的,其他时间根本不凑一块儿。”

    “可朵拉也有一半中国血统呢。”不过颜未染想想卫泽希说得也对,便把潘朵拉的事情放在了脑后,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还是先别插手了吧。对了,南门老先生那边怎么样?”

    “我联系了他儿子,他现在的公司刚好和我家有合作,所以对我的事情也很热心,说会赶回洛杉矶帮我劝劝他爸,会面时间定在明天。我觉得他儿子看起来是个比较好沟通的人,应该没问题。”

    “那现在决定性的因素就是看他儿子能不能做好南门老先生的思想工作了?”颜未染问。

    “嗯,不过说真的……我觉得那老头不好对付,他儿子估计也对这个爸爸没辙。”卫泽希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据说他有老年痴呆症,还是有狂躁表现的那种,发作起来乱打人乱骂人,护工都跑了十几个了。”

    颜未染想起徐阿姨的话,也知道对方是个不好对付的主,轻叹着摇了摇头。

    “不过没事,知父莫若子,我们别愁了,一切交给他儿子吧。现在——”卫泽希抬手一指前面繁华的城市,“先把东西丢在酒店,去享受阳光和沙滩吧!”

    阳光太过灼热,大气层仿佛折射出一层雪亮的白光,令人无法睁开眼睛彻底看清这个世界。

    来到南加州当然要喝橙汁,毕竟洛杉矶号称BigOrange。两人端着冰凉的橙汁靠在临海的栏杆上,看着亮得刺眼的海面闲聊。

    阳光太强,水面太亮,卫泽希觉得眼睛要瞎了。幸好有穿着素色衣服的颜未染,如一团柔和的水彩,覆盖了全世界的刺眼。

    仿佛为了拯救自己的眼睛,卫泽希一直看着她,心里开始胡思乱想。这个时候,情侣之间是牵着手比较好,还是挽着手好呢?

    最终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用肩膀挨住了她的肩膀。

    颜未染没有反对,她和他一起坐在海边,握着手中的杯子,看海水荡漾。

    沙滩上人声喧哗,身后是来来去去的人。

    挖沙的孩子拎着桶从他们面前跑过,一只寄居蟹爬上她的裙子,碰了碰那柔软的纱,又懵懂地察觉不对劲,想要爬下去。

    卫泽希伸手抓住它,凑到颜未染的面前。她的睫毛真长,仿佛寄居蟹的钳子再往前伸出去一点,就可以夹住那因为含笑而微微颤抖的睫毛。

    卫泽希忍不住将脸往前凑了一点,似乎想和寄居蟹一起感受她温热的气息。但颜未染已经伸手拿过寄居蟹,笑着将它丢入了栏杆外的大海。

    “让它待在它最喜欢的地方吧。”颜未染望着那一圈很快就消失不见的涟漪,轻声说。

    “我也想待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卫泽希靠在栏杆边说。

    颜未染转头看他:“纽约吗?”

    “你身边。”他说。

    海水反射的光芒在她脸上不停地闪烁,令他目眩神迷。而更令他觉得迷乱的,是她脸上的笑,比即将到来的海边夏夜还要缱绻温柔。

    她说:“这个不难啊。”

    这短短几个字,却让卫泽希的心跳猛然变得剧烈起来。

    他仿佛刚刚那只迷失在她裙摆上的寄居蟹,在闪亮的纱缎和温柔的气息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摸索着那些柔软的触感,想要坠落在最深的地方。

    灼热的炎夏也仿佛带上了甜蜜的气息,让他好想亲一亲她那低头微笑的侧面,当着沙滩上成千上万的人宣告自己的幸福。

    不然怎么让全世界都来羡慕自己拥有了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子呢?

    所以他拥紧了她,低下头,轻轻地凑近她。而她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双眼,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已经让她的肌肤起了细微的鸡皮疙瘩。

    惶惑与忐忑,紧张与期待,让她终于在他深切的目光里,闭上了眼睛,等待他即将落下的吻。

    然而就在双唇将触碰到的一刹那,一个软软的身体撞到了颜未染的身上,她的裙摆被一把抓住。

    颜未染诧异地低头一看,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奔到了他们中间,还将卫泽希重重撞开。小女孩一边用胖乎乎的小手抓着她的裙子遮住自己的身体,一边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颜未染抬头一看,前面有个小男孩正往这边找来,显然两人在玩捉迷藏。

    她只能将裙摆拉了拉,遮住小女孩的身体,一边朝卫泽希露出一个苦笑。而卫泽希则懊恼又郁闷地别开头,故意向小男孩招招手,指了指颜未染的裙下。

    颜未染啼笑皆非,用口型问他:“你不帮帮她吗?”

    卫泽希气恼地说:“哼,谁叫她破坏我们的气氛。”

    那小男孩看见了卫泽希的指示,顺着走廊跑过来,一把掀起颜未染的裙角。

    小女孩被抓住了,却不服气地抬头瞪着卫泽希,用带着港台腔的普通话说:“大坏蛋!出卖我!”

    卫泽希没想到这金色卷发白皮肤的小天使居然会讲普通话,他蹲下来说:“小坏蛋,是你先打扰我和姐姐约会的!”

    “哼!坏心眼,姐姐才不会喜欢你!”小女孩气呼呼地说着,拉住小男孩的手转身就要走。

    卫泽希被这熊孩子气坏了,对着她的背影就喊:“有没有搞错?我长得帅身材又好,如假包换的高富帅,姐姐凭什么不喜欢我?”

    看着他幼稚的行为,颜未染不由得笑了出来:“好啦,和小朋友还较劲。”

    “本来就是嘛,气死我了。”卫泽希正说着,一个匆匆走过来的女人已经拉住两个孩子的手,赶紧过来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孩子不懂事,打扰两位了。小莹,快向哥哥道歉!”

    那女人是个中国人,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面容消瘦。她和两个孩子都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那胖嘟嘟的小女孩噘起嘴,揪住颜未染的裙子,看着卫泽希毫无诚意地说:“对不起。”

    卫泽希用比她更敷衍的语气说:“没关系。”

    颜未染笑着揉揉小女孩的头,有点无奈地看了卫泽希一眼,对小女孩的妈妈笑道:“你的孩子可真漂亮。”

    “谢谢啊,孩子们长得像爸爸,不过幸好眼睛像我。”妈妈笑着拉过两个孩子,看看颜未染他们:“你们是来旅游的?”

    “是啊,刚从中国过来。洛杉矶这个城市真不错,你们定居在这里吗?”

    “我和哥哥移民到这边二十多年了,每年都回国内去的,现在国内和美国也越来越像了。”她说着,见两个孩子已经蹦蹦跳跳地往海边跑了,忙匆匆丢下几句话就跑,“旅游的话可以去看看好莱坞和迪士尼乐园,有需要可以上洛杉矶华人论坛看看,消息很多的。再见,祝你们玩得愉快!”

    颜未染笑着朝她挥挥手。

    时近黄昏,阳光已没有那么热辣,沙滩上来烧烤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出来了。

    卫泽希看着旁边卖泳衣的商店,问她:“游泳吗?”

    颜未染摇摇头,说:“你游吧,我还不适合。”

    因为被摧残的身体,也因为被破坏的肌肤。

    卫泽希说:“我也不想在这么多人的地方下水,还是回酒店游吧。”

    他忽然想,真是遗憾啊,其实他真的很想见一见当初那个纯真完美的颜未染,看一看还没有遭受剧变的她那单纯柔软的模样。也想知道那时身上还没有任何伤口的她,穿着泳装时露出美好的肌肤是什么样子。

    不过虽然遗憾,他也并不强求。毕竟如今在他面前的颜未染,就是这世上最迷人的模样。是那些伤痕与痛苦,过往与沉淀,造就了现在的她。

    爱上一朵玫瑰盛开的模样,但错过了她含苞待放的时节。

    卫泽希牵着她的手,在金紫色的夕阳中,看着海面被沉沉暮色压住,再看着初升的月亮倒映在水面,水波跳跃不停。

    卫泽希觉得很满意。他们之间还没有戳破那层薄薄的纸,但又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关系。至少在被他牵着的时候,她只是低头微笑。

    两人都不说话,海边的人越来越少。在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们都听到了彼此胸中那几乎被现世淹没的轻微的心跳声。

    第二日,他们如约驱车前往南门光远家中。

    就在离南门家不远处,他们看见一户人家的花园中,一只苏牧犬在篱笆边不停地跑来跑去,十分烦躁的样子。而一个老头正挥着铲子大声嚷嚷着,作势要挖一棵长得挺茂盛的紫藤。在他的对面,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妇人一边轻拍安慰着怀中的孩子,一边坚决不肯让他挖掉紫藤。

    卫泽希赶紧停车,颜未染也已经认出那老妇人就是徐阿姨,赶紧打开车门走到徐阿姨身边,问:“徐阿姨,这是怎么了?”

    徐阿姨一看见她,又惊又喜:“小颜,你怎么来啦?赶紧帮我劝劝这个蛮不讲理的老头子,跟他讲道理也不听,拿着铲子就要来挖囡囡的紫藤!”

    对面这个老头就是南门光远,五官和照片上没什么大变化,却是一副嘴角耷拉眉毛下垂的模样。他的铲子被卫泽希拿走,所以他正对着卫泽希大吼:“还给我!我家大毛被这紫藤害得天天拉肚子,我一定要铲掉这害人的东西!”

    那条苏牧犬在后面拼命摇尾巴,咬着老头的裤子想要把他拖回去,仿佛它也丢不起这个脸。

    卫泽希又好气又好笑,说:“南门先生,你家的狗偷吃别人家的种子,你把它拴好别让它乱跑,不就行了?”

    南门光远眼睛瞪得溜圆:“大毛才一岁多,小娃儿就是要到处跑的,你怎么不把你家孩子拴在家里?”

    卫泽希真是没法接这个话茬,朝着颜未染无奈地笑。

    颜未染只能劝他说:“南门先生,我看你家大毛也是听话的好孩子,现在徐阿姨的花园已经建了篱笆,待会儿把紫藤种子都摘了,我想好孩子一定不会乱闯别人家,爬篱笆进去也没东西可吃了,你可以放心了。”

    “不行,万一有些坏孩子摘了种子扔在大毛面前呢?小孩子这么贪玩,能禁得起诱惑吗?再说今年摘了明年还不是要长?”

    这老头还真是不讲理。

    颜未染正和卫泽希相视无语,后面一个女人急匆匆走来,一把挽住南门光远的手臂,说:“爸,赶紧回家吧,哥回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徐阿姨赔不是:“对不住啊,我爸得了这个病后,就变成这样了,请你们多担待……”说到这里,她看见颜未染和卫泽希的面容,有些诧异:“咦,你们是?”

    “你好,昨天在海滩上我们见过面。”颜未染也没想到这么巧,朝她点头微笑,“我们就是今天来拜访南门老先生的人,原来你是南门先生的女儿?”

    “是的,我叫南门倩,那请到我家吧,我哥已经回来了。”

    颜未染和徐阿姨打了声招呼,说待会儿再来,便和南门倩一起往她家去。

    南门倩性格颇好,说话语速很快,几步路的时间就把家里的情况交代得清清楚楚。南门光远的儿子叫南门翼,大学毕业后考上了美国硕士,毕业几年后自己创业,其间南门倩来探望哥哥,和他的室友相爱了,婚后生了一对儿女,就是昨天在海滩上的兄妹。

    说到这里,一直任由女儿搀扶的南门光远狠狠地挤出两个字:“黄毛!”

    南门倩无奈地摇摇头,说:“我爸一开始就反对我嫁给外国人,婚后也不喜欢我们一家。我哥哥倒是和华裔女同学结了婚,只是……唉,世事不太如意。”

    颜未染了然地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卫泽希则心想,不喜欢混血的孙子孙女,却把一条苏牧犬当孩子,这老头也太好笑了,难道他不知道苏牧犬是苏格兰的吗?

    要不是当着人家孩子的面,他觉得这件事自己可以笑一年。

    “医生说我爸这也是老年痴呆的一种,偏执狂躁,我们做子女的也只好一切都顺着他的意了。待会儿要是对你们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我先替我爸道歉,请你们多谅解。”

    “没事的,我们理解。”颜未染点头。

    南门翼和他妻子聂蓝都是性格很温和的人,两人虽然没有孩子,但感情很好。聂蓝一接过颜未染的名片就惊喜地说:“你是颜未染啊,我在朋友圈看过你的视频,真是上帝之手!”

    颜未染笑道:“我跟老师学了十几年,现在技术还算过得去吧,所以也想借现在的势头推出自己的品牌。目前我有个配方很不错,安全性也很好,相信一经上市就会得到市场的肯定的。”

    南门翼点头,说:“卫先生已经向我介绍了基本情况,我们也很期待你的产品。只是你们需要的这个提取技术,我们确实没有掌握。因为当时我和蓝蓝创办化工厂,核心是为学校提供实验原料,我们主要是有人脉,而不是技术。而我爸来了之后,我们就把研发交给了他,自己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了管理上。后来有几个学校需要银杏内酯,所以他改进了生产工艺,我们则忙于工厂的事务,并没有和他交流过。”

    颜未染抱着一线希望问:“不知道南门先生有没有工作笔记什么的?”

    “有的,但我爸有一次犯病,把资料笔记全都烧了,什么都没留下来。现在他病情越来越重,几乎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刻,我看大概是帮不上你们了。”南门翼遗憾地说。

    卫泽希说:“我还以为他面对你们的时候,病情能缓和一些。”

    “我们很遗憾。接到电话后,我们立即就回来了,毕竟我们和您一直都合作得很好。从昨晚回来到现在,我们几次询问我爸这个工艺,可每次一问他就生气,好像很抗拒讲出来。”聂蓝摇头道,“或许是他对化妆品之类的东西确实很反感,在知道你们要拿银杏内酯去做化妆品后,他的病也触发了。”

    颜未染看看坐在椅子上还烦躁地抠着扶手的南门光远,轻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能自己摸索了。无论如何,还是感谢两位,为了我们的事情大老远赶回来,真是麻烦你们了。”

    “可惜没能帮上忙。”南门翼和聂蓝见他们失望的样子,也是无可奈何。

    颜未染走到南门光远的椅子前蹲下,正要好好哄他说话,在旁边搭积木的那个小女孩抬起了头,奶声奶气地说:“舅舅骗人,外公他早上还好了一阵子,跟我们说花园里的树是外婆种的!”

    南门翼被小女孩说得有些狼狈:“是吗?外公早上好了一阵子?”

    南门倩赶紧蹲下来,按住女儿的肩说:“小莹,可不能骗人哦,外公是怎么好起来的,好了多久?”

    “就是这样嘛……”小女孩说着,迈开小短腿就跑到了壁炉前,踮起脚从上面拿下了一个相框,跑向正在不断抠着藤编扶手的南门光远。

    那相框递到南门光远面前,他愣了愣,目光落在相框中的女人身上。

    那是个穿着丝绒旗袍的中年女子,略显丰腴,圆脸带笑,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南门倩以及那两个小外孙都很像,但也只是眼睛相像罢了。倒是儿子南门翼和母亲像得多。

    南门光远看了片刻,慢慢伸手接过相框,用手在相框光洁的玻璃上擦了又擦,低声跟小女孩说:“这是你们的外婆啊,你看,你们眼睛多像啊!”

    南门倩眼眶湿润了,压低声音对颜未染说:“我爸妈是同学,几十年来我妈一直支持我爸的研究事业,两人感情特别好。现在我妈去世四年多了,我爸就是在她没了之后开始患病的。大概是……我们都不能常常陪伴他,他很寂寞吧。”

    南门光远拿着照片,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

    聂蓝赶紧拉拉南门翼的手。南门翼会意,走到南门光远面前,问:“爸,你饿不饿?蓝蓝刚炖了莲子粥,我给你盛一碗?”

    南门光远点点头,聂蓝赶紧去盛一碗端给他。

    他看了看,说:“莲子性寒啊,阿翼妈当时都要放些红枣、枸杞的。蓝蓝你要向她多学学。”

    聂蓝有点伤感地点头应了,又说:“爸,今天有客人呢,是来找你的。”

    南门光远顺着她的目光抬头一看,目光落在卫泽希身上,脸色立即就变了,再度狂躁地跺着脚大吼:“让这种人进家门来做什么?这些做化妆品的人不得好死!蓝蓝你忘记你的孩子怎么没的了?我孙儿哪里去了?”

    南门翼忙拦住要扑上来的父亲,说:“爸,爸,你认错人了,这是来串门的邻居!”

    “哼,当我不知道?要银杏内酯的是不是?”他狂怒之下,居然把妻子的照片向他们砸了过去。

    卫泽希眼明手快,赶紧将颜未染拉入自己怀中。相框从颜未染耳畔擦过,撞在墙上,摔成一地玻璃碎片,照片也从里面掉了出来。

    那玻璃碎掉的声音仿佛刺激了南门光远,他越发狂躁,跳起来就捶胸顿足,抓着藤椅要抡起来砸向颜未染他们,可惜年老体衰又被儿子拉住,最终他吼叫着把整张藤椅都推倒在地,痛哭起来。

    南门翼和聂蓝赶紧扶住老人,将他半拉半架到卧室内去。

    南门倩看着父亲那模样,只能无奈地对他们说:“我爸这次发病很严重,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去吧,这事情……大概是没办法了。”

    颜未染默然看着床上癫狂的老人,想了想,拉住南门倩的手,说:“我有个办法,要不我们试试看?”

    南门倩叹了口气,去拿茶几上的手机,说:“颜小姐,做什么都没用的,我先叫医生来打一针镇静剂,我爸再这样闹下去,我哥和嫂子也是按不住的,待会儿要是受伤就麻烦了。”

    “给我十分钟时间,我试试看,来。”颜未染说着,对卫泽希使了个眼色。

    卫泽希一下子就领会了颜未染的意思,立即转身到外面的车里取化妆箱。他在这一刻真是庆幸,幸好颜未染是个无论走到哪里化妆箱都从不离身的人,这次到洛杉矶也把它带过来了。

    南门光远闹了十来分钟,体力不支,趴在床上呼呼喘气。

    南门翼和聂蓝都是一身大汗,疲惫不堪。

    南门光远休息了一会儿,又捶着床头柜大喊着:“阿云,阿云你快出来看看这些不孝的孩子啊!还要逼我帮仇人作恶!阿翼你的良心到哪里去了……”

    南门翼无奈地转头朝外面喊:“倩倩,医生来了吗?”

    南门倩顿了一会儿,匆匆走过来:“没有,我还没打电话。”

    “这么久了你还不叫他来打镇静剂?你在干什么……”南门翼正转头朝门口说着,声音却戛然而止,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聂蓝也是瞠目结舌,看着出现在门口的女人。

    而一直捶着床头柜叫“阿云”,即使手都青肿了依然不管不顾的南门光远,更是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呆呆地望着站在门外穿着和照片上一样的旗袍的女人,迟疑了许久,才喃喃地问:“阿云?”

    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照片上那个有着明亮双眼的女人,她双颊微圆,不笑的时候嘴角也略微上扬,分明就是四十多岁的她从照片中走了出来。

    “阿云,阿云……”南门光远一时站不起来,只将手伸向她,含糊地叫着。

    他的“妻子”迟疑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缓缓坐在他身边。

    这一伸手,聂蓝就看见了她手腕上的那只手表,顿时大惊,那是南门倩的表。聂蓝仔细打量着这个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女人,不知所措地看看丈夫,又看看走到门边的颜未染。

    颜未染抬起手指,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南门光远睁大眼睛,一寸一寸地审视着身边的“妻子”,轻声说:“阿云,你变年轻了……你走的时候,不是长这样的。”

    “阿云”眼中蓄满泪水,看着他深情凝望自己的模样,张口无数次,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来。

    “唉,还是这样好,这样好看,是你最好看的时候。”南门光远说着,紧握着她的手,脸上老泪纵横。他抬手去擦眼睛,又说,“阿云啊,你当初还说我不该阻拦倩倩嫁个老外,可你也看到了,她现在生了两个黄毛!靠不住,靠不住了……只有阿翼还好,儿子像妈啊,他和你长得这么像,他的孩子也会很像你的。到时候孩子长大,有一点像你,有一点像我,还有一点像阿翼,有一点像蓝蓝……咱们的孙儿长大后,就好像我们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聂蓝眼圈一红,站起身背过去,悄悄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南门翼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安慰她。

    而坐在南门光远身边的“阿云”终于开了口,声音颤抖:“你……别伤心了,你先睡一会儿吧,好不好?”

    这声音一出来,南门光远就呆住了。他把面前人看了又看,许久才错愕地抬起颤抖的手指着她:“你……你是倩倩啊!是我老眼昏花了?还是阿云你回来了,借女儿的身体来看一看我?”

    “不是,爸……”南门倩握着他的手,眼泪滚滚落下,“我们知道你很想念妈妈,所以……所以颜小姐帮我化妆成妈妈的样子,让您再看看妈妈的样子。或许……或许这样您就能像早上一样,清醒过来,不用打镇静剂了。”

    南门光远愣了愣,看着面前和亡妻一模一样的女儿,颤抖的手想去摸她的脸,却又不敢触碰,怕一碰就会化成幻象离去。他盯着那记忆中的面容看了很久很久,才用喑哑的声音问:“倩倩?”

    “是……是我。”南门倩赶紧点头。

    他那满是皱褶的手顿了许久,才终于落在她的头顶上,抚了抚女儿的头发,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颜未染。

    颜未染见他看向自己,点头向他致意。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可是这工艺我要带到棺材里去!谁也别想我帮你们骗钱害人!化妆品,化妆品,哼!”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脸上显出绝望来,“我孙子被害死了!被方氏,被你们,被害人的化妆品害死了!阿翼,把他们赶出去!别让她再出现在我面前!”

    “老先生,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吧?”要是按卫泽希平时的脾气,现在早就拂袖而去了,哪还轮得到南门光远当面赶人。但想着颜未染的配方,他也只好硬生生忍了,转头看向身旁的颜未染。

    “南门先生,其实化妆品并不会害人。害人的是黑心的生产商,可这个行业是无罪的。”颜未染对着南门光远开了口,声音清晰平缓,“我知道你们遭受的不幸很可能是因为方氏而引起的,但这桩罪行需要落到方氏身上,而不是落在所有化妆品的身上。事实上,化妆品对于人类来说是有贡献的,它真的能帮我们。”

    南门光远张口就要驳斥,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女儿的面容上,看着原本与亡妻并不相似的女儿如今与母亲相似的面容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南门先生,我们其实也是商人,只不过卖的是美丽。全球化妆品市场每年的份额是两千亿欧元,并且还在不断地上升增长中。经济不好的时候,口红是女人们最大的慰藉,经济好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让自己更加美丽。毕竟对于美的追求是人类的本能,是不可磨灭的天性。我们不能因为吃饭会噎住就绝食,同时您也不能因为黑心厂商的罪行而抹灭所有化妆品生产商的作用,怪罪将美好事物推广到全球的人,对吗?”

    南门光远呼哧呼哧地喘气,想要驳斥她却发现找不到说辞,只能狠狠别开脸,嗫嚅道:“别在我面前说这些鬼话,我……我不会理你!”

    “其实,方氏或者说方氏这种黑心厂商,也是我创办品牌的原因之一。这个市场过去确实存在过一些劣质品牌,不过我们应该做出更好的产品来代替那些劣质品牌的产品,让市场淘汰它们,而不是禁止所有产品的生产,这也是我们做这个品牌的初衷。”颜未染走到南门光远面前蹲下来,仰头看着他说道,“南门先生,将心比心,我想您肯定也希望大家都用上安全的化妆品,不会再有您家人这样的悲剧发生,您觉得呢?”

    南门光远坐在床沿,嚅动着嘴唇,没说话。

    卫泽希见他态度已经不再激烈,便说:“南门先生,或许你不知道,其实最早揭发方氏罪行的人,就是你面前这位颜未染小姐。是她第一个在网上对方氏提出质疑,也是她第一个寻找新闻媒体将方氏配方的问题公之于众!”

    这话一出,非但南门翼和聂蓝一惊,就连坐在床上的南门光远也霍然站了起来,问:“真的?”

    颜未染点头,说:“是真的。我的老师是张思昭,很有名的化妆造型师,曾经获得过大奖,入围过奥斯卡。她有个化妆品配方,所以方氏过来与我们谈过合作。但在合作过程中,我们发现了方氏的配方有问题,所以我老师向他们提出质疑,结果……不久之后,我老师就意外去世了,而我身受重伤,康复后便寻找途径将这事公之于众。只可惜……看来还是太迟了。”

    南门翼激动地说道:“不迟,至少方氏终于要接受审判了!”

    聂蓝显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热泪盈眶地伏在南门翼的肩上轻轻啜泣。

    在一片安静中,只有聂蓝的哭泣声,与南门光远沉重的喘气声在室内轻轻回荡。

    许久,南门光远扶住身边女儿的手,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颜未染面前。

    “是你揭发了方氏的罪行,好……很好。”

    他抬起手轻轻地按在颜未染的肩上,声音低微,但却比他狂躁时大吼大叫的力度要沉重许多:“我还记得那个工艺。每一步步骤,每一个配方,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拿走吧,我免费授权给你们,但有一个条件。”

    颜未染点点头,凝望着他,说:“您说。”

    “好好做产品,把方氏那种东西踩进十八层地狱去!”

    天气晴朗,路况良好,潘朵拉却觉得哪儿都不对劲。

    她开着那辆喷绘着向日葵的小车,在开到了直行车道之后,又故意在最后十米处变道,拐上了旁边的转弯车道。结果,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的一辆车也立即从直行车道转到了转弯车道。

    “瘪犊子,挺能耐啊,瞅上姑奶奶了?”潘朵拉一打方向盘,直接就在路口掉头往回开。

    在和那辆车隔着绿化带擦过时,她瞥了车里的人一眼。一个平头年轻男人,身上的迷彩T恤被凸起的肌肉撑开,看起来挺能打的样子。

    二十秒后他也掉头和她一条道了,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要把他那辆吉普车开得和她这辆小车一样慢,也是种本事。

    潘朵拉想了想,先给熟人打了个电话:“哎呀四哥,不得了,你上次不是说你罩我吗?怎么这会儿还有个大家伙盯上我了?我这都被吓死了!”

    二十分钟后,急需怜惜的“娇花”潘朵拉开车到了一个废弃的练车场,下车把门一关,叉着腰就站在了后面开来的那辆吉普车面前。

    吉普车一看情况不对劲,那男人一脚踩下刹车,然后倒车准备掉头。

    谁知还没等他的车退后两步,已经有人抡着破窗锤砸破了他的驾驶座玻璃窗。

    在玻璃破裂的清晰声响中,男人郁闷不已,探头就对外面大吼:“莫名其妙,我有话跟车主说,我找颜小姐!”

    “啥?我还以为是我爹找来的呢!”仗着周围四哥带来的人,潘朵拉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手伸进已破损的车窗一巴掌就扇了过去,问,“咋的,敢情你还想盯梢我姐啊?瘪犊子你挺横啊你!”

    那男人眼明手快抓住她的手,说:“不是盯梢,是找。我找颜小姐,颜未染,不是你这个东北妞!”

    潘朵拉使劲扯回手,却发现那男人手劲很大,自己居然抽不回来,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问:“找我姐干啥?”

    “卫泽希先生委托我查一件事情,现在我已经初步有了进展,所以过来向他们汇报——至于被你打破的窗户,我会记在账上的。”

    潘朵拉据理力争:“咋的,自己走错路被我捶了,还要卫少赔偿啊?”

    “是你赔偿。”他抱臂看着她,冷冷地一挑眉,“顺便说一下,这回我给颜小姐带来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你最好马上跟她联系,有些事情不见面说不清楚。”

    一下飞机,卫泽希和颜未染来不及回家,就先将银杏内酯的提取工艺送到了丁雪燕那边。

    丁雪燕立即着手进行实验。看她戴着口罩和手套心无旁骛的模样,颜未染和卫泽希就走出大学实验室,在附近散了个步。看看时间不早了,两人顺便到小学门口把丁雪燕的女儿从学校接回来,带她去吃饭。

    丁雪燕的女儿艾拉,中文名叫丁云,很普通的一个名字。

    “我妈妈说,云能化作雨,她喜欢这个名字。”丁云的口味还是有点偏美国式,喜欢酸甜,一桌菜就喜欢吃糖醋里脊,“其实我不喜欢下雨天,我喜欢晴天,可以去打球去跑步!我现在已经是学校羽毛球队的正式成员了!”

    颜未染想起丁雪燕的妹妹丁雨燕,和卫泽希交换了一个伤感的眼神。

    卫泽希说:“云这个名字多好听啊,叫起来也可爱,很多名字里有云的女孩子都是超级美女哦!”

    丁云歪着头问:“和未染姐姐一样漂亮吗?”

    “那可说不准,也许将来有男生会觉得你比未染姐姐还漂亮。”

    “那还差不多,我决定喜欢这个名字了。”丁云露出笑容来。

    颜未染笑看着对小朋友连哄带骗的卫少,问:“云云,现在学习还行吧?”

    “比美国的学校难点,还有拼音我不会,不过妈妈会教我的。而且妈妈现在每天晚上都可以陪我啦,就算出去约会我也不用老待在别人家,有爷爷奶奶陪我,真开心!”

    卫泽希最八卦,立即问:“你妈妈有约会?”

    “是呀,悄悄告诉你们,有个叔叔在追我妈妈,听说是她以前的同学呢。一个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大叔,一到家里我妈妈和爷爷奶奶就很开心。要不是看在他每次都会给我买礼物,我还有点嫉妒他呢。”

    卫泽希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踢颜未染。

    颜未染也踢了回去,用眼神示意他在孩子面前正经点。

    而丁云回国后似乎也变成了个鬼灵精,看都不看他们,只扒着饭说:“你们别眉来眼去啦,要结婚就快点啊,再过两年我就没法当花童了。”

    卫泽希立即说:“快了快了,放心吧。”

    颜未染无语地别过头,让店里再做几个菜,打包带到丁雪燕的实验室去。

    丁雪燕把银杏内酯制取出来后,告诉他们还要查验成品的结果,急不来。

    还没倒过时差的卫泽希和颜未染也没法在研究室等结果,于是和丁雪燕打了声招呼,就先回去休息了。

    已经是入夜时分,上海又成为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

    从丁雪燕研究室所在的大学回梧桐街,要经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卫泽希看了看颜未染,她是真的累了,现在正用右手撑着下巴,闭着眼睛靠在窗上。车窗外流动的路灯的光一束一束地越过他的脸畔,投在她的侧面上,又折射到他的眼中。

    于是他的面容就在光影中和她贴在了一起,而她美好的侧影一寸一寸地在车窗上辗转。他们无数次地重叠在一起,上一刻的短暂分离,仿佛就是为了下一刻能紧密相融。

    不知为什么,这平淡的影子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暧昧起来。

    卫泽希看了一眼,回过头盯着前方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转过头,瞥着那些光影。她的面容在明暗的交替中,在他的影子的笼罩下,好看得令人心惊。

    真是奇怪,明明今早飞回来还没倒时差的他应该很困,可这一刻他却精神抖擞,像打了兴奋剂一样,觉得这样的隧道就算是开一百个小时他也开心。

    于是出隧道后,他鬼使神差地在前方路口拐了个弯,又掉头回去了。

    转弯时颜未染微微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有点迷茫地问:“开反了?”

    “哦……我刚看错路了,要再绕一圈。”卫泽希毫不心虚地说。

    颜未染“嗯”了一声,见他一时没法开回去,便蜷缩在座位上,背朝着他睡着了。

    卫泽希再次经过隧道时,那些灯只将他的影子映在了空空的车窗上,再也没有一个美好的侧面与他相依相伴了。

    卫泽希懊恼地加快了车速,飞快地冲出了这个隧道。

    “姐,你咋才回来呀!”

    潘朵拉等在店里,看到颜未染有点迷糊地从卫泽希的车上下来,忙上前拉住她,一边接过卫泽希拿下来的行李箱,一边问她:“不是说早上的飞机吗?咋这么晚才到?”

    “中午到的,先去雪燕姐那里拿了个实验结果。”颜未染拉着化妆箱进了屋。卫泽希的车上真是舒服,她到现在还有点睁不开眼睛,“你怎么不先休息?这么晚了还等我。”

    “姐,我咋睡啊,一个大块头站在咱这儿不挪窝呢!”潘朵拉拉着她哭诉,一脸无辜,“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说是卫少联系来的,找姐你有事!”

    颜未染拍着怀中“大鸟依人”的潘朵拉安慰她,一边打量对面那个男人。

    连潘朵拉都说是“大块头”的男人,个头果然厉害,身高超过一米九,肌肉发达得足以爆衫。

    “对了,未染,这就是我上次跟你提过的,在美国那边找来帮你调查的侦探。”卫泽希没理会潘朵拉,向颜未染介绍那男人:“这是阿峰,退伍军人,后来去美国做了保镖。在美国的私家侦探中,他经验丰富,有口皆碑,又是华人,特别可靠。”

    二十几个小时没合眼的颜未染本已困倦至极,但此时听说是帮自己调查当初那些事情的人,便立即抛开了睡意。和他握手之后,她揉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问他:“我老师的死亡事故有结果了吗?”

    潘朵拉暗自咋舌,才知道原来这人居然是帮颜未染调查张思昭死因的。

    一想到自己不由分说就砸了人家车窗的事情,她肝都颤了,只能畏畏缩缩地挪到厨房去泡茶,尽量表现好一点。

    幸好阿峰干脆利落地切入了正题,并没有控诉潘朵拉做的坏事。

    他把一个档案袋交给颜未染,说:“案子毕竟是前年的事情了,留下的线索不多。而且根据你的要求,我又去重点关注了方艾黎,但从去年开始,方艾黎就几乎不待在纽约了。今年六月以来,她一直待在上海,最近一两个月才开始偶尔回美国。所以为了深入调查,我在纽约查到一些事情之后,这两天就来了上海,并且拿到了关键性的证据,相信足以拼凑出真相了。”

    颜未染点点头,用微微颤抖的手将档案袋打开,定了定神后,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抽出里面的东西。上面是几个关键人物在那段时间的行动轨迹,以证人和监控截图为主,厚厚一沓。

    颜未染无法控制自己,她用手紧紧地攥住那些资料,仿佛稍微减轻一点力气,这些东西就会坠落于地,就此消失不见。

    首先看到的是程嘉律的那份报告。

    他当时的生活轨迹再清晰不过,实验室、家中,两点一线。偶尔一两次出行,大都是和颜未染在一起。

    事发当日,颜未染正准备前往中央公园。那天有个剧组在那边拍摄,她要去负责化妆工作。张思昭到实验室取程嘉律按照她的新配方调配出来的试验品。东西在无菌室中密封保存,由程嘉律交到张思昭手中,被她带走。程嘉律的实验室中没有超级细菌的记录,从培养到灭活,都不曾有过。

    颜未染将程嘉律那几日的行动轨迹翻了一遍,随后将卷宗合上放在一边,静静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在程嘉律上次将那一日的监控录像和病历调给她看之后,她已经相信了他。因为没有人会在对别人下手的时候,把自己的伤势搞得更严重,甚至指使别人杀害他自己。

    卫泽希凑过去看未染手中的档案,问:“怎么样?”

    “嘉律没有嫌疑,这一点我敢肯定的。”

    卫泽希并没有看那份资料上的东西,点点头说:“我也敢肯定。”

    此时潘朵拉从厨房出来了,把茶放在他们面前,小心翼翼地挑了个离阿峰最远的地方坐下。

    阿峰故意多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心虚地左顾右盼,才笑了笑转开视线,拿出了第二份档案。

    出乎颜未染意料的是第二份居然是张羽曼的。

    颜未染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阿峰。

    “是的,张思昭将东西取回家中后就出去了,那份试验品当时应该是留在了家中。而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张羽曼回过家。”

    大楼监控显示,两点左右张思昭出门,两点十分左右张羽曼回家了,在家里大概待了半个小时,又离开了。

    “老师那段时间接了一个名流的固定工作,每天都是下午两点开始,所以张羽曼是掐着点回家的。”颜未染说到这里,怔了片刻,想起那一夜在医院里,她打电话给张羽曼,告诉她老师已经去世的消息时,张羽曼那诡异的笑声和马上就挂断的电话。

    卫泽希看着档案,说:“她这种回家时故意掐点的行为,应该是想偷偷摸摸搞点钱。毕竟未染你跟我说过,你老师的婚戒都被她偷出去卖掉了。”

    “是啊,而且是卖给了完全找不到来历的人,已经无法寻回了。”颜未染说着,抿唇看着监控截图上张羽曼那张望的动作,又说,“但你看到没有,她在出门的时候,神态显得有些慌张。像她这种早已把母亲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的人,如果只是随意拿点东西走,肯定不会是那么慌乱心虚的模样。”

    潘朵拉猛点头,说:“就是啊!她哪次来咱这儿不是咋咋呼呼的模样,要起东西来,跟我姐欠了她一个亿似的!”

    阿峰了然地从下面抽出关于方艾黎的调查文件,翻开来摆在他们面前:“在那天早上,张羽曼和一个女人见过面。因为是在一家咖啡馆,所以没有监控,也不知道具体的谈话内容。但是当时咖啡馆的女招待注意到了,那女人将一个密封瓶交给了张羽曼。”

    卫泽希有些诧异:“纽约咖啡馆的服务员记性这么好,连前年的客人干了什么都记得?”

    “不,因为张羽曼经常在那里出现,而且特别挑剔又龟毛,小费又给得少,店里每个员工都对她怀着深刻的恶劣的印象。而那个女招待刚好又是生化专业的学生出来打工的,她一看那密封瓶就知道那是她们大学实验室常用的密封器皿,再一看还是特别精密特别专业的那种扁平称量密封瓶,就更诧异——毕竟,谁也没法把这么粗野泼辣的一个女人和高端实验室联系起来。”

    实验室的密封器皿?颜未染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耳朵也嗡嗡作响,连思绪都有些混乱了。

    卫泽希看见她那被真相猛然击中的模样,怕她一时承受不住,便伸手紧握住她的手掌,示意她放松一点。他看向阿峰,又问:“那个把东西交给张羽曼的女人是谁?”

    阿峰将方艾黎的资料翻开,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说:“方艾黎的助理Agnes。那天早上她有离开公司的记录,而且她刚好在那个咖啡馆附近的加油站加过油。”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他们都不再说话,陷入一片沉默。

    过了片刻,潘朵拉才捂住嘴巴,慢慢地问:“这……这不能吧?”

    “为什么不能?”阿峰鄙视地看着她,“为了几千美元兄弟相残的事情我都见过一大堆,那个配方的价值是多少?好几家公司开价都是百万美元外加每年的红利,这数目还不够张羽曼那种人丧尽天良吗?!”

    卫泽希看着身边的颜未染。她面色惨白,双唇微微颤抖,一时竟连呼吸都没有了。他担忧地轻抚她的背,她却仿佛没感觉到,用力抓起那份厚厚的调查报告,疯了一样地翻着,盯着上面一应俱全的证据,女招待的证词,加油站的记录,方艾黎助理拿着的密封瓶,监控中回家的张羽曼……

    除此之外,没有人再出现在老师家中,那放在密封瓶中的东西,只有张羽曼一个人可以接触到。

    虽然一贯与张羽曼不和,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可当真相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时,颜未染还是难以置信,她机械地摇着头,下意识地喃喃着:“不……不可能……那是她的亲生母亲啊……”但是,脑海中又立即涌出另外的情景,冰凉地淹没了她的神智。

    那是老师临死的时候,叮嘱她立即火化自己的尸体,并让医生坚称自己的死因是意外事故,不要再继续研究配方——

    那时候,她以为老师当时是为了程嘉律,免得妨碍到他的研究。

    后来,她以为是老师发现了程嘉律的罪行,但又怕她察觉真相痛不欲生。

    可现在的她才知道,老师是在保护张羽曼。她肯定是察觉到了能自由出入家门的女儿在那之后回来动过了她的东西。可哪怕女儿对她下毒手,要让她死,她在临终的时候也要掩盖女儿的罪行,还幻想女儿能改邪归正。

    在她追问老师为什么要这样时,老师却咬紧牙关,一直盯着病房门口,不言不语。那是因为她还希望女儿能出现在那里,至少能来送她最后一程。

    可惜老师不知道,在她为了女儿静默地死去之后,女儿断然拒绝了送她最后一程,只在听到死讯后迫不及待地发出了诡异的笑声,挂断了电话。

    那笑声永远回荡在她的耳边、脑中、心口。

    她不敢对任何人说。在谴责张羽曼、痛骂张羽曼的时候,她也不曾提起过。

    因为想起那一刻时,肝肠寸断的不是那个发出笑声的张羽曼,而是电话这一头守着老师冰冷尸体的她。

    “张羽曼……”颜未染死死地盯着监控截图上那个走出家门后心虚地左顾右盼的女人,眼中全是疯狂的恨意,双眼因愤怒而通红,无法控制的手握得太紧,指关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露,指甲将资料掐得太紧,硬生生挖出一道破痕来。

    卫泽希心惊不已,赶紧抬手拥住她的肩,抚着她的背让她那憋在胸中的闷气赶紧吐出来。

    “未染,你先和我说说话。别这样……”他真的很担心她。

    许久,颜未染那僵硬的身体才慢慢地放松下来。她脱力地靠在他的怀中,呼吸依然急促,但那原本冰冷的身躯总算渐渐停止了颤抖,眼中也开始恢复了清明。

    阿峰对潘朵拉使了个眼色,潘朵拉一辈子的智商在这一刻达到了最高点,立即说:“卫少,我瞅着姐像是不舒服啊,你赶紧扶她上楼休息一下!”

    卫泽希点点头,伸臂去扶颜未染。但颜未染的身体虚软得站不起来,他见搀扶的姿势不方便,便抬手将她打横抱起,小心地抱在怀中,抱到楼上去。

    她那么瘦,抱在怀里纤细柔弱,似乎比上一次更轻了。

    她薄薄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浑身冰冷,让他有点担心。所以他将她放在床上后,还帮她拉了毯子过来盖好。

    颜未染靠在床头,木然地看着在自己面前坐下的卫泽希。

    卫泽希轻声问她:“你说吧,要怎么办?要我替你去教训张羽曼吗?”

    颜未染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我自己来。”

    卫泽希看着她倔强地咬着牙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凑到她面前,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呢?私下解决?还是找法律途径?”

    颜未染咬住下唇,默然不语,只定定地看着他。

    “如果是私下解决呢,我替你找个打手,或者设个套,让她下半辈子比死还难,这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颜未染想了许久,默然摇了摇头。

    “那就诉诸法律吧,把她为了钱而害母亲惨死的事情揭发出来,法律会有公正审判的。”

    “老师去世的时候,曾经叮嘱我,不要将这件事公之于众。”颜未染的声音带着哽咽,“她临终时还竭力想要保护张羽曼,真是太傻了……”

    卫泽希低声问:“可如果你自己来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颜未染慢慢地屈起双腿,抬手抱住膝盖,将自己的脸埋在上面。

    过了很久,久到卫泽希以为她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她才一字一顿地低声说:“我要违背老师的遗嘱,把那个配方交给她。”

    卫泽希错愕地望着她,仿佛听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是的,把配方交给她。”颜未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又再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不再发抖,也不再低哑,只是变得冰冷起来,冷到甚至有点尖锐。

    “她不是做梦都想得到那个配方吗?既然她这么逼我,用尽手段,那我就把它交给她。我要让她明白,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永远为她着想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存在了!”

    卫泽希慢慢地走下楼,神情有些沉郁。

    坐在沙发上的潘朵拉立即跳起来,看看楼上,压低声音问:“卫少,我姐咋样?”

    “她太累了,要休息一下。”卫泽希说着,看看时间,示意阿峰和自己一起走,“朵拉,今晚你多留心一下未染。”

    “行,我看情况要不要陪她一块儿睡。”潘朵拉说着,又看看阿峰,有些理亏地说:“那……那个玻璃,你修好后我付钱。”

    “好,我记着。”阿峰说。

    卫泽希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但今天折腾到现在实在有点困了,也懒得问了。两人出了门,上了阿峰的车,卫泽希有点疲惫地倒在后座上。因为时差的关系,他也三十来个小时没有正经合眼了。

    车子一开,卫泽希就觉得不舒服:“把前车窗关上吧,风声太吵了。”

    阿峰说:“关不上,我窗户被人砸了。”

    “是吗?就你这大块头,也有人敢砸你玻璃?”卫泽希一说出口,想起刚刚他们的对话,就明白了,“潘朵拉?”

    “是啊,那妞太厉害了,总有一天我要好好教训她。”

    卫泽希不由得就笑了:“你也是东北的?”

    “山东,离东北不远。不过你还别说,在美国待惯了回来就遇见这样的妞,觉得她那口音特带劲。”

    卫泽希没接茬,心想,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要说带劲,跟未染一比她算啥啊。

    时近午夜,阿峰沿着行迹寥落的路开着车,又说:“还有件事,我查到张羽曼在上海的落脚点了,周边的人也都联系好了。如果需要的话,凭她那些劣迹,我们随时可以让她蹲一年半载的监狱,可以确保她无法发出那封信。”

    “不用了。”卫泽希揉揉太阳穴,“未染已经决定把配方交给她了,随时可以交换她威胁我们的东西。”

    阿峰愕然地从后视镜中瞄了他一眼,又看向前面的路:“是担心我们的方法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不,是她比我们更懂得这件事里面的一切。”卫泽希的长腿在车中伸展不开,他屈起双腿将就着合上眼,“相信未染吧,一切让她自己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