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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可怜身是眼中人

    薛鳌此时才注意到,院门上那个残破的“温”字,正在暗淡的风灯光芒里忽隐忽现。

    此处正是母亲简华所住的院子。无怪树高竹密,灯火稀疏,连个护卫也不曾一见。即便如此,阿雀等人纵然刀剑在手,也只得一个个静声恭肃,驻足在外,不敢擅入。

    自从薛鳌当上世子,将一个在温柳院喧哗的护卫拔了舌头赶出薛家,即便那人是薛竹的贴身护卫,还是薛立海的乳母的儿子,也没能面此厄运。此处就再无人敢高声动静,就连巡守经过也下意识的放轻脚步。

    “主上放心,我们已经将这团团包围。她逃不掉。”阿雀观薛鳌面色,补充道。

    薛鳌点点头。“你们在外守着,我一人进去。”

    “主上千万小心!”卢川细声叮嘱。

    薛鳌缓缓入得院中,经过院中年久失修的碎裂地砖,木轮吱呀作响,轮椅左摇右晃,薛鳌端坐笔挺,不动分毫。

    知她不喜人声,花木广种,院外沿路皆树影斑驳,遮得光影稀疏,进得院中,声音被这重重花木一隔,相比外头更显死寂寥落。

    庭前老槐树张牙舞爪,枯叶凋落,光秃秃枝干锐利虬曲,愈发显得鬼影森森,无半点活人气息。幽幽月光下,好似更像坟茔一座。

    薛鳌却早已习以为常,眼神如夜鹰环顾四周,不放过暗影里的每一处。

    然四野安静如常,并无一样。待来到台阶前,薛鳌微微躬身,出口道:“母亲可还安好。儿子来看您了。”

    须臾,屋内传来一仆妇答曰:“夫人已经歇下了,更深露重,世子也请回吧。“

    薛鳌面色微寒,“娘亲,我知你没睡,难道你还要用个仆妇搪塞儿子么?开门吧,无论如何,我都要跟您见上一面的。“

    须臾,屋内终于传来简华的声音,“如此深夜,你来这做什么?”

    “听闻有刺客逃往此处,儿子担心您的安全,还望能进去探查一番。”

    屋内回得很快:“不必了,我这没有什么贼人,你自回去吧。”

    “是么?“薛鳌凝望着屋内透出的暖黄光线,不见半个人影,口中依旧挑不出半分毛病,“儿子总要亲眼看一眼,确保母亲安全无虞,才能放心回去。”

    不待简华作答,继续说道:“母亲修习佛法,不会陷儿子于不孝不义的境地吧。”

    屋中沉寂半晌,就在薛鳌拳头握紧,打算强行叩门时,里头传出声来:“那好吧。”

    随着简华声落,屋门自内开启,暖黄的烛光顿时跃门而出,洒向了台阶和一片庭院,亦将薛鳌笼罩在其中,越发显得他的身影孤苦伶仃。

    薛鳌顺着台阶旁的斜坡入得室内,耳中细听分明,此间唯有三个人的呼吸。

    当中一个荆钗布裙,身披褚黄,形如枯槁的妇人,面容依稀可见当年清丽模样——正是简华本人。旁边站着一个端身持重的同龄妇人,正向薛鳌微微行礼,此人正是常年伺候母亲简华的陪嫁丫鬟,如今也成老妇。

    简华头发花白,容颜清瘦,对着佛像,面如古井无波。

    薛鳌眼神在堂中肆意的逡巡着,推断晏诗可能藏身之处。口中依旧寒暄道:

    “母亲这是准备歇下了?”

    “是,不知我儿怎么突然过来。既然来了,就过来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薛鳌没向桌边行去,反朝别处观望,“我记得,母亲通常都晚睡,怎的今日这般早?”

    简华摸了摸发鬓,“年纪大了,秋又凉,自然困乏些。”

    “噢……”

    “你不信?”

    “我信不信无甚紧要,紧要的是,这里没进来什么不该来的人吧。”

    “我说过了,并无外人。”

    “为安全计,我还是进去看看为好。”边说着边往后堂处行去。

    “鳌儿。”

    简华轻轻的喊了一声,着实没什么气势。然话中语气的细微之处,薛鳌自然心知肚明。他停下了身形,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你是要在我这儿搜人么?”简华起了几分怒意,还有一丝受伤。

    这在薛鳌印象中,应该是今年的第一次,不,甚至是两年来的第一次,表现出淡漠意外的其他表情。竟令他感到有些新奇,也有些莫名的失落。

    “母亲很喜欢她?”

    薛鳌突然问到。

    “你说什么,喜欢谁?”说是疑问,但简华的表情再度变成了死水。

    薛鳌顿时兴味索然。

    看了眼身前深幽昏暗的后堂内室,他温柔的拨了拨衣服上的褶皱,浮起了恭敬却毫无温度的笑容,“那好,既然母亲无恙,我便先行离开了。母亲早些安歇吧。”

    简华见他如此,眼中划过一抹凄凉,兀自强笑道,“好,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事情多,别太亲力亲为了。天凉了,多穿些。”

    薛鳌脸上终于带了些暖意,“多谢母亲。孩儿告退。”柔柔转身,退出了院外。直到屋檐下的风灯已照不到他的路,房门才缓缓关上。面带愧色的简华,随之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垂头拨动手中佛珠。

    卢川看他一人出来,往里张望了一番,小意询问,“主上……”

    薛鳌举手打断他,“都派人守住了么?”

    阿雀低声道,“主上放心,不会出岔子。”

    薛鳌点点头,“暗中密切监视,我们走。”

    卢川不解,看向阿雀,阿雀径直称是,将人手隐入暗处,其余人等随薛鳌离开。

    “最好一辈子都别出来……”

    薛鳌在转弯前最后瞥了小院一眼,喃喃自语。

    “前头如何了,”见薛鳌问起,阿雀机灵的将他往大门推去,“方才人来报,来者只有一个人。赵三公子受了伤,但性命无碍。”

    “不错。现在人在哪里?”

    “还在门外。”

    薛鳌揉了揉额头,“我是问赵真。”

    “还在门外。”

    薛鳌霍然在椅子上回身望来,“理由?”

    阿雀越发低眉顺眼,“据报称,那刺客似乎是个死士,不惜命,只冲赵三公子。是故只能拦阻,却暂时还带不走。”

    薛鳌听罢立时举手示意停步,“若无外援,他撑不了多久了。派人拦紧了,看好赵真。告诉他们,伤亡抚恤加一倍,赵真死了,他们所有人,包括族人,全都得死!”

    “是!”

    “命大夫待命,有结果了来报我。”

    “明白。”

    一人匆匆离开薛鳌队伍,向前头奔去。

    “那边戏即将已到尾声,我看接下来你如何开场……”薛鳌笑道,命人再回小院周围。

    与此同时,小院熄了灯的屋中,响起了低低的呼唤。

    “你可以出来了,他们已经走了。”

    “后头有门,我让人带你出去。”

    黑暗中无人应答。

    “姑娘,姑娘?”

    简华拉开衣柜的门扉,却见里头空空如也。

    正欲四下寻找,却忽见一柄剑锋横上自己肩头。

    “失敬了,侯府夫人。”正是晏诗声音。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听薛鳌叫出“母亲”二字时,她的冷汗顿时打湿了衣衫。她万万没想到,尊贵无比的侯府夫人,竟过着这般清苦的生活。自己千挑万选,竟一头钻进贼之怀抱里来!吓得她顿时换了位置,准备好了殊死一搏。岂料,薛鳌真的退了出去。对方并没有出卖她。不过既然如此,似乎她有了更多的选择。

    简华面对她的剑身,只微微一缩,便很快镇定了下来。

    “不过虚名而已。”

    “那么,为什么要帮我?”

    晏诗冷冷问道。

    “权当是,替人赎罪。你不是第一个,无须挂怀。”

    “后面有门,你从那出去吧。”

    简华语气低沉,捻着手中佛珠,轻道一声“阿弥陀佛。”

    “是么,”晏诗扫过屋中简单甚至可称得上简陋的陈设,冷笑出声。

    “薛府这么多的罪孽,只怕你即便是这样,也赎不过来了。”

    “别人我管不了,惟愿我儿少些报应,能逢凶化吉,平安喜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晏诗忍不住低低的笑起来,压抑得肩膀不住的抽动,心中却只觉得这真是她长这么大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

    “薛鳌做的这些事,报应还少得了么?平安喜乐?哈哈哈哈……”

    她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何况,你只想着儿子,”她笑意渐消,语调微凉,“就不顾女儿死活么?”

    老妇闻言浑身一颤,骤然回身,“你说璧儿?你认识璧儿!你是她什么人?她,她现在,好么?”

    晏诗哼了一声,若非她刚才见机快,老妇早已身首异处。

    “她现在怎么样,你不知道么?一个当娘亲的,怎的来问我一个外人。把你关起来不见天日,你说好么?”

    老妇眼中掠过一抹伤痛,紧紧攥着佛珠,似是回应,似是自语,“自己做的事,终究要自己承担。如今还能活着就好,就好……佛祖保佑,但求我儿能吃得饱,穿得暖。阿弥陀佛。”

    晏诗闻言,不禁火冒三丈,目光更冷,笑意却盛,“是啊,就因为不想被安排婚事,就要被自己的亲弟弟带人抓回,干脆这回关进笼子里,最是省心不过了。”

    “永,绝,后,患。”晏诗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着,钢钉似的飞出去,伤没伤到别人不知道,自己倒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疼。“你们薛家还真是大义得很呢!”

    老妇似乎没听见别的,只疑道,“你说什么?是她弟弟,你指鳌儿,是鳌儿把她抓回来的?”

    晏诗却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不,不可能,”老妇半垂着头,拨浪鼓似的摇了起来,“不会的,鳌儿跟璧儿从小最亲……”

    晏诗耸耸肩,“也是,小事一桩,自然也不必事无巨细跟你这个潜心替整个薛家积德的人汇报了,你可肩负着薛家冥界命运的重担呢。”

    没理会晏诗的嘲讽,老妇兀自喃喃着:“他……他怎么下得了手啊……”

    “当然是薛家的好家风,还有你教得好啊。”

    老妇两滴浊泪自紧闭的双目中缓缓流下,口气颤抖却笃定,“鳌儿,也一定是迫不得已。为了保全薛家,才不得不……”

    “得了吧,薛家这么多的男人,存亡安危皆系与一个妇人之手,还是小辈,是不是也太没用了?”

    “当初逼她入宫,也是迫不得已吧?”晏诗舌锋如刀,眉梢的嘲讽恨不得满屋亮堂好尽数展露在对方眼前。

    “你……你究竟是何人?怎么知道这么多事?”老妇狐疑的抬眼望来。

    “你管我是谁,”晏诗越看这老妇,鹄面鸟形,与那薛鳌恰是一丘之貉。“你们薛家,没一个好东西!”

    妇人见晏诗目光凶怒,黑暗里亦如寒星一般,顿时垂下眸子,不知作何言语,只得再道一声“阿弥陀佛。”

    没想这句依旧引来晏诗的怒火。总让她想到看守薛璧的那个僧人,与眼前这个惺惺作态的老妇简直有若云泥。“别念了!”她上前一步,低喝道。

    “佛又不瞎,你以为你这样故作姿态,就能帮助薛家脱离地狱么?难道你平日里吃的用的,外头铁桶似的护卫,让你还能平平安安地念阿弥陀佛,不是靠着薛家的荫蔽?”

    “包括你供奉的那尊佛像,还有你手中的佛珠,哪一样不是薛家给的?哪一件没有沾染上薛家的血腥气?”

    “薛家注定要下十八层地狱,尤其薛由,薛立海,薛鳌,还有你,全都要下地狱,所有酷刑都来上一遍都不够!还想凭此去什么西方极乐世界?我跟你说,休想!”

    那老妇闻言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你……你到底是谁,为何与薛家有如此大的仇恨?”

    “如果薛家害得你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父亲被杀,母亲被囚,你会不会仇?会不会恨!”晏诗再近前一步,剑锋擦过老妇的树皮似的脖颈,枯柴般身子禁不住轻轻地颤抖起来。

    许是见老妇久未归,老妇身边的仆婢进来寻,看见眼前这一幕,吓得嘴巴大张,就要失声惊叫起来。

    晏诗立刻伸手抓住老妇肩膀,先一步威胁道:“你敢出声我就杀了她!”

    那老仆亦是忠心,立刻将双手牢牢地捂在嘴上,生生将那即将出口的尖叫闷回肚里。

    那老妇却吸了吸鼻子,拭去泪痕,冲陪伴了自己多年,双鬓已花白的朋友道:“别怕,别怕,没事的。”

    晏诗望了这老妇一眼,倒有些佩服起她来。果然还是侯府夫人,明明如风中残烛,形销骨立,又不会半分武功,却也有几分气魄。

    “既然腿还没软,那么,就麻烦你送我出去吧。”晏诗不容置疑的转过头冲老妇道。

    那仆婢闻言大惊失色,忙不迭冲着老妇摇头。简单的银钗在稀薄的光亮中一闪一闪。

    “你儿子的行事手段,你比我更清楚。”

    晏诗警告似地盯着老妇,但凡她表露出半个“不”字,她便……

    “好,我带你走。”

    简华冷静应道。

    晏诗意外她的干脆,心头划过一丝疑虑,但终究收起了剑。对付两个年迈妇人,她还是深具信心。

    漏声相催,霜风愈急,穹顶寒星闪烁,好似一张缀满利钉的大网,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一刻钟后,温柳院中房屋后头的木门无声地打开,走出两个纤弱的人影。皆披着长长的斗篷,戴着风帽,在渺茫的夜色下拉出浅浅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