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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破烟月迷魂寨(七)

    龙天齐遽然后退几步,震惊地望着自己的胞兄,似是不敢相信他竟然对自己动手。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又惶急地往胸口处摸去。

    那里微微一点凸起,却已经是碎片模样。

    火光下五彩斑斓的虫衣碎裂如鳞片,母蛊一命呜呼。

    无论他怎么念动咒语,都已然再感受不到任何回应了。

    “你……你竟然……”

    龙天齐望着胞兄,刹那间竟找不到言语,“你竟然帮他们!”

    “我不是帮他们……”

    “噢,对!你是帮自己的儿子,孙子!还有曾孙、外孙!”

    “你是不是还想把我一起杀了,然后你来做好人,以后碧月宫就给你一个人管,你的儿子,然后传给你的孙子!是不是?”

    龙天旺张口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而是替他拈走发间落上的火灰,像平时一样温和道,“等我一下,再回答你。”

    说罢转身冲着广场,冲着被黑烟和火焰遮挡得隐隐约约的人群,用最大的声音喊道,“断念蛊已经死了,他们不会有事了。”

    “其他的,我用命来还。希望你们看在这份上,留龙家一点血脉,孩子是无辜的。对不起。”

    回身对上龙天齐冷笑的脸庞,“就这么着急?早一点邀功请赏,等他们拥你做族长?”

    龙天旺深深凝望着这张看了数十载的面孔,凄然一笑,“是啊,不这样,我怎么能当族长呢?”

    说着他抽出了身旁守卫的宽刀。

    “龙长老……”

    身旁守卫闻言正泛起希望,觉得今次恐怕不用死了。那知龙天旺便动手拔刀,下意识便叫出声来。

    可声才刚出,便见对面一柄宽刀更快更猛,更利落果决地砍在了身旁的龙长老身上!

    一缕滚烫溅上了自己的头脸,眼前的世界被红幕覆盖。

    红幕后面,龙天齐神色骤然惊悚,手忽地一松,任由带血的宽刀“咣当”一声,掉落在青石地板上。

    脖颈上开了一个巨大口子的龙天旺,依旧笑着,嘴唇好像在对胞弟说,“不要怕……”

    火焰如藤蔓攀爬墙壁,滚滚浓烟笼罩了人间这轮圆月,可上头那几句话,仍旧传到不少人的耳朵里。

    即便没有听到的,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儿女们身体的放松。

    那些紧皱的眉头缓缓松散,急促的呼吸也逐渐悠长,诸如阿恒这些成年或接近成年的神子,第一时间就恢复了意识。

    “断念蛊死了!”

    “不会再有事了?”

    将信将疑的人们,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自己亲人身上,除了过于年幼的婴儿遗憾地离开,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喜极而泣。

    只要不多用那些药蛊透支寿命换来的速度和力量,这些神子们,应该可以比以往的神子们,活多好些年的时光。

    欢姨不再去管那半空中旋转不休的人头,与阿恒紧紧相拥,又哭又笑。

    龙姓族人面对的恶意和杀戮终于暂时止歇,可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逃过一劫的他们匆匆忙拖家带口地离开,如果还能有的话。

    大家都在笑,也有人在哭,更多是一边想要笑,却一边止不住地哭。

    谁还管楼上那随后传来惊惧尖叫,和莫名响起的大笑。

    龙天齐的喜怒无常他们今夜已足够领教,反正断念蛊死了,再不会危险到自己的亲人,火也正在烧上去,纵使他是神仙,也休想再翻身。

    至于他现在还能笑得出来,还如此地纵情恣意,也不过万念俱灰,神智癫狂之举吧。

    楼上在笑,楼下也在笑。

    这还是今夜以来,侍月楼上下,情绪第一次如此的统一,如此的和谐。

    似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再也生不出什么新的波澜。

    可偏偏有人却笑不出来。

    不怪他们,但凡世上每一个在生命最后时刻都想要再争取一下的。尤其感觉到自己在其中不过是个小角色,命运的风浪本不应该如此剧烈地打在自己身上的人。

    巫耶四乾坤之一,除了族长龙天齐目前仅剩下的一席,从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的麻友德,终于忍不住了。

    眼看烟已经越来越浓,脚板下头传来暖暖的触感,足见露台的青石板已经被烤得暖透,大火眼看就要烧上来,可碧月宫之主还在狂浪的对着一具尸体发笑。

    他终于鼓起勇气,咽了口唾沫,向前挪了半步,“族长?”

    笑声将他的声音完全掩盖。

    他又大了点声,“族长?”

    龙天齐笑声渐歇。

    寂静一来,麻友德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又吞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道,“族长,火快烧到眉毛了,咱们,快想想办法呀。”

    龙天齐缓缓转动脖子,扭头看他,鹰隼似的眼睛好似看着他,又像并没有看着什么具体的东西,空洞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深棕色的瞳孔里只有漫无边际,熊熊燃烧的火。

    “你是不是也以为我们死定了。”

    “没有没有,”麻友德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心中却一喜。听这话音,龙天齐定然还有什么翻身之计,这一想心定了几分,语速也流利起来。

    “我怎么会这么想。所以这不是叫您拿个主意嘛。”

    “怕死?”

    “噢不不不,没有……”

    “怕死就跪下来求他们放了你啊,比如叫只夜枭过来接你下去。”

    “呵呵,族长您说的哪的话,没有您的提携,我哪能有今天,又怎会弃您而去呢?即便大家都如此污蔑于您,我坚信他们一定是被人蒙蔽了,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一直追随在您的身边。只求您不要嫌我愚笨,弃我而去。”

    这话麻友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自己面色不改,旁边龙姓守卫却露出了嫌弃神色,转开脸去,顺带抬了抬脚。底下的温度,又热了几分。

    有人看了看地下躺着的龙天旺的尸体,斟酌道,“族长,既然天旺长老已经向底下发了话,如今他们也知道断念蛊死了,是不是可以让他们把火灭了?”

    还有半截话没说出来,再不灭火,只怕下头的人想放过他们,也来不及了。

    麻友德亦是如此想的,便也开了口,“是啊……”

    话半出口便见龙天齐回眸斥那守卫,“怂什么!”

    “有胆量,自己跳下去啊!”

    守卫们垂头噤声,暗中瞥看露台和地面的高度,盘算着跳下去的活命成数。不再言语。

    “底下人听着!”龙天齐挥散眼前的浓烟,大声说道。

    “只要你们还承认是我巫耶族人,我就还是你们的族长!”

    “如今断念蛊死了,神子们也没事了,你们心满意足了。”

    麻友德和守卫们心中激动,龙天齐即便态度恶劣,也终于肯低头了。先既已亮出了好处,接下来,就该让对方放自己下去了吧。

    “但是你们要记得,是你们亲手烧死自己的族长,烧毁这祭祀上天的侍月楼,亲手摧毁碧月宫,吾神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们的!”

    “你们被外人教唆,背叛吾神,屠戮族人,逼杀长老,烧毁吾神在人间的行宫,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巫耶族必将灾祸连年,断族灭根!”

    此言一出,皆在麻友德和众守卫的意料之外。

    事已至此,他竟还能如此强势,这是什么意思,是孤注一掷,想要一条路走到黑,还是虚张声势,迫使下边的人尽快屈服?可这样,对方真的会信么?

    果不其然,底下有人率先生出了犹豫,神子健全,圣女无恙的家人最希望此事尽快地结束。

    只要人在,又何必多造杀孽?

    以免真的惹怒上天,不再庇佑,自己岂非也都是罪人?

    “要不然,就把火灭了,放他们下来吧。”

    “是啊,反正都……”

    “不行!”

    也有人疾声反对。

    “你们的儿子还活着,可是我的儿子死了!”

    “凭什么他们能活。”

    “对!”

    “你们还有女儿,孙子,我的女儿呢?”

    “连尸骨都找不到!我可怜的女儿……我一定要为她报仇!”

    “不错!”

    还有龙霜的家人。

    “看看你们的女儿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他们全都是凶手!不能放!”

    龙霜母亲继而还朝上嚷去,“你害了我女儿一辈子。你活该!谁也救不了你!”

    “现在后悔,太晚了。”

    “其他人是无辜的,但是你不是。”

    “你这个罪魁祸首,该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消我们心头之恨!”

    “可是他说的……月神会不会降下灾祸……”

    “是啊是啊,还有荣儿,荣儿还在上面!”

    “她可是无辜的,无辜的呀!”

    绝望的麻胜忽而又看见了希望,连声劝道。

    “可以先把火灭了,让人下来,冤有头债有主,再对付他们也不迟啊!”

    “不错,我女儿怎么办?”

    “你们不能拿只顾自己啊,”李祖辉见状也出了声,拼命维护。全然忘了当初逼迫李荣最狠的,就是自己。

    再如何仇恨,可闻说李荣也在上边,扬言要将龙天齐挫骨扬灰的人们也不好再开口了,只是沉默。

    莫说他们心有不甘,就算要救,这滔天的大火,将人拢得看都看不见了,说得容易,如何灭火?

    何况这么久这李荣都未发一声,谁知道人还在不在,莫不是早被龙天齐给害了,也未尝没有这种可能。

    看着场中再一次缄默下去,灭火的希望一分一分减弱,眼看要再一次堕入绝望的麻胜突然灵机一动,慌忙跑到晏诗跟前语无伦次,“你,大侠!”

    “是你救了大家对不对,也是你救了我吧?”

    “能不能再求求你,救救她,求你一定要救救她!我什么都愿意给你,只要你能救她!”

    说着扑通一声重重跪下,仰首满是乞求:

    “你这么神通广大,救了这么多人,也一定有办法救她的,是不是?”

    殷切的目光紧紧地钉在晏诗脸上,不放过上面每一处变化。他深切地意识到,在所有人中,在整座月神山里,能救荣儿的恐怕就只有他一个。如果连他也救不了,那荣儿就真的是彻底没命了。

    晏诗整个人被他摇晃着,如他想得那般郑重,始终未发一言。

    不说好,也不说不行。

    刚恢复了些血色的脸,这下又被他晃得白如中天之月。

    小忠上来强行拉起他,拨开他的手,“胜哥儿,你别这样!你让他好好想想。”

    “能救他一定会救的,他答应过我的。他不会食言的。是不是?”

    龙霜望了过来,欢姨也望了过来,她们是受害最深的人,自然最能理解同为圣女的命运,如果能将她和龙天齐分开,是最好的结局。所以,很多人想起了今夜变故的起源,都来自眼前这个人。

    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在场所有人命运的人。明明如此单薄,却那样有力。似乎可以将整座月神山都扛在肩上。

    望着周围人看着她,那眼睛里的光,晏诗觉得嗓子干涩如戈壁。

    “如果要灭火,你们有没有办法?”

    众人的视线看向那已经舔舐到露台栏杆的火焰,沉默地垂下了眼,摇头。

    “就算能灭,”兰婆道。

    “他们也等不了了。”

    晏诗只觉呼吸进嘴里的风也灼热,心中只剩下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