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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权归臣兮鼠变虎

    宇文宙不禁浑身一激灵,“啊,他又来干什么,王英你快想想办法,朕现在不想看见他,一看见他朕就头疼!今日宫宴上这番动静朕都已经够头大了,他来不让朕消停一会。”

    “薛家这番动作,加上有封了昱怒王,朝廷动荡,他来也是应当。”

    “哼,应当什么应当,若不是他同皇叔互通有无,宴会上他如何不替朕反驳,反坐壁上观?”

    “现在朕如了他们的愿,他又跑来干什么?难道还想寻朕的不是?”

    “皇上……”

    “唉,宣吧宣吧,让他去御书房等朕。”

    宇文宙烦躁吩咐,转身又倒在了榻上,抽去骨头一般。

    王英无奈劝道:“皇上,不可让孟阁老等太久。”

    “躺一会,就躺一会……”

    “你不也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吗?”

    “谁敢怠慢他,让他多等会又怎么了?朕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他都不得抗旨,何况只是等多会。”

    宇文宙动了动眼睫,“唔……”地呓语一声,似要睡沉过去,

    “那好吧,皇上要是一会又被他唠叨半日君德操守这些,臣就只能备着参汤在外头等您了。”

    “哎,好吧好吧,算是怕了那老匹夫。来人,替朕更衣。”

    饮了口热茶,又服了粒丹药,宇文宙这才提振了精神,从宫人打开的门里走进去。

    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子正站在大殿中央,枯瘦得风吹就倒,却给他一种钉子般的错觉。

    他暗自叹了口气,感觉刚好些的头疼又泛了上来,“啊是孟阁老啊,今日宫宴方罢,朕也喝了不少,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日朝会再议,连您这么大年纪还要不顾身子操劳啊?”说着终于走到案前龙椅上坐下。

    “对了,赶紧赐座,赐座!这些人,没点眼色。”

    孟栾消瘦的双颊深深的凹陷下去,在脸上形成可怖的轮廓,凸显出两侧颧骨宛如高耸的山峦,重重眼袋和眼皮包裹着的眼睛,一旦执拗起来,便会迸发出令人不敢直视的精光来。即便一口牙也已掉落了七八,一大声喝斥就漏风,唾沫横飞,却没人敢嫌弃他的老迈。

    只因他是当今乌金国执掌国柄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朝宰相,两朝皇帝托孤的重臣,天下文人士子的偶像,仕途的巅峰,完美之榜样。一生清正廉洁,行事无差,世所推崇。

    暗红色的朝服拢着孟栾干瘪的身体,显得过于空荡。此前他一直规矩而立,此时奉了皇命,方才坐下。

    这就是为什么宇文宙如此忌惮他,却又始终无法将他赶出朝堂的缘故,即便权倾朝野,他也一丝不苟,规矩守礼,叫人挑不出错处。

    “皇上,如今国事巨变,您如何还能睡得着啊?”

    宇文宙无奈的撑着头,又来了,又来了,他最是心烦这些读书人,一张口便总是危言耸听,仿佛大祸将至,自他被先皇定为太子后,在孟栾席前承学,直到如今,这种话,他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尤其登基以来,但凡有些鸡毛蒜皮大的小事,都要被孟栾说得好似天塌一般。

    何况国事巨变,还不是你孟栾一手推动的。眼下又来朕跟前哭丧什么哭丧。

    随即撇了撇嘴,咂巴了几下不耐道,“国事巨变,孟阁老当时在席上如何不言语,如今大小事都经过阁老您的手,朕观你当时并未出言反对,这才下旨允了的。如今又哪里不对了?”

    “天下安定,有赖平衡二字。如今,薛家退走,昱王身兼两州,权势鼎盛之至,恐让人攀附进谗,使其生出不臣之心。皇上要未雨绸缪,早做应对啊。”

    那你当时为何不反对?现在说有什么用?宇文宙这般想着,却未说出口,只无奈道,“孟爱卿既然当时不反对,想必心中已有良策。有爱卿作为朕的肱股之臣,朕无须担心。”

    孟栾颤巍巍起身行礼,宇文宙看着一阵心慌,唯恐他下一刻倒在阶前,也半立起了身子。

    “皇上,”孟栾躬身行礼,本就佝偻的背如今更是仿佛熟透的虾米,宇文宙见他稳当,屁股便又才落回了凛凛生威的龙椅。

    “不必多礼,孟爱卿只说便是。”

    “皇上,君无戏言,不可朝令夕改。既然当初颁下旨意,重赏有功之臣,今日如何又能反悔?岂不让天下笑掉大牙?说天子无信?”

    “非老臣不替皇上说话,乃是当初此计迫不得已而为,如今叛乱平定,可四海却仍虎视眈眈,皇上不趁机收拢人心,言出必行,来日,若叛乱再起,还有何人替皇上征战?”

    宇文宙思忖片刻,觉得孟栾这话也没错。可是这些话,他原本可以早些对他说,何必让在他在朝臣和众多武将面前白白失了分寸,好没面子。

    心头又不由恼了起来,“好吧,阁老筹谋满腹,进退皆都有理,朕说不过你。”

    “只是,就算要重赏,也未必得是昱王,还有……”

    不待他说完,孟栾出声打断,“皇上,五方联军,皆是一方豪强,就算不给昱王,给其中任何一位,也免不了如今情形。故臣以为,无论给谁,都不如给昱怒王的好。”

    “一则,昱王乃皇上至亲,比起外臣来,总要令人放心些。二则昱王乃联军统帅,资历威望皆名正言顺,怒州归他治下,也能打消其他人的心思。”

    宇文宙垂下眼睑,压下心中的不耐和不悦,“眼下情形,已经如阁老所望了。阁老如今却又担忧何来?”

    “然臣未想到,昱王一回京,竟如此跋扈逾矩,视百官如无物,冒犯天威,席上又有逼宫之态,眼下看来,昱怒王恐怕亦成一患。皇上当早做筹谋,防患于未然啊。”

    “可你也说了,如今大战方平,功臣当赏,这打也打不得,罚也罚不得,如何防患于未然?”

    孟栾上前一步,却似站久了,一阵蹒跚。

    宇文宙忙道,“你快坐,坐下说。”

    孟栾慢慢扶着椅子坐下,轻吁了口气,“昱怒王如今声望裕隆,又有怒州良马和铁矿,自然当替皇上扫平四方之患。”

    “哦……”

    又是老生常谈,宇文宙意兴阑珊。

    “皇上,情势危急,还需您耐心听取臣之谏言,早下决断。”

    “嗯嗯,朕听着呢。”

    宇文宙警醒了一瞬,醉意又昏昏沉沉的泛了上来。

    “……薛家也不可不防。”

    “……经营半辈子的朝堂,怎可说退就退,皇上千万不要上了薛家的当……”

    “老臣愚见,应尽早……薛家昱怒王为要,……穆王……”

    “皇上以为如何?”

    宇文宙头猛地一点,惊觉醒来,“啊……爱卿说得不错,不错。”

    “那臣这边拟旨了。”

    “噢,好。等等!”

    宇文宙揉了揉泛酸的眉眼,“爱卿要拟何旨?”

    “自然是,命昱怒王发兵监视,趁着薛家未撤出樊城,最好寻个由头,将其困在昱州境内。皇上方才睡着了?”

    “没有,没有,朕怎么可能睡着呢,呵呵。”宇文宙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皇上,如今国难当头,您务必不可再向往日那般沉迷女色,该励精图治,才对得起历代先皇的重托啊!”

    “朕知道,朕知道了。”

    宇文宙一听“先皇”二字,耳朵都要起茧子,随即蹙起眉头迅速转口道,“薛家之事,就依爱卿所言。”

    反正他想着杀了薛露,薛家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此事也不必告诉孟栾,由他自己折腾去吧。

    “那云州穆王,皇上打算如何?”

    “阁老意见是?”

    “老臣打算,让皇上下旨,召穆王入京面圣,封赏其平叛之功。且看他如何?若是心虚,必不敢来。届时再让昱怒王发兵云州。想来这下他当无由回避。”

    “召其入京?”

    宇文宙想了想,念及方才王英的建议,隐隐地激动开口:

    “行,就依阁老的意见,不过他若不来,这就发兵也未免草率,朕看,还想劳烦阁老替朕走一趟,前往云州。”

    孟栾闻言,眸光忽地一聚,朝上方看来。天子瘦弱孤坐宽大龙椅中,浮肿双目,却似几番清明。

    “皇上要老臣去云州?”

    宇文宙点点头,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啊……不错!阁老是天下文人表率,又是朝廷柱石,此去云州替朕嘉奖穆王,是朝廷给他最大的脸面。如此之后他当入宫谢恩,若不来,可再发兵不迟。如此天下可知朕仁至义尽,穆王当无话可说。”

    “不知孟爱卿,可否愿意啊?”

    一向不谙国事的皇帝,怎的今日突发奇想,是心血来潮,还是暗含深意?

    孟栾的目光隔着厚厚眼睑窥去,想要看穿上头皇帝的心事。

    “皇上为何,突然要臣去云州……”

    “朕不是说了嘛,让你代朕劳军,嘉奖功臣。”

    孟栾敛眉抬袖,低咳数声,“如此说来,臣只怕不是第一人选。”

    “啊?”

    “皇上既然要给足脸面,除了皇上亲自去,便就是皇上身边人前去,才是真正给穆王脸面。”

    “爱卿说的是,你不就是朕……”

    “皇上当派遣得力的宫人亲往嘉奖,这才是无上的荣耀。”

    “可是……”

    “且传旨本就是太监之责,臣以为,大内总管王公公可堪此重任。”

    宇文宙没想到孟栾竟以这理由给推了回来,反叫他手足无措,“爱卿……”

    “何况王公公主掌宫中事物多年,沉稳周到,又是鱼龙卫之首领,他此番去,定能一表皇上恤臣之心,也足令他人有所忌惮。”

    孟栾此刻已完全松弛了下来,宇文宙却前所未有地紧张,厚厚的黄花梨木下,他的双腿又开始颤个不停。

    要说个旁人那也无甚要紧,可王英却是万万去不得的。穆王和鱼龙卫如今结下了死仇,这让王英去云州,岂非让他送死不成?

    “皇上若无异议,老臣这便下去拟旨了。”

    看着他颤颤巍巍站起身,“啊不行不行!”宇文宙连声喊道。

    可一面对孟栾转身回来的那双目光,一如无数个日子里的规训、劝诫,他就不由得喉头发干,肌肉筋挛。

    “皇上身为君主,不可如此着急失态,思虑不周,有老臣替皇上把关。定叫事情办得让皇上满意。”

    “若无其他吩咐,老臣告退。”

    说罢他再次就要转身。

    宇文宙急得站了起来,“等等!”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么?”

    钉子般的无法撼动的力量又出现了,宇文宙双手牢牢把住了实木桌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又舔了舔嘴唇,将先前王英教的话一字一句地,用力吐出来。

    “孟,孟爱卿,朕知你,你此生为国事操劳,按理,云州路途迢迢,本不应令你亲往,可王英毕竟一介宦官,只懂屎尿,哪懂朝政。不,不是你去,朕实在放心不下。”

    孟栾微迷起双眼,又拱手道:“不过劳军而已,谈何放心?皇上此举,究竟有何深意,不可对臣明言?”

    “若皇上不肯明言,恐怕即便拼上臣这条老命,也难完成皇上的重托,老臣只好坚辞不受了。”说罢一拱手,就要拂袖而去。

    宇文宙气急反定,“站住!”

    “难道爱卿平素里说的,要为了江山社稷,不负先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诓朕的吗?”

    孟栾一惊,宇文宙往日温吞怯懦的性子,如何能说出如此尖锐的话来。一时只好俯身跪下。

    “承蒙皇上厚爱,替陛下分忧,原是臣分内之责,本不当推辞,可是先帝临终托孤,将皇上,将这天下托付给老臣,老臣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替先帝守住这江山。云州距此千里之遥,朝廷内忧外患,正值多事之秋,老臣如何敢片刻稍离?”

    宇文宙一口郁气吐了小半,初尝甜头,自然趁热打铁道,“朕深知孟爱卿之忠君报国之心,然而此事重大,非爱卿亲往不可。此番前去,正是替朕解决这一大内忧。”

    “老臣不知皇上所说的是……”

    “皇叔军报上说孟奢收降了一些叛军将官,朕看这次正好一同随你带去,既可做途中护卫,又能以朕之亲卫的身份入驻穆王军中,看看其中,是否真的纳了杨吉半数降卒。”

    “朕要你以劳军嘉赏为名,探查穆王军实力,有无降卒,有多少?战力如何?”

    孟栾心弦猛然抽动,没想到此事皇上竟然也知道了。只是不知是宇文修,还是鱼龙卫的眼线。

    虽说此事他原也没想瞒天过海,毕竟数万人都在场亲眼所见。只是期望着,将连兴这些降将当做奇兵来用,没想到却叫皇帝先一步将计划打在了头里。

    今日的皇帝,似乎同往日的有些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