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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满门可有忠臣在?

    薛家抄出逾制物品五十八件,各类珍玩古迹,珠宝首饰,拢共数百箱,全都运送进国库中,忙了整整一天才堪堪收检完毕。

    数量之多,令人咋舌,可若要以此杀头灭族,却又仍嫌不够。

    京城多富贾,随便街上抓两个,恐怕也能凑出这数的。一国侯爷,如此身家,也实属正常。

    虽有心人暗中揣测薜家远不止这些数目,甚至有消息灵通的人发现,自己送的奇珍就不在其中,可前者未有实证,而后者又绝不会主动曝出,故而这些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说话。

    皇帝得了这笔银子充盈国库,自是喜不自胜,哪还管其他。

    正在与王英喜滋滋清点着国库入项,感觉正发现了一条抄没富户以丰盈国库的路子,不料小黄门来报,孟栾又来了。

    宇文宙只觉神厌鬼弃,唯愿他早日离京。

    可这些话只在心里,一见到这个鸠形鹄面的老人,他仍是心里发怵,换上了和颜悦色,“孟阁老,有何事啊?”

    说完似又觉得自己过于懦弱,失了上次的威风,立刻补充到,“怎么不在今日朝会上说?非要私下见朕啊。”

    孟栾不慌不忙,似并未收到上次的影响,等颤巍巍见礼后再开口道,“皇上,有道旨意上用词老臣观之不妥,为保全皇上颜面,故而此时前来。”说着从怀内掏出一份文书。

    “噢,”宇文宙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尤其担心孟栾又找到了什么理由,不愿远赴云州,没想到只是这等小事。颁旨措词这种事历来是孟栾把握,他何曾上过什么心。

    于是也懒得让王英去接,只靠在龙椅背上,任由浮凸的龙身鳞片和龙爪顶着自己的背脊。“这等小事,爱卿自行处理即刻,就不用特意拿来问朕了。”

    “是。那日后这种下诏之事,皇上还是经过中书省的为好,勿自行下达,以免有损国体,此事陛下当引以为戒。”

    宇文宙蓦的一惊,顿时往孟栾手中那卷黄绸上看去,差点没从龙椅上弹起,失声道:“你是说,这是朕给……”

    孟栾道:“正是给昱怒王的。”

    果不其然,不待王英从孟栾手中接过那卷黄绸,宇文宙便先一步站起身来,绕到龙案前,迫不及待地从王英手里抢过。

    双手一展,让宇文修亲赴怒州的诏书便暴露在他眼前。

    这不是自己让王英写就发给昱怒王的嘛,怎的如今反在了孟栾手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宇文宙转头看向王英,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慌乱。

    此事虽然也不算什么密旨,可也没经过孟栾这些朝臣,是他和王英二人私下商量定的,且如此一封诏书,理由充分,也不必召群臣商议。可谁料,孟栾会突然带着这本不该在他手里的诏书杀上门来。

    王英顿时叩首,“皇上息怒,既然是私信,老臣想着若亲自前往,难免动静太大,便吩咐了一个小黄门去的。”

    “可谁料他会来说孟阁老半途给截了下来,还要查探。他见是孟阁老,便没有什么看不得的,于是就给孟阁老看了。完了孟阁老说此事干系重大,需他亲自操办,便将圣旨带走。”

    “私信?王公公此话差矣!”

    孟栾当即反驳,“天子之尊,江山社稷系于一身,哪有什么私信。”

    王英继续道,“是老臣失职,以为孟阁老自然会将此诏传达给昱怒王,便未有告知陛下。”

    宇文宙明白了,顿时半是恼怒半是慌张,不知道此事又有什么不对,惹得孟栾如此大张旗鼓。便转过头来,看向孟栾,“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将朕的旨意半途截回,你明知朕出口即诏,下笔为旨,你竟然截留圣旨,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也想谋反吗?”

    宇文宙心如跳兔,出口更是字抖如筛糠。

    按理,所有听闻此语的臣子都当下跪叩首,大呼“不敢”才是。

    然眼前这银眉雪须的古稀老人却只欠了欠身,一身铿然道,“皇上,老臣受先帝所托,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轻忽。更不敢行逾矩之事。”

    “此番并非对皇上不敬,只是原委臣先前已经说过了,此封诏书用词拙劣,有损皇家气象,真龙威严,故而特来请皇上改之。”

    “就为了这个?”宇文宙顿时气笑了,只觉从孟栾嘴里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

    他走下阶来,将诏书抖在孟栾跟前,“来来来,你倒说说看,朕到底哪里用词不对?”

    孟栾看也未看那圣旨,双目直视皇帝,径自将上头的内容背了一遍。

    然后道:“此篇诏书用词过于平白,然作为皇上对昱怒王之深情厚谊来解,故而不用华丽辞藻,亦未尝不可。”

    “独有这‘以资军用’的‘资’字过于商贾,令人一见便铜臭扑面,令人观之实不若出自朝廷之手,更遑论天子。无半点堂皇正气,反类贱贾口语,当改为‘供’字才可妥当发出。”

    宇文宙不禁瞪大了眼睛,只觉荒谬不已,“你说什么?”

    “就这一字之差?”

    “皇上若愿意,满篇皆可修改。”

    他闻此声,更是哑口无言。愣愣瞧着孟栾瘦削得骇人的脸颊,上头两道浑浊的视线仍旧让人不敢直视。

    唯有不断重复道,才能消减他心头浓浓的震惊和荒谬,“就这一字之差,你就给朕截回来了?”

    “一字之差,便是犹如云泥。”

    “尤其于此昱怒王本就功高盖主,心思易变之际,皇上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声咳嗽也都当谨慎,不可大意。如此才让其不敢生出藐视之心,由此邦方能定,国方能安。”

    宇文宙仍翕动着两片孱弱的口唇,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身为皇帝的威严,尽管并不多,却足以让他继续开口:

    “可这“资”字本就有供给之意,圣贤书里也常见得很,怎么就用不得?”

    “你说的那些什么商贾铜臭,难道先贤就不会分辨么?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宇文宙喊了起来。

    “先贤是先贤,皇上是皇上,皇上乃真龙天子,万民敬仰,替天治下,岂可尽向书中生搬硬套?”

    “何况先贤论述皆是后人整理成书,多经修饰,即便用得不对也无伤大雅,皇上言行,关乎社稷万民之生死存亡,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

    宇文宙终于发现自己在论道这件事上实在没有天分,空有满腔郁愤,却找不到一个理由来证明自己没有错,他最讨厌这种感觉。让他又想到了小时候,被兄弟亲族作弄陷害,却又无力洗清的屈辱。

    若不是他上头两个兄长争得厉害,结果一死一反,这天下也轮不到他坐。以为从此自己再也不会被人肆意加罪,原来一切还是未变。只不过,从手足变成了臣民。

    他求救似的看着王英,毕竟这封诏书是王英写的,他算却是为他背这罪,尽管他没觉得有错。希望王英能出来改善这个令人难堪的局面。

    可王英没有,他始终低眉垂目,手持拂尘,如一尊和蔼的雕像。

    “皇上在看什么?王公公脸上有东西吗?”孟栾出言打断这一会沉默。

    简直就没把他当做皇上,宇文宙心里突然恼怒起来,这语气和登基前教习自己的口吻一模一样。可自己如今已经是天子了!帝师,那也是臣!

    怒气填膺的宇文宙,将目光从王英身上拉回来,狠狠扔在孟栾身上,“知道了,孟阁老想怎么改便怎么改吧!”

    帛书被狠狠掼在地上。

    孟栾俯身拾起,依旧训诫道,“皇上此言行亦不得体。君王诏书,乃是天授,怎可乱扔?”

    “下臣上谏,乃是臣之职责,身为皇上,当广纳谏言,从善如流,今日不过一字之差,皇上尚且如此不容,来日若是行差踏错,又还有何人敢出言直谏?”

    “……”

    宇文宙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比第一次还要深还要用力,这才终于压下他想要杀人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朕,明白了。劳烦孟爱卿替朕更改。”

    孟栾这才拱手领命。

    “那臣改好后便直接下发了。还是皇上想看看?”

    鼻孔里的火气快要将上唇烧熟,宇文宙扯出一抹笑来,“不必了,国事要紧,速发诏书为要。”

    “是。”

    “孟爱卿还有什么事么?”

    宇文宙紧紧攥着身旁的龙形扶手,龙角咯得他掌心疼,心里想着,倘若孟栾还要说些什么,他怕是会忍不住命人将孟栾赶出宫去!

    所幸孟栾深知皇帝的逆鳞,当场利落告退。不待玉辇来接,便自行出了宫去。

    人影刚消失在宫道上,宇文宙便砸了龙案上那方他平素最喜欢的,云州产的云石砚台。

    四分五裂的祥云纹,像极了人间帝王此刻的心情。

    “王英!”

    他喝斥道。

    “你方才为什么不帮朕说话!”

    “你明明知道他就是故意来找茬的!而且那诏书是你写的,你难道也怕了他?”

    “他定然是因为昨日朕命他去云州,这才赶来跟朕示威!是挑衅!”

    “还是说,你也是他的人,才故意用错字,给他到朕的面前来欺辱朕!”

    王英终于睁开了双眼,看着皇帝因愤怒涨红的面庞,宽慰笑道,“既然皇上知道他是故意找茬,又何必要跟他置气呢?”

    “我若总替陛下回话,皇上又要被指责应对不当了。”

    “不过一字而已,他要改便让他改就是了,何至于气成这样。”

    王英端了杯茶,递到皇上身前。

    “可是……他就是因为一个字,竟敢就截留朕的诏书,这是谋反,谋反!”宇文宙捶打着龙案,才锤了两下又因疼痛住了手。

    哼哧呼痛道,“何况那是什么理由,狗屁不通!”

    “你说说,‘姿’和‘供’到底有什么区别,根本就差不多嘛,至于特意跑来要朕改吗?”

    “他这就是告诉朕,没了他的允许,朕的旨意出不了这宫墙!”

    “气死朕了,真气死朕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打算拿着朕的旨意去跟皇叔窜通,合谋造反?”宇文宙愤怒之余,又生出了慌张。

    王英见他不接,便将茶水放下,慢条斯理回答,“皇上放心,已经让人跟着了,他若真如皇上所说,逾期不传,便是公开谋逆,老臣观之,当不至如此。”

    “他都这样训斥朕了,还不是?”宇文宙气怒难消,继而狐疑看着王英道,“你方才也不说话,莫不是,连你也投了他?”

    王英失笑,“他历来忌恨吾等宦官,老臣投他有何好处?”

    “老臣是想,以他老谋深算之心性,若要行此大事,事先必定面如平湖,低调隐迹,断不会做出如今日这般强横无礼,引人注目的举动来。”

    “哼,我看不如说是,他已经不把朕放在眼里,连掩饰也不遮掩了。”

    宇文宙越说越发怒火高扬,“我以为他纵然老旧迂腐些,到底是个难得的忠臣,又历经我朝三代君王,多礼敬他几分,怎料他竟越渐狂悖,妄图以师徒之理盖过君臣之义了?”

    “国贼,国贼!国贼姓孟是也!”宇文宙高呼着,双颊通红,眉宇间尽是自尊受挫的恼恨模样。

    “不行,王英,你快帮朕想想办法,朕要除了他!”

    “在他这般日复一日的教训下,朕连口气都快喘不上了!”

    “你以前不是说要朕忍吗?如今朕都三十有六了!可他还是不死!有他在,朕还如何亲政。你不是说如今时机到了么?为何还要忍?我不管,我要罢黜他!将他赶出朝堂!”

    宛如受伤小兽的怒吼,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快,替朕拟旨!孟栾以下犯上,犯大不敬之罪!真要将他打入大牢!”

    王英无奈地看着皇帝,并不动作。

    “你怎么还不动手,快点写啊!”

    宇文宙气昏了头,片刻也忍不得。见他不动,便自己摊开一卷黄绸,润了笔就要往下落。

    却被王英一把抓住。

    “不可!”

    “你果真……”

    王英干脆打断他,“圣旨一下,满朝皆沸。皇上别忘了,就算他下了狱,门生故吏遍布朝堂,百官汹涌起来,皇上待如何?”

    “他们敢?”

    “那便是结党!谋反!朕派鱼龙卫御林军将他们统统都杀了!”

    王英将笔从宇文宙手中抽出,在手中摩挲,缓缓道,“皇上既然心志如铁,那老臣还有一计。”

    “是什么?你快说!”

    “孟栾不日将亲赴云州劳军。”

    “所以还是在半道上动手?”

    王英摇摇头,摩挲着上好玉质笔杆的手指忽地一顿,“下密旨,真正的密旨。命穆王在云州,清,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