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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思燕

    紫宸殿中的哭号声似乎又高了起来。我本想闭上眼睛休息一番,奈何这震天的哭声搅得人难以入睡。我已是六十的老翁,现在躺在这冰冷的床上,身上总觉得难挨。御医总对我说,圣体安康。可我自己知道那是些永远只会说些漂亮话的庸医。总归自己没有几天的活头了,现在只想清静一些。不得已,我猛然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跪在我床边的既有自己那几个宝贝儿子,还有一干朝廷重臣。他们黑压压地跪倒一片,配合着那哀嚎的叫喊声,我竟觉得有些好笑。我艰难地抬手拍了拍床榻。

    尽管这拍打的声音十分微弱,但还是让这群讨厌的人们止住了哭声。殿中的太监总管魏运德尖着嗓子叫喊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父皇!”

    “陛下!”

    这群讨厌的人又开口了!我只得攒了攒力气,气喘吁吁地说道:“朕还没有死!你们跪在这里做什么?都给朕出去!出去!”

    看着他们起身,悻悻而退的样子,我本能地有些得意。我抬手将魏运德唤到身边,低声问道:“尚书右仆射何鄄来了吗?”

    魏运德有些迟疑,小心翼翼地回话道:“启禀陛下,何仆射今日在政事堂当值,没有来紫宸殿问安。”

    我有些无奈,笑着对魏运德说道:“这个老东西,还是记恨朕呐!去,把他叫来!”

    魏运德领命而去。殿中其他的宦官、宫女则站得离床边远远的。我不朝他们招手,他们是从不肯近我半分的。从他们畏惧的目光中,我隐约想起了二十年前,我一口气杖杀了三百名宫女和太监。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在这些人眼中我这个老皇帝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了吧?

    还没容我再去胡思乱想,魏运德便领着何鄄来到殿门口。按宫中规制,魏运德自己先进殿来向我通报,何鄄则留在殿门口候旨。

    可还没等魏运德开口,我便沙哑着嗓子对殿门外的何鄄吼道:“你杵在殿外做什么!还不进来!朕可没力气去请你进来!”

    门口的何鄄倒也不推脱,径直走进殿来,跪倒在我的床边,叩首问安道:“陛下圣安。”

    我听出了何鄄口中的敷衍之意,心中却不觉其他,只吩咐魏运德将何鄄扶了起来。我努力将两眼瞪大,好让昏花的双眼看清这位当年的挚友、如今的朝廷重臣。看着何鄄已经花白的头发,我有些心酸。何鄄比我小两岁,今年不过五十有八,却已经老态龙钟,身躯佝偻着活像七八十岁的老翁,面上的皱纹也似乎比我深上几分。我有些愧疚,示意魏运德拿椅子让何鄄坐下,沙哑对他道:“子真,是朕对不起你,当年不该把你贬往塞北,害得你受尽苦寒之苦。”

    何鄄闻言,眼中尽是无奈之意,拱手向我回话道:“陛下,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何鄄的回话让我有些难堪,我只得自嘲道:“陈年往事不提,那就说些眼下事吧。朕也没几天活头了,虽不该问,可还是腆着老脸问上一问。朕归天后,朝廷欲给朕上何等谥号?”

    “陛下!”何鄄蹭得站了起来,“祖宗之法,皇帝的谥号自当是皇帝驾崩后才拟定的,哪有活着的时候就公之于众的?”

    我心中原本有些烦躁,听到何鄄的激烈言论倒十分畅怀。我笑着对何鄄道:“子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说实话。要是其他人在,他们肯定会说陛下万年,这些事情委实不需要考虑。”说完,我便直勾勾地盯着何鄄的眼睛。

    何鄄听到我的话,脸上竟泛起一阵红晕,对我讷讷道:“陛下自然万年,不过是臣一时糊涂罢了。”

    我艰难地爬起身来,魏运德见状,连忙在我背后垫上几个靠垫。我便倚坐在床上与何鄄笑道:“朕死后,你是尚书右仆射,谥号拟定自然是由你牵头拿个章程。朕的太子朕知道,他是不会驳你的面子。朕所畏者,便是这煌煌青史。不知子真有何想法?”

    何鄄似乎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只做深思状。

    我知他是在用沉默对抗我违反祖制的怪诞行为。不过,我并有打算向他屈服,便接着问道:“朕御极天下三十年,国泰民安,谥号可当得起一个仁字?”

    “不可!”何鄄突然大声道:“陛下文治武功自然是明君所谓,可却绝对当不起一个仁字!”

    紫宸殿中顿时静得吓人,除了沙漏的沙沙声外,大殿内便再无其他声音。我与何鄄四目相对,想从何鄄的眼神中发现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无奈之下,我只好问道:“朕为何当不起一个仁字?”

    何鄄眼神坚毅地盯着我,斩钉截铁地说:“鸩妻杀子,如何当得起一个仁字?!”

    魏运德一阵惊呼,大声道:“何仆射,你!你!”

    我心中尽是遗憾,却不想自欺欺人,我对魏运德摆手道:“你且领着他们下去吧,我与子真还有话说。”

    看着魏运德领着一干宫女宦官退出殿门,我示意何鄄坐到我的床边。何鄄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坐过来。我有些难受,何鄄是跟随我三十余年的挚友,是原本可以无话不说的诤臣。就是因为她,我连这个最后的朋友也变得陌生起来。回想着六十年来的匆匆往事,我眼角之中不自觉地流下了两行浊泪。那个活泼的身影似乎又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一个永远不知气馁的女子,永远开心地微笑着。许久,我终于从回忆中缓过神来。面对眼前这个瞧不起我的何鄄,我终于吐露真言:“子真,我想燕娘和存儿了。”

    或许是我的真心话让何鄄感受到一丝温暖,他一反常态,对我难得地笑了起来,口中唏嘘道:“陛下现在吐露真言,是觉得终于可以放下了吗?”

    我看着眼前的何鄄,心中无限感慨。放下?恐怕这辈子是不会放下了。

    回想着过往的一切,我低头朝何鄄微微一笑道:“燕娘当初被周师傅称作妖女,你还记得吗?”

    何鄄脸上一怒,低声道:“周勉那个腐儒,知道些什么!”

    看到何鄄脸上的神情,我不禁好笑,忙劝道:“子真,他是朕的师傅,自从朕继承睦王爵位,他就一直伴随朕左右,二十年的师生情啊!”

    何鄄脸色稍霁,迟疑了一会,最终和缓道:“斯人已逝,确实不该这么说他。如今想来,要是没有当年周师傅的劝谏,燕娘该不会入宫吧?”

    听到何鄄呼皇后为燕娘,我立马怒目瞪着他。孰料何鄄见我如此,竟不害怕,反倒用坚毅的目光回敬我的注视。许久,我最终败下阵来,朝他摆手道:“罢了,你赢了!”

    何鄄见我认输,却并不高兴,长叹一声道:“终究是陛下赢了,皇后终究是皇后!”

    皇后终究是皇后!我听到何鄄的叹息声终究不能高兴起来。何鄄输了,我又何尝赢了?殿外天色昏暗,似是山雨欲来;殿内的烛光则星星点点,不甚明亮。隔着三五米的距离,我双眼氤氲,竟有些看不清何鄄的面庞。我艰难地对何鄄回应道:“皇后终究是皇后,可燕娘也终究是燕娘!”

    我与燕娘几十年的恩怨纠葛就要从广化二十九年的那个春天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