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睦州（五）
得到魏权的提醒，我本能颤栗起来。《礼记》是这十几天来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两个字。这本所谓的“礼法”被高勋巧妙地利用，传递给我皇家乱伦的丑闻，最终迫使我加入到父子争权的内乱之中。太子也正是利用了我对礼法的推崇与顾忌，最终获得了靖难的胜利，成为事实上的“天子”。尽管我不止一次的安慰自己——正是因为我的出手才制止了父子相残的悲剧，我理应问心无愧。
但这些天我和燕娘所遭遇的事情又让我无时无刻不在狐疑，难道是我错了吗？特别是高勋这些天的所作所为，使我深刻地认识到权力的斗争是如此残酷。高勋会对皇后说些什么呢？说我知道了皇家的丑闻？说我知道了太子妃暴毙的真相？或者，劝说皇后除掉我这个无用之人？
魏权顾虑重重却又欲言又止，无非是他知道高勋对于皇后的进言会对我产生巨大的威胁。或许是我和太子的情谊使得他最后透露出了“礼记”二字。平心而论，魏权对我的善意提醒已经算得上对我的深恩厚义了。我十分感动地握住魏权的手：“魏阿翁，小王无以为报，可燕娘有孕在身，能否让她先行回府？我自己去见母后就好。”
我并不害怕与皇后的对峙，我甚至不害怕皇后会对我下毒手。可我放不下燕娘，更放不下她腹中的孩子。皇后唤我和燕娘去见她，明显是对我夫妻两人不放心。皇后可能推测我已经将皇家的丑闻告诉了燕娘。我害怕皇后会对燕娘下毒手。我近乎哀求地向魏权询问道：“阿翁，燕娘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魏权显然非常为难，“殿下，娘娘有旨意，让您和王妃都去。”
“没事的，阿翁。”燕娘显然不知道深浅，对魏权一笑：“母后身体不适，理应我去服侍。”
我连忙打断燕娘的说辞，对她严肃道：“你懂什么！回家去！”
燕娘见我生气，竟然不恼，只是对我温言道：“殿下，一起去吧。看过母后，我们再回家。”说罢，燕娘便言笑晏晏地望着我。我心中如刀绞一般，燕娘并不知道危险已经临近，反而想跟我去赴鸿门宴。可魏权就在这里百般催促，我无奈之下，只好低声在燕娘耳边说道：“过会到了寿康宫，那里的食物和水都不要碰。”
燕娘颔首答应了下来，我便只能横下心来，带着燕娘随魏权去“闯”寿康宫。
我原以为皇后此时被气晕了，应该还在寝殿。可出人意料的是，我的这位母后此刻正站在寿康宫门口，虽然一脸愁容，但丝毫没有病弱的感觉。
皇后在寿康宫外等我们，这是何等的礼遇，我与燕娘不敢托大，连忙趋步上前，跪倒行礼。
皇后亲自扶燕娘起身，又对我和蔼道：“冼儿，这么生分干什么，快起来。”
不光是我，就连魏权也有些吃惊。魏权颤巍巍地问道：“娘娘，您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
皇后并没有去理魏权，反而伸手去摸燕娘的肚子，似乎有些感慨：“人老了，就总盼着孙辈。前两天听魏权说燕娘怀孕了，几个月了？”
燕娘有些腼腆：“回母后，太医说两个月了。”
“好！好！”皇后似乎很是欣慰，但旋即又有些悲伤，“我那苦命的儿媳妇，她没有这样的福气。”
皇后提到了太子妃，我和燕娘都不知道如何回话。皇后似乎察觉到了，便携着燕娘与我进了寿康宫，魏权则没有跟来。一边走着，一边对我们说道：“高勋上午来过，说过些浑话，我也有些乏了，便让魏权去唤你们来说说话。”
既然皇后提到了高勋，我决定主动出击：“母后，高勋说什么惹您不快了？”
皇后并没有回答我，只是对燕娘小心翼翼地叮嘱着怀孕要注意的地方，似乎我说的话她完全没有听到一样。直到进入殿中，皇后才似乎回过神来，对我问道：“冼儿，你说什么？”
我太了解我的母后，她之前装作听不见，现在又突然发问，必然是话里有话。我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禀道：“母后，高勋惹您不快了？”
皇后眼神似有些疲倦，但还是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对我说道：“高勋说，冼儿不喜欢读书。”
我松了一口气，跪倒回话：“母后，您是知道的，我从小顽劣，不喜读书。”
“这是哪里话！太子此番靖难多亏了你们夫妇从旁辅佐。要我看，就数你们夫妇读书多的好！高勋懂什么！”
听到皇后如此评价，我自然惶恐万分，燕娘也是神情复杂。左武卫军在京中被连根拔起，无数人惨遭刑罚。这一切竟然是我们读书读得好？皇后这般表态令我和燕娘异常尴尬。可还没等我和燕娘有所表达，皇后又接着说：“冼儿，高勋说你喜欢读《礼记》？”
又是《礼记》！我假装镇定，从容回答：“母后，儿臣不喜欢读《礼记》。”
“不喜欢读，那就是说还是读过了。”皇后不待我辩驳，径自说道：“母后也不喜欢读书，这礼记中的大道理，我也不懂。只是有一点，你要明白，皇家的体面最重要。”
皇后终于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我已经确信，高勋今天已经向皇后坦言，告知我知道了父子乱伦的惨剧。皇后如今要招我夫妇前来，或许就是为了警告我们不要泄露秘密。
可她哪里知道，我一直保守这皇家的秘密，即便燕娘险些与我彻底决裂，我也不曾吐露半分。我只好向皇后表态道：“母后放心，孰轻孰重，儿臣知道。”
皇后点了点头，又问燕娘道：“睦王妃，你说呢？”
燕娘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我只好替她转圜道：“母后，燕娘她什么都不知道。儿臣也从未向她提及。”
听到我这样说，皇后似乎神情上有些犹豫，最终叹了一口气：“你是个有福之人。”
皇后口中的“有福之人”到底指的是我还是燕娘，我竟一时不能分辨。可不等我去细想，皇后便哀声哭了起来，口中不住地念叨死去的太子妃。我与燕娘也只好从旁开导，约莫过了两刻钟，皇后才在我们的安慰下止住了哭泣。
我逗着皇后说了些太子大哥小时候的事情，皇后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转。我心中暗自思忖，或许皇后不会再难为我与燕娘了。可没等我轻松片刻，皇后便招呼我道：“冼儿，多亏了你们夫妇来陪我这个老太婆。你看你一直逗着我说话，一定口干舌燥，喝杯山楂饮。”说罢，我便看到有宫女捧着一个精致的玛瑙杯前来。
看到玛瑙杯，我内心的恐惧瞬间被激发出来。小时候听母亲讲过，皇后管理后宫甚严，一旦遇到犯大错的宫女太监，动辄都会被赐死。但皇后讲究体面，一般会给这些人赐一杯玛瑙杯的毒酒。这毒酒发作时间长达十天之久，且没有什么痛苦。因此，被赐毒酒的宫人总会千恩万谢皇后的恩典。我虽从未见过皇后赐宫人毒酒的场景，但宫中盛传也不会是捕风捉影。因此，当我接过宫女手中的玛瑙杯时，双手竟颤抖了起来。太子妃薨逝，宫中一概禁酒，但这山楂饮会是毒药吗？
皇后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笑道：“山楂性凉，睦王妃在孕中，自是不能喝。冼儿你就替王妃喝了吧。”
我替燕娘喝？我颤巍巍地问道：“母后，我喝了，燕娘不用喝吗？”
“傻孩子，她在孕中。你就替她喝了！”
原来如此，我心中突然放松了下来。我知道了太子的秘密，皇后自然不会放过我。可我已经向皇后承诺，燕娘毫不知情。或许是心生恻隐，皇后最终决定放过燕娘，只追究我一人。我只要一死，所有的秘密都将被带走。我突然幻想到几年之后，燕娘带着孩子到凤池边游玩的场景，孩子天真烂漫，燕娘言笑晏晏。既然如此，拿我的性命去换燕娘和孩子，这买卖不亏！
因此，我心中虽然还是止不住地恐惧，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起杯子走到燕娘身边，暖声道：“母后的好意，我替你喝了。”
“且慢！”殿门被突然推开。
皇后、燕娘与我皆是一惊，抬头望向门口。
只见太子气喘吁吁地朝我们走来，夺过我手中的玛瑙杯：“这山楂饮我来替五弟喝。”
但这些天我和燕娘所遭遇的事情又让我无时无刻不在狐疑，难道是我错了吗？特别是高勋这些天的所作所为，使我深刻地认识到权力的斗争是如此残酷。高勋会对皇后说些什么呢？说我知道了皇家的丑闻？说我知道了太子妃暴毙的真相？或者，劝说皇后除掉我这个无用之人？
魏权顾虑重重却又欲言又止，无非是他知道高勋对于皇后的进言会对我产生巨大的威胁。或许是我和太子的情谊使得他最后透露出了“礼记”二字。平心而论，魏权对我的善意提醒已经算得上对我的深恩厚义了。我十分感动地握住魏权的手：“魏阿翁，小王无以为报，可燕娘有孕在身，能否让她先行回府？我自己去见母后就好。”
我并不害怕与皇后的对峙，我甚至不害怕皇后会对我下毒手。可我放不下燕娘，更放不下她腹中的孩子。皇后唤我和燕娘去见她，明显是对我夫妻两人不放心。皇后可能推测我已经将皇家的丑闻告诉了燕娘。我害怕皇后会对燕娘下毒手。我近乎哀求地向魏权询问道：“阿翁，燕娘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魏权显然非常为难，“殿下，娘娘有旨意，让您和王妃都去。”
“没事的，阿翁。”燕娘显然不知道深浅，对魏权一笑：“母后身体不适，理应我去服侍。”
我连忙打断燕娘的说辞，对她严肃道：“你懂什么！回家去！”
燕娘见我生气，竟然不恼，只是对我温言道：“殿下，一起去吧。看过母后，我们再回家。”说罢，燕娘便言笑晏晏地望着我。我心中如刀绞一般，燕娘并不知道危险已经临近，反而想跟我去赴鸿门宴。可魏权就在这里百般催促，我无奈之下，只好低声在燕娘耳边说道：“过会到了寿康宫，那里的食物和水都不要碰。”
燕娘颔首答应了下来，我便只能横下心来，带着燕娘随魏权去“闯”寿康宫。
我原以为皇后此时被气晕了，应该还在寝殿。可出人意料的是，我的这位母后此刻正站在寿康宫门口，虽然一脸愁容，但丝毫没有病弱的感觉。
皇后在寿康宫外等我们，这是何等的礼遇，我与燕娘不敢托大，连忙趋步上前，跪倒行礼。
皇后亲自扶燕娘起身，又对我和蔼道：“冼儿，这么生分干什么，快起来。”
不光是我，就连魏权也有些吃惊。魏权颤巍巍地问道：“娘娘，您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
皇后并没有去理魏权，反而伸手去摸燕娘的肚子，似乎有些感慨：“人老了，就总盼着孙辈。前两天听魏权说燕娘怀孕了，几个月了？”
燕娘有些腼腆：“回母后，太医说两个月了。”
“好！好！”皇后似乎很是欣慰，但旋即又有些悲伤，“我那苦命的儿媳妇，她没有这样的福气。”
皇后提到了太子妃，我和燕娘都不知道如何回话。皇后似乎察觉到了，便携着燕娘与我进了寿康宫，魏权则没有跟来。一边走着，一边对我们说道：“高勋上午来过，说过些浑话，我也有些乏了，便让魏权去唤你们来说说话。”
既然皇后提到了高勋，我决定主动出击：“母后，高勋说什么惹您不快了？”
皇后并没有回答我，只是对燕娘小心翼翼地叮嘱着怀孕要注意的地方，似乎我说的话她完全没有听到一样。直到进入殿中，皇后才似乎回过神来，对我问道：“冼儿，你说什么？”
我太了解我的母后，她之前装作听不见，现在又突然发问，必然是话里有话。我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禀道：“母后，高勋惹您不快了？”
皇后眼神似有些疲倦，但还是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对我说道：“高勋说，冼儿不喜欢读书。”
我松了一口气，跪倒回话：“母后，您是知道的，我从小顽劣，不喜读书。”
“这是哪里话！太子此番靖难多亏了你们夫妇从旁辅佐。要我看，就数你们夫妇读书多的好！高勋懂什么！”
听到皇后如此评价，我自然惶恐万分，燕娘也是神情复杂。左武卫军在京中被连根拔起，无数人惨遭刑罚。这一切竟然是我们读书读得好？皇后这般表态令我和燕娘异常尴尬。可还没等我和燕娘有所表达，皇后又接着说：“冼儿，高勋说你喜欢读《礼记》？”
又是《礼记》！我假装镇定，从容回答：“母后，儿臣不喜欢读《礼记》。”
“不喜欢读，那就是说还是读过了。”皇后不待我辩驳，径自说道：“母后也不喜欢读书，这礼记中的大道理，我也不懂。只是有一点，你要明白，皇家的体面最重要。”
皇后终于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我已经确信，高勋今天已经向皇后坦言，告知我知道了父子乱伦的惨剧。皇后如今要招我夫妇前来，或许就是为了警告我们不要泄露秘密。
可她哪里知道，我一直保守这皇家的秘密，即便燕娘险些与我彻底决裂，我也不曾吐露半分。我只好向皇后表态道：“母后放心，孰轻孰重，儿臣知道。”
皇后点了点头，又问燕娘道：“睦王妃，你说呢？”
燕娘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我只好替她转圜道：“母后，燕娘她什么都不知道。儿臣也从未向她提及。”
听到我这样说，皇后似乎神情上有些犹豫，最终叹了一口气：“你是个有福之人。”
皇后口中的“有福之人”到底指的是我还是燕娘，我竟一时不能分辨。可不等我去细想，皇后便哀声哭了起来，口中不住地念叨死去的太子妃。我与燕娘也只好从旁开导，约莫过了两刻钟，皇后才在我们的安慰下止住了哭泣。
我逗着皇后说了些太子大哥小时候的事情，皇后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转。我心中暗自思忖，或许皇后不会再难为我与燕娘了。可没等我轻松片刻，皇后便招呼我道：“冼儿，多亏了你们夫妇来陪我这个老太婆。你看你一直逗着我说话，一定口干舌燥，喝杯山楂饮。”说罢，我便看到有宫女捧着一个精致的玛瑙杯前来。
看到玛瑙杯，我内心的恐惧瞬间被激发出来。小时候听母亲讲过，皇后管理后宫甚严，一旦遇到犯大错的宫女太监，动辄都会被赐死。但皇后讲究体面，一般会给这些人赐一杯玛瑙杯的毒酒。这毒酒发作时间长达十天之久，且没有什么痛苦。因此，被赐毒酒的宫人总会千恩万谢皇后的恩典。我虽从未见过皇后赐宫人毒酒的场景，但宫中盛传也不会是捕风捉影。因此，当我接过宫女手中的玛瑙杯时，双手竟颤抖了起来。太子妃薨逝，宫中一概禁酒，但这山楂饮会是毒药吗？
皇后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笑道：“山楂性凉，睦王妃在孕中，自是不能喝。冼儿你就替王妃喝了吧。”
我替燕娘喝？我颤巍巍地问道：“母后，我喝了，燕娘不用喝吗？”
“傻孩子，她在孕中。你就替她喝了！”
原来如此，我心中突然放松了下来。我知道了太子的秘密，皇后自然不会放过我。可我已经向皇后承诺，燕娘毫不知情。或许是心生恻隐，皇后最终决定放过燕娘，只追究我一人。我只要一死，所有的秘密都将被带走。我突然幻想到几年之后，燕娘带着孩子到凤池边游玩的场景，孩子天真烂漫，燕娘言笑晏晏。既然如此，拿我的性命去换燕娘和孩子，这买卖不亏！
因此，我心中虽然还是止不住地恐惧，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起杯子走到燕娘身边，暖声道：“母后的好意，我替你喝了。”
“且慢！”殿门被突然推开。
皇后、燕娘与我皆是一惊，抬头望向门口。
只见太子气喘吁吁地朝我们走来，夺过我手中的玛瑙杯：“这山楂饮我来替五弟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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