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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彰泰五年腊月,时大雪纷飞,朔风刺骨,其凌厉之盛史所未见,京师百道积雪高数尺,非人畜之力所能清。诸肆顿业,市坊俱寂,不闻榷买之声,鸡犬绝响。可怜那流民乞丐,聚于破庙坏屋之中,冻毙者甚众。寻常之家,皆闭户不出,炉炕之火不绝方稍得生息,然薪柴日少,老者唯望火兴叹,倘有人家不生炊烟,盖殆矣。官贾之家,虽拥貂裘,尚不敢出。然终究大户,怎乏排场,君不见琼楼玉宇之中,宾朋满座,欢恰融融,杯觥交错貂锦富丽之色绕眼缭乱,歌舞升平丝竹管弦之乐聒噪不绝,玉肴珍馐悉出名厨,爵中佳酿香沁拂醉。更有小鼎燎一奇香,未知其名,稍闻之则情意迷乱,春心萌动。诸客之中,文人居多,饱读孔圣之道而得以自持者少矣,或以袍蔽手,佯为抓婢嬉闹耍笑,实则偷香窃玉,捏桃摸瓜也;或如痴如狂,至于欲壑难填,娈童美婢任其选矣,入席后纱帐,自有胡床供使。君子好色自古有之,不足怪哉。然君子习书以为常,血气虚亏,温香软玉之厉害,又岂受得?只消三两下,春光乍泄而动静杳无,虽其兴未尽,却又无可奈何,恨而长叹,曰:“噫吁嚱,天丧余,天丧余!”。然枕上功夫终觉浅,几分温存道不尽。众女长相俏丽,琴棋书画亦略有所学,故才子以为知己,一时缠绵私语不绝于耳,至于才思云涌,口出文章,曰:“怀王好美人游幸四方兮,辇落巫山而迷途;云雾缭绕空闻鸟语兮,山鬼群舞驷骏啼不止;弃驾赴兰泽欲将歇兮,巧遇神女汲水以饮骑;神女蕙质飒胜原野兮,目盼兰心情倾于楚王;故天意欲使王见神女兮,盖王恩沐泽于四方;山气聚于林大风狂啸兮,祥云忽现而龙声大作;王与女顺天意共结连理兮,夫百兽出巢喜相贺。”然床多地小,难免拥挤,屏者唯一薄纱耳,故响动得以互闻。众女芸芸有一人闻此语,笑焉,曰:“虎作吟啸龙在天,书生最是无用材;空吟花柳风月夜,寥雨渺茫透残云。”才子以为妙,忘乎有辱斯文。又一女抛言,曰:“姐姐何太痴也,休怪妾多言,‘寥雨渺茫透残云’不妥,恐他人才浅不知,遮遮掩掩倒不洒脱,何不改为“枕上干戈人憔悴”,通俗易懂。”才子曰:“非也,‘枕上干戈人憔悴’甚俗,实是淫词浪句,难登大雅之堂。”众女俱笑,曰:“我等红尘女子,学些诗词,不就为供汝等读书人淫乐,恁得,公子还要教我等作雅。”众女啼笑皆非,才子羞愤,至于无语。有一娈童卧床,曰“月牙初挂,漏断三更起,独走幽庭,遥想去年花开。曾记否,仰天祈愿,怎奈星河不语。孤灯抱膝梦不成,司晨声中为谁累。青丝难留,直教枕上开霜。”众女闻之无语,才子为之叹绝。一老汉为老不尊,口无遮拦,曰:“好一个小蹄子,只道是身姿窈窕,凹凸有致。”才子怒叱之,谓老汉曰:“尔无耻之徒,倘再口出虎狼之词,休怪后生无礼。”老汉遂闭口,不复出声,众女见状愕然,不知作何感想。迷香之下,宴中少有独饮者,唯一老翁与一醉客耳。老翁者谁?主人李忠贤也;醉客者谁?门客金士英也。主人年近五十,两鬓斑白,形岸伟奇,有大奸似忠之相。客烂醉如泥,以至自称天降英才,苦奈屈居于凡胎而未能登仙,绕柱暴走,忽倒于一美婢之怀,忿忿至于恸哭。主人大惊,乃止歌舞,使人喂其一丸,是为解酒丸。须臾,见客稍有好转,问其原由。客乃端坐,答曰:“神仙之乐,莫若于此,我安敢有所不悦,于贵人府上哭闹,岂非不敬。”主人云:“既有此乐,何不作享;既知不敬,何故为之?”听罢,笑曰:“公为当朝宰相,陛下之亲信,皇帝诏令,悉出尊口;公之长女贵为国后,母仪天下,独操后宫内务。古人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陛下年方七岁,国事大小仰赖公裁,故天下非陛下之天下,实为公一家之天下,公名为宰相,实为天下之共主,亿兆草民不过公之私奴,泱泱九州不过公之私田。现天降瑞雪,此乃祥兆,无不昭示公必洪福齐天,威扬海内。公巍巍乎如泰山之巨,大丈夫比之失色,尧舜禹较之生辉。鄙本粗砺之才,幸蒙公厚遇,想我投公之门下久矣,日日所食无不是鲜肥滋味,夜夜所睡无不是香艳美妾,富贵如此,安复何求?吾之所有,无不是公之所给,我视公如同君父。鄙涕零如此,实乃喜极而泣。”

    李忠贤,大虞帝国的最高执政长官,傀儡皇帝背后的实际掌控者,他现在就坐在礼宴厅最尊贵的位置,也就是唯一的主座上,他身边没有任何护卫,府兵都守在门外,没有李忠贤的手令,没有人可以调动他们。这时候如果有人要刺杀他,简直是轻而易举。金士英无比尊敬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一脸忠臣相的老贼,他的一举一动已经严重僭越了礼制,无论是他左右被他私令阉割过的童仆,还是大红锦袍上明晃晃的金龙纹饰,抑或是头上象征至高无上的金冠,以及案几上明令规定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金碗金箸,就连这次宴会的规格和所用礼乐都是天子才能尊享的,他本人也就差直接披上一件龙袍篡位自立了。这老贼放着同样代表尊贵的象箸银器不用,如此张扬,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狼子野心,明摆着是自认定天底下已经没有能够或者说是胆敢动摇他统治根基的人了。李忠贤捋着花白的胡子,和蔼地笑道:“士英啊,这是谬赞了,老夫如何受得起呀。”金士英毕恭毕敬地说:“丞相大人日夜为国事操劳,小人要是连这样几句公道话都说不出,又如何陪做丞相大人的门客呢。”说罢,两人相视大笑,可突然间李忠贤却掀翻了身前的案几,快步走到甚至可以说是跑到金士英面前,一把扯住金士英的袖口,看着面色通红的金士英,李忠贤毫不忌惮地说道:“金士英金大人,老夫现在非常害怕,犹如一只羸弱的老虎,害怕随时会有豺狼来将老夫我分尸啊。”李忠贤的手抓得很紧,惊恐的眼神让人分不清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