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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少狼往事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场突如其来的强降雪将隆冬的疆域一路直推进到狼国的东南地区。凤鸣山一带也不例外,上个礼拜气温尚还能维持在零度以上,眼下却在一夜之间被暴风雪攻陷了。

    布兰卡此刻就站在这里,与漫天的飞雪似乎已然融为一体,她身着一袭轻甲,雪白的披肩自左侧延展而出,正在隆隆东风中舞动。齐肩秀发沿着脸颊披垂,于风雪中凌乱着,却也恰好掩盖住她眸中的那一丝哀伤。

    又是凤鸣山,又是一场白雪,很难让她不联想到两年前的那场血战。只是时间的力量太过强大,过往的注视在脑海中尚未退去,便要隐于大千世界的深处了。旁人也许很难猜到,在山坡厚达尺余的积雪层下,埋藏着灰狼族人们最难以回首的记忆。

    唯有残余的防御工事、破旧不堪的魔狼君神庙以及山顶中央空地上那座前年方才建起的丰碑,依旧凝结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她站在三丈高的石碑前,感觉自己像虫子一样渺小、无力。

    她伸手,似乎是想抓住流逝的时光,掌心却恰好触到眼前的石碑上。积雪已经掩埋石碑的底基,更将大理石表面摩挲得愈加光滑、清冷,甚至连碑面所镌刻的金箔也因寒冷而部分脱落,露出深红的底色,恰如淌着血的伤痕。斜插在碑前的那柄长剑虽经历两年的风吹雨打,却丝毫未显锈迹,依旧以它狭长的身躯反射出这破旧世界的万千光芒——正如它主人的目光,即便刚强坚毅,却也依旧温润如玉。

    狼王梦,血狼冠……布兰卡突然低下头来,在心底默默念叨着石碑上所刻文字。她闭紧双眼,只觉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仿佛又回到了面前,挥之不去。

    少主陛下……不知不觉,都两年过去了。

    她不像紫葡萄那样含着金钥匙长大,而是出生在狼国社会的最底层。在真狼、灰狼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居住在边境地区的她和很多孩子一样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园。衣裳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走投无路之际,她只能跟随其他饥民去偷军队的粮仓,而无论是真狼还是灰狼的士兵,对于这些饥民的态度都是统一的——要么果断驱逐,要么就地格杀。她很幸运,在被粮仓士兵抓获后,跟同样无家可归的格林、洛波一起被送到了浪的面前,少狼主收留了这三个孤儿,并派人将他们送到尕玛尔王城的后宫,充当小公主的玩伴。

    之后的事情就是:陪伴在紫葡萄身边的布兰卡同样学习了一身的本事,并且在此之后一直是她的左膀右臂。旁狼对紫葡萄的尊称从公主殿下、郡主直到现在的女王陛下,而布兰卡对她,始终是一声亲昵的“姐”。

    但除了紫葡萄,布兰卡更无法忘却少狼主,既然紫葡萄将她视作妹妹,那她也有必要把浪当成自己的哥哥。她陪伴紫葡萄虽不过十年,却也恰好经历了浪生命中最为关键的几年,亲眼见证着他从略显软弱的小公子逐渐成长为纵横天下的少狼主。先王阿克拉去世后,他在极短的时间里雷厉风行——降服发冲、青牛角两大为祸一方的水匪;平定少数家族发起的叛乱;在尕玛尔城外的岚湖不仅一把火将误入后方的真狼舰队焚烧得干干净净,更在接受对方残部投降以后下令乱箭齐发杀死全部降卒,面对紫葡萄的质问,他只是冷冷的一句:“你觉得你所谓的荣誉能使世界井然有序地运行吗?不是。维持秩序的是恐惧、鲜血与权势。”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宁教我负天下,莫让天下负我。”

    之后的一切都毫无悬念了。失去舰队的支援以后,真狼的数万大军在阳和一线土崩瓦解,残兵败将被一路追杀到古戛纳河边。走投无路的老洛戛在灰狼铁骑面前抖得跟筛糠一般,面色惨白着向少狼主呈上降表。经此一役,灰狼声威大震,少狼主威名远扬,即便是远在天边的极地家族和巴基亚家族也都主动低头归附,浪成为了继莫迪斯之后,又一位统一狼国的王者。提起他的名字,人们再也不会去联想他是阿克拉或者谁的儿子,少狼主就是少狼主,豪情自昂扬,无愧狼之荣光!

    可当时谁又能想到,命运却是如此的造化弄人。凤鸣山一役,真狼、颖狼友军的无端后撤致使灰狼军队腹背受敌,被数十倍于己的犬族大军包围。记忆里,那也是深冬里的一场白雪,暴风雪阻断了粮道,水草补给全无,灰狼军狼困马乏,士气低落,在犬族新统领巴克的线列枪阵面前,帕雅丁铁骑再无往日辉煌。激战中,就连少狼主也受了重伤,一支冷箭自他的右肋下插入,几乎贯穿了大半个胸腔。生与死的瞬间,浪顾不上自己医治,而是紧急命令番茄带领若尔盖家的骑兵掩护紫葡萄、布兰卡等一众小辈以及随军的外宾漂亮男孩一行,趁着犬族军队还未全部就位,杀出了围剿凤鸣山的包围圈。而他自己则留在山上,指挥残余的军队奋战到了最后一刻,直至最终全军覆没……

    之后,被狼武士们殊死一战所震慑的狗东西们不敢再继续深入,在草草焚烧了所有战死灰狼的尸体后便匆匆撤军了。紫葡萄继位后,下令在山顶立起了这座丰碑。由于尸体都被焚烧得难以辨认面容,因此所有烈士的遗骸都被统一收容,以狼国最隆重的国葬规格就地下葬,紫葡萄亲自主持了仪式,并在石碑前含着泪拔出少狼主曾使用过的佩剑,深插入这片他和他的弟兄们为之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土地……

    时过境迁,眨眼间两年都过去了,而命运却再度驱使着她来到眼前的凤鸣山。她轻叹一口气,缓缓蹲下,轻手扫开碑前积雪,随后打开一小壶早已备好的清酒,扬起右臂,任由淌出的酒水在半空划过一条悠扬的弧线,渗入脚下的土层。

    少主陛下,您就在这里……和您的弟兄们安心休息吧。布兰卡心中暗暗道。灰狼还在,帕雅丁家族还在,有她和紫葡萄,有格林和洛波,有歪歪脖、斜斜眼、番茄、黑三,还有很多的朋友与伙伴……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就绝不会让这个国家倒下,更不会让帕雅丁家族永恒圣洁的蔷薇纹章受到玷污。

    若不是耳边突起的一阵惊呼,她还不知道得在碑前蹲到什么时候。“诶呦,我的天,你怎么把酒全都倒了?!”洛波晚到了一步,眼见布兰卡正浪费着他的库存,竟急得一蹦三尺高,几度欲伸手去夺酒壶。“山下庄子里带上来的村酒可难得,这是最后一壶了,你还真是……”

    布兰卡站起身,很无奈地将酒壶丢回洛波怀里,扫兴道:“行了行了,吵死了,早知道就不该跟你过来。”

    洛波也不急着回嘴,只是急匆匆仰脖将壶中最后一点酒液喝干,随即惬意地打了个嗝,随手把酒壶扔到了一边。“这也没办法,反正是咱姐说的,要咱一起……”他一边咂嘴一边嘟囔着。

    “哦,是吗?”布兰卡翻了翻白眼,“不过她虽说让我们组队,可也没说不让分头行动啊不是么。你去那边瞎转悠吧,我去破庙里面看看。”

    “别啊,白子……我叫你姐行不,别这么嫌弃我啊……”洛波依旧是厚着脸皮跟在她身后,“姐,姐,姐!诶,我听你话行不,别不理我啊,瞧我这热脸贴你冷屁股的,你不心疼么……”

    “你先闭嘴行不?”

    “那你得先答应,别嫌弃我!”

    “我去……”布兰卡一阵语塞,气得差点脚底一滑溜倒在地,“奶奶的,你还有脸跟我谈条件,你这普信钢铁大直男……”

    两狼就这么一路折腾打闹着,很快就来到了魔狼神庙的门前。

    狼国全境,除了少数地区,都信仰着史前的魔狼一族,并将其认为自己种族的远古先祖。狼民们坚信,魔狼君黑桑虽然将曾经用以战斗的身躯化作月亮,力量也化作了魔狼石英,但其意识并未消亡,而是化作了一股无形的量子,在这个重获新生的世界里四处游荡,帮助那些仰慕自己的信徒们。狼国大小城镇均建有神庙,供奉着魔狼君黑桑的神像,香火不断。凤鸣山虽已在狼国边境,却也不例外,只是平时少有人打理,又恰逢两年前的战火洗礼,终沦为眼下这破败的模样。四面墙壁仍在,半边屋顶却被犬族的炮火轰塌,后续填补的茅草也已被暴风雪搜刮得一丝不剩。厅堂两侧的小雕像大多历经犬族兵士的破坏,早已是面目全非,正中央供奉的魔狼君神像虽尚且完整,但底基不知为何已然受损,神像主体向右倾斜严重,仅靠着几截细竹竿支撑,在隆隆的穿堂风中摇摇欲坠。

    “霍,这老家伙还真够坚挺,还没倒呢。”洛波啧啧称奇,“两年前它就是这样,斜挎在那里,半掉不掉的样子。唔,那几根竹竿貌似还是我跟格林劈来的呢,估计没它们撑着,老东西早该四脚朝天翘辫子了。”他一直坚信无神论,自觉嘴上也不必放得干净,平时该咋样就咋样。

    布兰卡简直无语,真没见过谁敢在魔狼君神像前这么放肆亵渎的……她懒得再去搭理洛波,转身从旁拾起被打翻的香灰炉,同时掏出早已备好的几根香,点着后供在神像面前,深深的低头,虽是默然无声,却肃然起敬。

    洛波见布兰卡不再搭理自己,倒也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停止了作死,转而开始四处打量起周遭来,“唉,破坏成这样,真是战火无情啊,也不知道少狼主当初是如何强忍着伤痛一直坚守岗位……”

    转悠了一圈后,他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支撑神像的那几根竹竿上。“霍霍,你们还真了不起,能一直支撑到现在,少狼主守凤鸣山也就坚持了两天,你们倒好,两年多了……”感慨之余,他缓缓伸出手,似乎是想拂去竹竿表面的灰尘。

    谁知在手掌接触上的一瞬间,竹竿表面竟迅速浮现出一圈裂纹。不等洛波反应过来,裂纹又迅速扩散,整根竹竿当着他错愕的目光应声断裂。这还没完,伴随着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吱吖声,其他几根竹竿也纷纷开始扭曲、断裂……

    洛波这才回过神来,忙向后退了一大步。后脚刚落地,最后一根竹竿也狠命弯折过头,庞大的神像再无支撑,就势轰然倒下。神像沉重,产生的冲击几乎将这座小破庙当场震塌,地面厚重的尘埃被激起了三丈多高……

    “好家伙,你还真不经夸呢……”话音未落,他只觉一阵犀利的目光看得他后背直发冷,登时寒毛倒立。他机械地回过头,对上了布兰卡通红的眼眸。

    “洛波……”布兰卡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来,声音不大,却是杀气十足,“瞧你干的好事……”

    “啊啊啊,白子……不是,姐,我我我……”

    眼见着布兰卡抓起身旁半截断竹竿,洛波随即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对不起!我——错——了——”

    “说对不起有用的话那还要警察干什么?!”布兰卡怒吼一声,抄起竹竿打向洛波的脑袋。布兰卡虽是一介女流,但到底也是练过好几年的功夫,这一棍下去若是正中脑门,洛波即便不当场去世也得丢半条命。

    洛波自然不是傻子,眼见着来势汹汹于是拔腿便跑,但布兰卡反应更快,她稳扎步子,将那半截竹竿舞得如银枪般虎虎生风,很快就封锁了洛波的各个逃跑道路,将他步步逼向角落。

    再退一步就到墙角了……走投无路的洛波别无选择,只能翻身躲过布兰卡的扫荡腿,随即躲到了倒塌神像的背后。

    “你真以为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布兰卡一跃而起,稳稳落在神像身上,居高临下四处寻找洛波的踪影,“乖乖投降把屁股送上来,我还能……”

    “白子,先别打,你快看!”洛波突然探出头来,冒着被一棍爆头的危险打断了布兰卡的死亡威胁。

    布兰卡一愣,待反应过来时,目光已顺着洛波的手指转向了神像下方早已损坏的底基……却也是吃了一惊。

    只见神像底部不知何时已被镂空,向下延伸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密道,洞壁四周还残留着一些机关的痕迹。

    “我……我的天,这是啥情况……”洛波张大着嘴,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布兰卡望着眼前的密道,一言不发,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世人皆知少狼主——帕雅丁家族的浪殒命于凤鸣山,但没人能从上千具被烧焦的遗骸中寻找到他,而他褪下的战甲与佩剑也是完好无损地摆放在神庙内。也就是说,谁能保证少狼主真的已经……

    “冤家,收拾一下,进去看看。”她抬头望着洛波,苦笑着卷了卷衣袖,“看起来,咱俩今天不得不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