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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阳和蝶影

    这城门可不是简简单单说开就开的,剑齿虎的一声怒吼,让阳和城关里凭空多了三百多只真狼,三百多个吃穿住的问题急待解决,北方狼和阳和本地狼挤在一起,操着不同的口音互相骂来骂去。天罚倒是轻松,喊完一嗓子后就跟番茄他们一起带着黑昼屁颠屁颠地回去面见女王了,把所有的麻烦事都抛给了法奥,可累坏了这位小参将,法奥叫苦不迭,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今天尚未过去,两位外出的长官也没回来,他也还得继续听天罚的指挥。

    唯有卡鲁鲁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城门旁的场地中央,周围的喧闹似乎与他无关,老狼低着头缓缓闭上了双眼,任凭思绪穿越过往的岁月,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从前……

    ……

    狼历3500年冬,阳和城主堡。

    历代北境之王曾经的居城早已被各类攻城军械拆了个七零八落,族长安德烈身死之后,阳和守军不战而降,洛戛的大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成功进驻了这座古老的城池,古戛纳家族的双剑旗帜遮天蔽日,在夕阳的映照下变得愈发喋血。

    唯有城池中央的天守阁依旧处在守军的控制下,零星的几面冰霜长矛旌旗孤零零矗立在上万大军黑压压一片的包围之中,显得格外脆弱无力。

    堡垒顶端,阳和家族最后的孤女身着单薄的纱衣轻倚廊柱面向西方,日落黄昏晓,一丝愁绪,几抹悲凉。即便是独自面对城下的千军万马,十五岁的她却看上去毫无惧色。

    “小姐,在下已经清点完毕。”当时还是阳和家将的他上前奏道,“城内有千余亲军,军械粮草十分充足,足够支撑数月。学士也早已放飞了全部的渡鸦,想必帕雅丁家族此刻也该收到我们的求援了。只要灰狼的军队抵达,我们就有救了。”

    “哦,是么。”一片夕阳的余晖中,她凄凄摇了摇头,“可惜已经太晚了……卡鲁鲁,你当然比我一个小女孩更懂军事,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洛戛他会给我们等待援军的机会吗?”

    他默然无语。确实,尽管阳和主堡堪称是狼国最坚固的防御工事,但眼下的实力悬殊也太大了,再坚固的城堡也无济于事。

    乐观点估计,如果城内全体战士能死命拼上一场,他们没准还能勉强熬走今晚的月亮。

    “那……他们为何还未发起进攻?”他想转移个话题。

    “因为他们在等待我的回复。”小姐苦笑着叹了口气,将视野跳向更北方的地平线,那里的天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淡下去,成片的星子已隐约可见,“刚才古戛纳使者已经带来了洛戛的最后通牒——要么让我以处女之躯委身于他,要么等城破之时全体埋葬……他只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待日落之后,古戛纳大军将发起总攻。”

    “他敢?!”他失声叫着,又惊觉自己失礼,忙单膝跪地道:“在下无礼,冒犯了小姐……不过请小姐放心,在下与阳和上下全体将士必将全力守护老主公的事业,绝不让洛戛那厮得逞!”

    “没用的……一切都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卡鲁鲁,我始终坚信你的忠诚,但是你能保证其他人吗?就在刚才,我还听见两个窃窃私语的卫兵,商量着要把我绑了之后再扒光衣服送到洛戛的营里……我不想因为我的决定而连累到其他人,如果仅以我个人的小小牺牲便能换取全城的幸免,那么我将异常荣幸。”

    他无言以对,支撑住地面的手掌青筋暴起,却又无奈地懈了劲,“在下……接受小姐的全部决定。不过也请小姐尊重我的决定。今天之后,阳和家族的名号将从这个世界销声匿迹,我受阳和三代狼君的恩惠,无以为报,所以小姐……请允许在下陪伴这个家族一同逝去。”

    “不,卡鲁鲁,你有更重要的使命。”小姐却突然回身,上前将他搀起。那煞白的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他只觉受宠若惊,浑身止不住的打颤。

    “阳和家族不应该也绝不会就此逝去……臣服是屈辱,但努力活下去也同样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她缓缓闭眼,一滴清澈的泪珠悄然划过苍白的面颊,“洛戛并没有就此胜利,狼国的很多地方还不是古戛纳家的,帕雅丁、极地、巴基亚,甚至还有北方的胡狼异族……事情还没有结束,只要我们把那名为希望的种子给播撒下去,终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小姐……”他还想再说什么,她的手已轻轻托住了他脖子,虽是身处夕阳的余温中,却是冰冷无比,“或许,还有个更可行的结果……如果洛戛可以和我有个孩子,我一定要好好教导他,让他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嗜血暴虐,以仁义礼智的道理将他好好浇灌成长……或许,他或许就是将来复兴我们阳和的关键。”

    她缓缓摘下胸口的家族纹章装饰,连带着别针系在他的领下,“看在我的面上,洛戛是不会为难你的,你甚至还能凭借你一身的本事得到他的重用……但无论如何,希望你能保护好阳和家族复兴的最后一丝希望,保护好那个承载了我们全部未来的孩子。”

    原来她没有放弃……那么,他更没有理由选择放弃。“在下……必不辱使命!”他紧握胸口,无比坚定地承诺道。确实,这或许有些太过于天方夜谭,但她说的对,只要有希望,就一定会有可能实现……其实有时候,人也可以仅仅只为了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而活。

    媚媚小姐笑了,梨花带雨,笑中有泪。

    远处,天和地仿佛连在了一起,夕阳正慢慢地向地底坠去。天地似乎一下子全部静止了……但是他的心,并未停止跳动。

    ……

    他再度睁眼,重新冷眼旁观这残酷的世界。城门大开,城上城下身着黑衣的灰狼们正来回忙碌着,准备迎接那两位并不算凯旋的长官。

    在沼泽里兜了大半天圈子之后,连人带马浑身是泥的三五百骑手终于迎着落日回到了阳和关。歪歪脖一马当先冲在最前,直到距离他仅仅两三米开外的地方才勒住了马步。年轻狼把满口钢牙咬得嘎吱响,显是恼羞成怒,粗犷的脸憋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老东西可真行,把我们这么多兄弟骗得团团转!”另一边的斜斜眼也是花了好些工夫才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满腔怒火。他们俩并未下马,而是居高临下藐视着眼前的老狼,似乎是想维持自己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丝尊严。

    “嗯哼,那我倒是很荣幸。”卡鲁鲁若无其事地摊着手道,“不过看起来今天我们谁都没输……我家小殿下已经被送去尕玛尔王城面见女王了,你俩虽然有点惨,却也没丢掉城池,我们两边可都是皆大欢喜呢。”嘴上虽说着皆大欢喜,可老狼的语气却异常诡异,不用说,他又是在嘲讽眼前这两位年轻狼呢。

    “你……”歪歪脖气得横挑长矛,直指卡鲁鲁的胸膛,“等着吧老东西,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呵呵,那你得赶快,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你出息的那一天。”

    “你他妈……”二狼正要发作,却听见城门之上再度响起了警报,“真狼来袭,真狼来袭!”法奥一面擂鼓一面喊道,“声势浩大来势汹汹,与以往的小规模劫掠大不一样……”

    城上城下的众狼纷纷向北望去,却见地平线的尽头再次掀起了烟尘,旌旗浩荡,势头远远超过先前的卡鲁鲁一众。“呵呵,他们还真能追。”卡鲁鲁阴沉着脸缓缓说道,“都打到这儿来了,那个野种还真是,一点活路都不打算给我们留……”

    “说啥呢老东西,你给我在这里老老实实的待着,等我们打垮你那些同伴,再回来跟你慢慢算账!”斜斜眼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随即拨马离去,歪歪脖紧随其后,一面纵马奔驰一面疾呼道:“弟兄们,又有混蛋来搞事情了,打完那群北方狼,咱们吃晚饭!”

    黑衫军众狼纷纷应和着亮出兵刃,策马出阵,在两位长官的带领下如一股黑色的浪潮汹涌着冲出城关,应战入寇的真狼。

    两支军马很快便在城下列开了阵势。真狼声势浩大,足有两三千军马,是黑衫军的好几倍之多,古戛纳家族的喋血双剑旗帜四处可见,但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参战士兵并却非古戛纳家族的嫡系部队,盾牌与披风上所镌刻的纹章已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呼伦家的金色战斧,还有马卡托家的方格狼首。敌军首领策马在前,同样骑马的掌旗官高举家族旗帜与之并肩而行,正是呼伦家族的继承人宝鼎。

    “天朝之师在此,尔等南方蛮夷,何敢造次?”宝鼎策马扬鞭,高声呵斥道,“尔等收留黑昼、卡鲁鲁等一众叛党,还妄图兴师与铁王座作对,实属罪大恶极,但黑冰痞陛下念及……”

    “我呸,什么狗屁玩意儿!”歪歪脖放声大笑,打断了宝鼎的发言,“故意找茬就直接放马过来吧,何必文绉绉的编一大堆说辞。兄弟们,咱该不该鸟他们?”

    “北方狼,滚回你们的狗窝!”数量较少的黑衫军一齐发出怒吼,气势瞬间盖过了对面的真狼,把宝鼎气得够呛。“野蛮狼,不愧是刁蛮女王教出来的杂种,就是不讲道理!”呼伦小公爵的脸憋得通红,“你们给我等着,老子先收拾了你们,再去尕玛尔抓那个小女王,让她给老子当床奴暖被窝!”他好像已经忘记自己是来抓谁的了。

    说罢,真狼这边几千个声音方欲齐声回应,谁知黑衫军更不答话,只是将手头十字弩举起一齐发射,飞箭如冰雹般洒向两家的部众,真狼们立刻乖乖闭了嘴,纷纷蜷缩在各自的盾牌下瑟瑟发抖,个别叫出声的也不是怒吼,而是哀嚎。黑衫军的军号就势响起,有如南方海面上的冬季风暴一般低沉而悠长,令人不寒而栗,“打个仗屁话这么多干什么,让人等死了!”斜斜眼丢开军号,同时纵马向对面发起了冲锋,“弟兄们,开饭啦!”战吼声填补了军号的空缺,数百黑衫军发起了海涛般的攻势。

    高贵的呼伦小公爵倒没放下身段与灰狼们嘈杂的大合唱对吼,“给他们这群乡巴佬一点教训!”他猛踢马肚,呼伦家的上千名骑手纷纷跟进,将留在原地的马卡托步兵们笼罩在扬起的烟尘中。

    两支骑兵猛烈撞击在一起。呼伦家的队伍以重装骑兵为主,手持长矛,以楔形阵容接战,有如一群全身防御的钢铁穿山甲,比起单纯黑衣轻甲的灰狼们不知豪华了多少倍,再加上接近两倍的数量优势,按理说他们应当占尽上方,但黑衫军的战士们个个都是搏击经验丰富的剑士,绝不傻乎乎冲着对方精良的板甲乱砍一气,而是专瞄甲胄间隙的软肋下手,同时由于轻装上阵,黑衣狼们又保持了较高的灵敏性,这使得重装的真狼很难重创到他们。黑衫军没有严谨的队形与阵列,只是在反复的冲刺中时聚时散,将呼伦家军队冲得七零八落,钢铁穿山甲逐渐土崩瓦解。丧心病狂的宝鼎竟招呼起后排的马卡托弓手们不分青红皂白的瞎放箭,铺天盖地的箭雨对两军一视同仁,但灵敏闪避的灰狼伤亡极少,反倒是笨重迟钝的呼伦重骑兵们被射得够呛,从穿山甲变成了一个个背负着重重箭矢的铁刺猬。

    正当两军打得难解难分之际,阳和城关上再度响起了嘹亮的喇叭,嘟嘟嘟嘟嘟,宏亮而不驯的鼓声紧随其后,伴随着冷风席卷整个战场。不明是非的两军同时停手,却又不知缘由,只是面面相觑。一通鼓声作罢,又一彪军马杀出了城门,直奔黑衫军的后方而去,竟是卡鲁鲁和他的一众部下,盾牌与披风上的古戛纳双剑纹章在夕阳中反射出血一般的死光。

    “该死,原来他们是早就商量好的……前后夹击,我们中计了!”歪歪脖气得浑身发颤,却别无选择,只能招呼着身边的部众向斜斜眼那边靠拢。伴随着黑衫军的退却,呼伦家的部众很快便再度列成了阵势,无数支长矛延展成一片密林,从左右两面步步紧逼,疯狂挤压着黑衫军所需的周旋余地。卡鲁鲁的队伍已彻底堵住了黑衫军的退路,纵马疾驰的老狼冷笑着缓缓举起手中短矛,方向直指歪歪脖裸露在外的咽喉。“我们两边可都是皆大欢喜呢……”恍惚间,歪歪脖仿佛又听到了老狼戏谑般的声音。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刺响,短矛脱手飞出,径直飞向歪歪脖,然后准确……从他耳畔掠过。身后的一阵惨呼惊得歪歪脖兜身查看,却见一个试图放冷箭的呼伦家弓骑手被短矛刺穿了腹部,跟座下的马鞍死死钉在了一起,此刻正绝望地挣着手脚哀嚎。

    就在歪歪脖愣神的工夫,卡鲁鲁的部众分成两路,从左右两翼绕开正面的黑衫军,自侧翼加入战团,痛击真狼军队。夕阳的余晖中,数面旗帜猎猎张扬,却并非古戛纳的纹章,而是另一个熟悉的图案——冰霜长矛?为何他们会打起和黑衫军相同的旗号?只是歪歪脖注意到,卡鲁鲁一军的旗帜虽同样是冰霜长矛,但无论是质地还是色彩均与黑衫军有些许差别,显得更有年代感,仿佛在角落的尘埃中已沉寂了多年。“这,这是……阳和家族!”不少黑衫狼失声叫道,“阳和家的狼回来了,阳和家的狼回来了!”

    猝不及防的真狼军登时被打得溃不成军,在黑衫军与卡鲁鲁军的两面夹击下一塌糊涂,有如被铁锤敲打的玻璃。宝鼎还想硬着头皮带领亲兵压阵,正当他焦头烂额地阻拦一众逃兵之际,身后却又响起了动静——原来是马卡托家的步兵。眼见着呼伦部众兵败如山倒,这批马卡托狼竟已提前收拢阵列跑路了,压根没想着去接应正面战场上的友军。“奶奶的,我就说这帮山里野狼根本不靠谱,还‘血与荣耀’呢,我呸!”宝鼎气得破口大骂,却也别无选择,只能借坡下驴,收拢败军拔腿跑路,丢下大量重甲兵械以及上百具尸体。

    残阳似血,为这个世界投来壮丽的最后一瞥,枪尖闪耀,冰霜长矛的旗帜在半空中飘扬,与夕阳的余晖混若一体。战场上的生者们分散开来料理伤者与死者,四处弥漫着腻人的血腥味以及呛鼻的铁锈味。夕阳、战场、阳和与古戛纳的旗帜,一切都仿佛当年……卡鲁鲁默然无话,只是漫不经心地解下佩剑抛给身旁的部下,随后翻身下马。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整理下衣服,却见歪歪脖与斜斜眼两位已带着一众黑衣狼围了过来,不同于先前的桀骜,此时此刻,这两只年轻狼的脸上竟爬满了肃穆与敬重。

    “多谢老将军出手相助,否则我们可得苦战一番了……”歪歪脖拱手道,“但我们还是不明白,老将军为何会打起冰霜长矛的旗帜,莫非您是阳和家族的人吗?”

    “不,我不是,我只是昔日效忠阳和的一位家将罢了。”卡鲁鲁笑着摇了摇头,“不过真正的阳和后人确实已经归来。当年洛戛暴虐,背信弃义杀死我家主君,还强行占有了阳和最后的孤女媚媚。但阳和家族并没有就此灭亡,媚媚小姐她和洛戛有了孩子……不错,我家少主黑昼,便是阳和家族最后的血脉。”

    “原来如此……感谢老将军,带回了阳和家族的后人。”斜斜眼的语气愈发沉重,再无先前的油腔滑调,“其实我们这些黑衫军的骨干,大多都是阳和地区的遗民,阳和夷灭之后被迫背井离乡皈依灰狼,一直以来备受屈辱,不仅被北方狼视作丧家之犬,更被南方狼排挤,只能待在边境守着冰冷的城墙……但我们都没有放弃,我们始终坚信阳和家的人会回来,带领我们重新打回北方,再现昔日北境之王的荣光……”

    说罢,他突然单膝跪地,低下了骄傲的头颅,“请老将军代替阳和少主,接受我们这些阳和遗民的效忠!从今往后,我们将与您并肩作战,誓死捍卫阳和一族的荣誉!”

    “誓死捍卫阳和一族的荣誉!”话音未落,数百黑衣狼一齐跪下。

    卡鲁鲁没有做声,只是闭着眼稍稍抬起了头,一丝不易察觉的浊泪悄然划过他饱经沧桑的面颊。

    媚媚小姐,您看到了吗,这不是梦……阳和家族,绝不会就此逝去,即便不能就此复苏,它也依旧活在这么多狼的心中。他缓缓抬手摘下胸口的冰霜长矛纹章,振臂高举,令它与夕阳最后的辉煌融为一体。

    活着的人都有活着的使命,即便结局最终无法令人满意,至少也要让居上的后来者知道,我们曾经奋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