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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落子无悔

    最开始重新勾起意识边缘的,是酷似水滴连续滴落的声响,伴随这固定规律的滴答节拍,听觉率先重连完毕,以此作为顺从,沉眠的思绪随之再度启动,原本在无尽黑暗中紧紧禁锢意识的虚空感也紧接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的真实感。

    她谨慎地试着缓缓挑动眼皮,立刻察觉到了两道刺入颅腔的强烈光线,但依旧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因为眼内囤积了大量的液体。伴随着双眼的不断眨动,液体迅速沿脸颊溢出——是眼泪。

    我为什么要哭?无意识的黑暗中所感知到的,不过只是一场纯黑的噩梦罢了。她记不清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可那股深沉而又强烈的负面情绪依旧残留在心底深处,耳内似乎也还回荡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女性的细微喘息——过了好久,她方才发现这声音原来出于自己。

    紧随其后的,便是意识到身体的不对劲。

    完全使不上力气。尽管不想承认,可情况确实不能再糟糕了。堵塞的神经根本无法像往日一般有效传递行动指令,与其说是麻木倒不如说是僵直,因为从全身上下传递回来的痛苦倒是完全毫无保留,每一块肌肉、每一处关节都在发烫、发痛。周围很冷,冷到她忍不住打起哆嗦,不过这倒也帮助她逐渐恢复了本有的知觉。

    姿势也极为不自然,自己好像是坐在椅子上,而且不是那种可以放平椅背和足撑的躺椅。尽管经历长时间的昏眠,可久坐之下身体的疲劳程度却并未有任何的缓解,极度的倦怠依旧支配全身,仿佛血管里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混杂着砂砾的浓稠泥浆。不仅如此,双手还很别扭地背到了身后,像是被什么东西连带着身体与椅背拘束在了一起,并拢的双腿也一样紧贴左侧椅腿,无法移动分毫。她勉强勾了勾尚能活动的手指,指尖回以她手腕处绳索的粗糙触感。

    果然,被绑住了是么……她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更麻烦的还在后面。

    待眼中泪水逐渐干涸,瞳孔舒展到足以恢复视觉的程度后,展现在她眼前的竟是一抹诡异的橘色虹彩。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紧贴脸侧,好似医生检查般上下打量着她的面容,其距离之近,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对方体毛扫过脸颊时的骚痒——这是一只面相丑陋、体色发黄,身着臭烘烘皮甲的黑猩猩。她不由心生一阵恶心,果断将脸向左侧撇开,却又马上后悔了,因为左边同样矗立着另一只戴着石盔的黑猩猩,正以双爪胡乱捋动她的秀发,不时还拂起几丝俯首嗅闻,皱纹堆砌的嘴角分明展露着他的沉浸与享受。

    “诶嘿,快看快看,她醒嘞!”在对上她嫌弃神情的瞬间,两只黑猩猩立刻发出了窃喜般的尖叫,相互蹦跶的同时双手举过头顶乱舞,口中还念叨着一些她听不懂的阿兹特克词汇——若是有幸看过人类世界的广播体操,你肯定能将其中的跳跃运动与之联想到一起。莫非这是班达尔们特有的庆祝仪式,用以消耗自己本就旺盛的精力?不知道,她也没兴趣知道。

    趁着两只黑猩猩自顾自兴奋之际,她抓紧时间环顾了一圈周遭环境,这是一个呈现标准方桶状的长方形库房,占地面积与旅店卧室相仿,高度却只有不到两米。说是库房确实有些过于抬举了,更应该称其为杂物间——周围墙壁均由整块的木板拼凑而成,粗糙的结合与未经粉饰的表皮肉眼可见赶工般的敷衍,本就有限的空间还充斥着无数诸如箱子、木桶之类的杂物,随意成堆摆放,几乎将角落里的她完全淹没,故而身处其间的整体感受相当压抑。内里的设施也异常简陋,除了拘束着她的木椅以外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了,房间头尾两端的墙壁上点着两盏挂灯,不断在墙壁上映射着她和黑猩猩们忽明忽暗忽短忽长的倒影,由于没有窗户,无法从外部照明判断当前的时间。

    布兰卡,还有洛波、灰满看起来都不在这里,是他们有意将她单独转移了吗……一想起那些因自己的愚蠢与冒失而同样身陷险境的伙伴们,她便不由得心生一阵自责。对自己的厌恶之感犹如沉重的石块压在心头,令她难以喘息,内心瞬间被难以自拔的罪恶感吞没。出发前他们的欢笑、踊跃,行军路上的逗趣、打闹,为她而战时果断亮剑的决绝、奋勇,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可这一切却伴随着她那场失误的判断,就此全都成为了毫无意义的枉然。

    全身仿佛被寒冰包裹,每一个回忆碎片都仿佛一道锋利的剑,深深刺穿着她。她无力地将头低下,双眼空洞无神,任凭发丝披肩垂挂,遮掩了全部的视线。他们会原谅自己吗?或许会吧,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伟大的领袖也不可能保证所有决定总是正确的,这是描述历朝历代无数王朝兴衰、英雄起落的最好陈词,她当然也能用这个来说服自己,但是——

    唯有她,最不可能原谅自己。她紧咬下唇,尽力遏制住悲伤与自责再度化作泪水夺目而出。她从未如此讨厌过自己,与其继续这般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倒不如痛快地赏赐惩罚好能让她彻底解脱吧,最起码,这也能给予她些许的安慰。

    正因如此,当察觉到两只黑猩猩的阴影再次笼罩住自身后,她听见自己忽的长长舒了口气,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你们不是想要我的命么,做你们该干的事情吧。”

    “要恁的命?开什么玩笑,这哪是俺们该管的事情?”戴头盔的黑猩猩明显愣了愣,可未过片刻,困惑的神情便即又被龌龊的坏笑所取代,“小姑娘恁可得想清楚,恁要真就这么死了,还对得起恁的这份美貌和身段吗,别说俺们了,就是老天爷来了估计都得觉得可惜……恁说呐,毛子。”

    “是啊是啊,想开点吧小姐,知足常乐,多享受享受生活,别成天想着死不死的,不吉利。”名为毛子的守卫明面上倒是在苦口婆心地劝导,他像是安慰般在她脑袋上拍了拍,随后若无其事地调转指尖一路朝下,从脸颊、肩膀游移过手臂、侧腰……“别的不说,俺们兄弟俩可是实打实在这里守了恁足足一天两夜,没有功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啊,恁看,哪怕是急着去死,也总得给弟兄们一点意思吧……”语毕之际,脏兮兮的爪子已停在了她的大腿上。

    她条件反射般迅速绷直身子,但是手脚都被紧紧束缚着,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一丝不安的预感随即涌现心头,莫非他们是想……

    “元宵恁看看,狼崽子就是和那些窑子里毛烘烘的臭婆娘完全不一样啊。”尽管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反应,可毛子看起来并没有主动挪走爪子的意思,他先是像弹钢琴一般小心翼翼用指尖触碰,随后开始改用整只爪掌来回抚摸,“瞧瞧这白嫩嫩的皮囊,不愧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眼睛也好漂亮,真想挖出来带回家当翡翠好好收藏,还有小胳膊小脖子小细腰,感觉随随便便就能折断一样,尤其是这腿,啧啧啧,说真的俺能玩上一整年……”

    “恁啊恁,也就这点出息了。”被叫作元宵的家伙邪魅一笑,表情酷似插画中所描绘的那些狰狞哥布林。他还是像刚才那般搓揉她的头发,并以食指将发丝粗暴撩起、缠绕,“既然恁这么喜欢,那两条腿就都给恁玩吧,不过呢,剩下的地方可就都是俺的咯……”

    “恁想得美啊,哈哈哈哈,最起码中间的地方俺俩得平分,谁先谁后到时候再说。话说回来,小姐恁该不会还没破过那啥吧,不是的话那就当俺没问,俺们哥俩也不会在意。俺就是挺想知道,如果是处女,叫起来会不会比窑子里的臭婆娘嗓门更大……”话音未落,一阵强烈的掐痛便已洞穿全身,她拼尽全力扣紧牙关,方才勉强抑制住即将叫出声来的冲动。

    身体被玩弄,人格被玷污,这绝对堪称是她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不过她也很清楚,对方这是在挑衅自己的忍受底线,以期待她痛苦神情所能回馈给他们满足的占有感,最后仅存的一丝尊严驱使她忍耐,最起码绝不能让他们的龌龊想法得逞。她尝试松懈肌肉,尽可能表现出无所谓的姿态,可那闷热、黏稠且潮湿的毛绒触觉所带来的不适感仍难以忽视,鸡皮疙瘩迭起。就在毛子的尖锐指爪朝前拂过肌肤,即将迈过绝对领域与上衣裙摆之间敏感界限的最后时刻,她本能地尽力蜷缩,并在绳索拘束的间隙做出最大可能的回避。不用说,这一番挣扎自是引发了两只黑猩猩又一轮的欢呼雀跃,他们到底还是赢了。

    “嘁,恶心,低俗,龌龊……”她缓缓将这几个字连带着喘息一并从紧咬的唇齿中呼出。

    “看吧,身体是不会骗恁的,摸摸而已,又不会少块肉。”声音来自椅子后方的元宵,喉咙深处不断涌现的咕咕怪笑将他的饥渴展露无遗,“放轻松点,这才只是开胃小菜,毕竟一直待在这里也怪无聊的,恁还是得要学会让自己开心起来比较好哦。”

    “你们最好收敛点,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强烈的厌恶令她优美的柳眉深深蹙起,如果可以,她真想狠狠将拳头塞向这两个肮脏班达尔的面门。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悄悄勾动手指,尝试从体内汇聚魔力烧断绳索,可魔道回路却在触及腕部的瞬间戛然而止——这是有过魔抗咒式加持的石棉绳,拥有极强耐热性的同时也附带有阻碍法力生成的特性,她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哎呀呀,还真是个倔强的女孩啊,不过,俺喜欢恁这样的……”毛子虽已将爪子从裙摆处回撤,却更加变本加厉地将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大腿,他就这么以双爪紧握她的膝盖作为支撑,令上半身完全凌驾于她的上方,并将陶醉其中的黏腻狞笑缓缓逼至她近前。她感觉到对方的舌尖正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来回挑拨,粘液滴答之声令人作呕,每次粗暴接触都如同电磁脉冲般深深刺激着她的感官。透过那对布满血丝的虹膜,她甚至还能看到自己映射出来的倒影——煞白的肌肤因羞耻而扭曲,眼睑的边缘因厌恶而深深颤抖,羞愤与绝望彻底冻结了她几乎全部的意识。

    她唯一能做出的抗争便是紧闭双眼,将难以抑制的恐惧化作透明的泪水停留于睫毛,可面前的施暴者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还享受般地舔起了她的眼泪。

    “喂,毛子恁忒过分了哈,收收味,给她弄得一脸口水,到时候俺可怎么下得去嘴。”元宵的声音分明透露着不爽,但手头上的动作却并未减缓,他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伸爪穿过头发,开始从后方用力撕扯起她上身的衣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原本用以束缚的绳索此刻却成为了她最大的保护,对方试了好一阵,到底还是未能得逞。

    “啊哈,对不住忘了老弟恁。”毛子这才收回舌头,再次居高临下满意地审视一番自己的猎物,呼吸愈发急促,牵带起脸部肌肉堪称痉挛一般的抽搐,癫狂的痴笑声在与女孩无助的呻吟重叠以后变得愈发清晰了。他张开臭气熏天的大嘴,径直啃向她苍白且僵硬的嘴唇,“那俺们就搞快点,抓紧时间直接进入下一阶段……”

    然后——

    “呕——”

    一声属于班达尔的惨叫突如其来,连带着沉重的闷响久久回荡于这片小小的空间,几乎与此同时,一直笼罩在面前令人窒息的闷热恶臭气息也忽的消失了。她重新睁开双眼,有些惊讶地望向房间另一侧的地板——那只叫做毛子的黑猩猩已经狼狈地躺在了那里,还十分痛苦地捂着右脸哀嚎不止,身后墙壁上留有明显的撞击痕迹。

    “不好意思小兄弟,手动的比嘴快,一个没留神就直接招呼到脸上了,见谅见谅。”房间尽头的大门方向,与呼呼冷风一并夹杂的还有轻描淡写的冷冷男声,低沉且又通透,毫无任何感情可言,她却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先前在哪里听过一般……本想去追寻声音的来源,可惜身体依旧被紧紧拘束在椅子上,她无法站起来将视线越过那些堆积身前的木箱。

    “是谁?谁来坏俺们的好事!”元宵也紧跟着抬眼望向大门方向,完全站直的他必然是看清了来者的身份,原本的狞笑顿时扭曲为意料之外的畏怯,“怎么……怎么是恁?恁不是该在金氅将军那边吗?!”

    “嗯哼,我这不是担心某些蠢货会坏我的好事么,果然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没有移动时应当伴随的脚步声,来者仿佛瞬间移动般突然在她的视野范围内从天而降。几步开外的他身着破烂却格外整洁的灰黑色长袍,连带着兜帽一并将包括脑袋在内的整个身体一并包裹,完全无法看清身份与面容,唯一暴露在外的便只有嘴以及棱线分明的下颌,再加上那毫无声息的诡异移动,很难不让人联想起那些在传说故事里为祸一方的幽灵与妖魔,这自然令她一时间萌生出了比方才更难以抑制的恐惧与不安。

    但他当然不是幽灵或者妖魔,因为长袍底端依旧隐约能看见皮质长靴正在支撑地面,兜帽顶端也有两处略显突兀的隆起,呈现的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犬科动物耳朵轮廓特征。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待确认过这肉眼可见的事实后,她悄悄将不知何时屏住的气息重新呼出。

    “喂喂喂,恁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坏了恁的好事?!”毛子一面龇牙咧嘴地揉着脸,一面气势汹汹地窜至近前,与元宵一起径直拦在了她和来者之间,可以看得出他们和来者并不陌生,并且彼此间并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狼崽子是俺们班达尔的俘虏,理所应当自然交由俺们来发落,恁一个犬族来的使者,照理来说也是俺们的敌人,不过只是看在金氅将军的份子上给你些面子罢了,恁怎还蹬鼻子上脸教起俺们做事了?!”

    “哦?”黑袍之下的声音略微一沉,“看起来,你们还是没有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与定位啊……”

    “什么弄没弄明白,赶紧给俺滚出去咧,否则可别怪俺们不客……呃,呕——”威胁的话才说了一半,元宵忽的一顿,随即举起双爪挣扎般的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与此同时,身边毛子也做出了几乎相同的反应,致使腰间已经出鞘过半的佩剑紧随其后掉落在地。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毫无心理准备可言,两只班达尔的痛苦神情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一般,还未等她表现出惊讶,他们便已凭空升起足足接近半米,拼命蹬腿摇晃却终究只是徒劳。而与他们对峙的黑影全程并没有半点动作,自始至终都呈现着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只是伴随着他嘴角缓缓上扬的幅度,她也敏锐察觉到了空气中某种难以言说的气息正在无声悸动,冰冷、麻木,而又稍带些许的甜腻。

    “看来是需要我多多强调咯。”来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且毫无感情,他像是师长教导不懂事学生一般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她是我请来的客人,只不过是暂住在你们这里罢了,换而言之,她的安全现在全权由我保证,你们根本无权过问。要有什么委屈或者诉求之类的,尽管找我好了,但我丑话先说在前面,只要我还在,你们就别想伤着她一根毫毛……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没,没……不……不敢了……饶了……吧……”两只班达尔的五官都已扭曲到了极致,面色发青仿若窒息,能看得出他们正努力想要呼吸,结果却只咳出了细得吓人的嘶鸣。

    “嗯哼,知道就好,我也没打算再给你们浪费第二遍的时间。”周遭空间的诡异气息随即消散,毛子和元宵也紧跟着一前一后跌回地面,翻覆良久依旧喘息不止,细长的脖颈上分明留有好似钢铁紧勒过一般的深深淤青,来者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的狼狈相,在无可置疑的威慑中透露着完全的碾压之势,“多多感激小狼女吧,倘若她的脸色再差上哪怕一点点,恐怕这会儿等着你们的可就不只是苟延残喘这般简单了。”

    直到这会儿,毛子方才勉强重新支撑着站起,涨得通红的脸憋了老半天,终于吐出了一句粗鄙的谩骂:“啊米诺斯(Aminoac,古阿兹特克语中骂人的脏话)!恁……恁有种!”

    “别高兴太早,给俺等着!金氅将军会为俺们出头的,看到时候他怎么收拾恁,走着瞧吧!”元宵话音刚落,两只班达尔便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在下随时奉陪。”望着毛子和元宵夺门而出的方向,黑袍的主人只是满不在乎地略微耸了耸肩,旋即回转过来,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房间角落的她。尽管无法观察那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双眼,但她依旧感觉到了来自对方直视,方才有所平息的心境也随之再度拧紧——来者的态度绝对称不上善意,与其说是友好的注目,倒更不如说是清道夫赶走竞争者、守住猎物后心满意足的占有欲。

    对他而言的猎物,无非是该杀的敌人,抑或是可能被橫夺的战利品,毫无疑问她当属后者。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微微俯下脸,借由优雅的颔首动作回避了持续着的眼神交流,“谢谢。”微不足道的一句感谢,倒也实打实包含了她此刻的部分心意。

    “不用在意,本该是我先对你道歉的,没有预计到可能发生的事情,让你受惊了,这是我的失职。”黑袍下的身影回以她出人意料的歉意,不过嘴上虽这么说,身体却依旧停留在原地,并无任何上前解开束缚的意思,“好在一切还算及时,没有因为一些小事脱离原本的正轨……现在感觉怎么样,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了吗?”

    “嗯,大致可以推测出来。”她冷静地答复道,“很遗憾被请到了这种地方做客。我不清楚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带我来的目的,这都不重要,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你已经和那些班达尔沆瀣一气走到了一起,对于能被你们两方树立为共同敌人这件事我感到非常荣幸,毕竟这也代表着我方的实力同样得到了贵方的深刻认可。”

    她稍稍停顿片刻,在瞥了眼不远处的挂灯后又接着说道:“房间很不平稳,颠簸不止,灯火摇曳的幅度也相当夸张,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恐怕并非固定地址的仓库或牢房,而是行进中的某辆车厢……结合装饰风格以及那些木箱内囤积的军需物资,我有理由判断这是一辆追随部队移动中的物资车。”

    “换而言之,我们现在正裹挟于班达尔的行军行伍里,部队规模与番号不明,最终目的地不明,但就凭班达尔先前表现出来的军事实力,要想直接去与部署在常洛地区的狮狼联军主力正面野战根本无异于以卵击石。我想,最大的可能性应当是向东直接穿插过常洛,在绕开我军主力的同时尝试与更北方的犬族军队接触联系,以移交战俘之类的条件换取共同作战的资本,从而彻底形成对狮狼主力部队的两面包夹之势——我猜得没错吧,犬族使者‘大灰’先生,之前大灰的身体不过只是帮助你行事的掩护罢了,眼下这副皮囊才是你原本的模样。”

    黑影赞许般地鼓起了掌,“不愧是女王陛下,确实聪慧过人,即便身处如此的不利境况,仍然能冷静将局势分析得如此透彻。若是你那已故的父王能有幸见证,在天之灵想必也会异常欣慰吧!”

    你认识我父亲?柳眉伴随着心间新的疑惑悄然蹙紧,不过她倒也清楚,眼下并不是为此扯开话题的时候。

    “你的大部分推理确实异常准确,我们的确是身处班达尔的部队中,且正沿着密林内蜿蜒的道路向外进军。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行军方向并非常洛的东北,而是维迦。班达尔的大元帅金氅将军奉了他叔父金猊的指令,计划率领主力部队突袭维迦一带的救亡联军,从西面截断常洛与保护区后方的联络与交通,从而令常洛地区的狮狼联合部队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并且与你的想法不同,我们此次的作战不会得到犬族方面的任何响应,毕竟他们在稍早之前的战事中就已经蒙受了较为重大的损失,短时间内无力动员起大规模的兵力,更何况班达尔虽然已与保护区诸国交恶,倒也没有就此放下成见、转头去与犬族方面交好的觉悟,从路易王、金猊大人、金氅将军再到底层的数万将士,他们对犬族的仇视还是一如既往的,至于同你们的矛盾,就显得相当次要了,这点你大可放心。”

    “单方面作战?那你们的胆子也确实太大了吧。”她有些难以置信,“且不说班达尔那堪忧的单兵素质能否化量为质,支撑起这张宏大的包围网,光狮族储君漂亮男孩麾下的狮族主力部队以及野犬、豺族等友军就不是你们能够轻易战胜的力量,更何况既然班达尔并未与犬族方面媾和,那就必须要同时面临到北方犬族强大的兵势压迫。这步棋表面上看确实是断蛇七寸,实际上却是孤军涉险,将自己白白送入三线作战的不利境况。放弃自己的天险,主动出击去挑衅以逸待劳凭险据守的敌人,我确实很难理解这种离奇的骚操作。”

    “你分析的对,金猊的布置的确是有问题的,不仅高估了己方战力,更严重小觑了你们的力量,根本毫无战略眼光可言,甚至堪称愚蠢。”对方颇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承认道,“倘若主导此番策划的是你,恐怕眼下的形势必然会有很大的不同吧。”

    “另外,既然犬族并不打算出兵协助班达尔,那你这个‘犬族使者’又是怎么来的呢?”她同时也注意到了,“犬族使者”先前的发言中用的一直都是“我们”来形容班达尔方面的部属,这种彻底颠倒立场的态度简直完全令人摸不着头脑,“我确实知道犬族会有抽调精锐骨干组成雇佣军响应人类世界各地冲突号召的情报,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犬族居然还会派出参谋、使者之类的教导总队参与保护区各国的内战……难不成你是志愿军吗?”

    “陛下您误会了呢,我虽自江都而来,倒也和那些狗东西扯不上任何关系,立足于此处全部出于我个人的意志,说是什么‘犬族使者’,实际上倒更像是个光杆司令……我现在的效忠对象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命运。背负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一路前行,没有终点,也没有伙伴,世人眼中的傻子莫过于如此,这想必就是所谓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吧。”

    在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她登时有些愕然,因为这正是她帕雅丁家族流传百年的箴言,并且这简简单单的几组词汇用的也不是通用语抑或是班达尔们的阿兹特克语,而是她所熟悉的古魔狼语——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犬族使者。

    即便是在狼国,古魔狼语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家喻户晓,对于长期接受简洁通用语的普罗大众来说,这些在现代狼口中格外晦涩难懂的古老语言简直和甲骨文没什么两样,只有极少数的贵族方才有机会学习并接触到这些文字,以彰显自己家族的纯正血统与高贵身份,而说到这其中始终与她为难的,答案所在的范围就已经很明显了——

    他是洛戛派来的吗?不太像,老洛戛阴险狡诈是不假,但凡行事必定做绝却也是事实,倘若对方果真出自古戛纳麾下,根本就不会给她留有喘息至今的余地,也绝没有单独把她带到班达尔这边来处置的理由。

    其他势力呢?据说南方极地家族长期豢养死士,长期在狼国各地搜集情报执行使命,可在目前颖狼后寒凌的把持操作下,极地家族与帕雅丁之间的地下贸易早已打得火热,固然谈不上什么真心朋友,却也称不上你死我活的敌人;风暴港的呼伦家族堪称古戛纳的铁杆盟友,前任族长也在洛戛征讨灰狼的战事中不幸阵亡,暗地里行事不是没有可能,不过呼伦当今的主人宝鼎格外遵循骑士风范,曾多次当众宣布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为父亲讨回公道,如此的险恶用心不像是出自他的手笔。至于马卡托、巴基亚等同样古老的北境家族,尽管明面上对古戛纳家唯命是从,但确实与帕雅丁家毫无任何利益上的冲突,实在无法找出直接跨过洛戛去与她为难的道理。

    她还在暗自揣测着对方可能的来历,对方却早已悄然步至近前,继续用平和的声线不紧不慢地介绍道:“说回原来的话题吧。把你带到这里来倒也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金氅将军一直坚持的结果。金氅将军近来似乎一直都迷信于一种类似于献祭的古老魔道祭祀,你有过了解吗?”

    “……”她回以绝对的沉默。

    对方却并未因她的拒绝作答而感到尴尬,而是继续旁若无人般介绍道:“在古阿兹特克人遗留下来的传说故事中,那些达官显贵与王侯将相往往会在重大战事或天灾之前献祭奴隶或战俘的心脏,通过这种奉献生命的方式讨好那些不知姓名的神明,从而在收获庇佑的同时起到振奋军民斗志的目的。当然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所谓的献祭不过是某种魔道仪式中的一环,生者的魂魄是有灵力的,那些献祭看似野蛮且血腥,实则却是在夺走生命的同时一并吞噬掉对方的全部心念、战意与力量,共同转化为仪式主导者本人的魔道存储,从而在战争之类的重大事件面前发挥前所未有的强大实力,逆转原本不利的局势。金氅将军正是想靠这种原始的手段增强自身力量,并在未来相关的战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至于这献祭的祭品么……”

    原本的平淡的嘴角缓缓上扬,便随着直视她的目光而定格于圣者祝福般的微笑——又或者说,是目送死者的神情。

    刹那间的脊背发凉——她,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说,是打算把我当做献祭仪式最好的祭品咯?”她以一成不变的冷静回问道。

    “是这样的。在遥远的蛮荒时代,那些打着文明旗号的阿兹特克先民为了达成自己所想要的效果,会不惜一次性献祭几十、乃至几百颗战俘与奴隶的心脏。但是在通透了完全的理论后我们都知道了,祭品的规格与等级越高,所蕴含的魔道能力与心意往往也会越强,效果甚至能远远超越那些单纯堆积数量的野蛮屠戮。作为现今罕见的魔狼后裔,你继承了来自父亲的理念与来自母亲的魔道天赋,若是成为献祭仪式的祭品,想必汲取出的力量也将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吧——至少金氅将军他是这么认为的。所以……”

    黑影无声地弯下腰,从袍底伸出那干枯且苍白的手,在细细品味般轻抚少女的下巴后缓慢向下划动,最终呈抓取状停留于她的胸前左上方的部位——准确来说,与她跳动着的心脏仅仅相距数寸之遥。

    之所以没有立刻下手,想必也是在期待着她所能给予的回应吧,是恐惧,抑或是楚楚可怜的乞求?

    出人意料的是,即便是直面看似已然既定的终局,少女依旧回以他——同时也是回以近在咫尺的死亡——一如既往的平静。即便是手脚被绑缚,生死被拿捏,可在她的脸上所能看到的,却只有坦然面对的慷慨与屹然。

    既然无法更改宿命,也无力挽回现实,那么再做任何事情都注定是毫无意义了,就连哭也一样。虽然打心底依旧不愿放弃挣扎,但在意识到一切的通彻后,就连天生对死亡的恐惧都感觉很无所谓了。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遗憾了吧。她死了以后,那些被自己丢下的伙伴,抑或是拼尽全力试图救援的盟友又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就算只是想象,也足以令她揪心不已。比起关心自己,她更不愿意让同伴为了她而哭泣。

    抱歉,诸位,看起来我得先走一步了……尽管知道心底单薄无力的致歉根本无济于事,但这到底也帮助她彻底平复了情绪。伴随心底的默默叹息,她悄然闭紧双眼,静静等候着来自命运的最终裁决。

    然而死亡并未如期而至,耳畔却忽的响起了一阵意料之外的笑声。

    “不愧是灰狼主父和拉克莎的女儿,能在死亡面前傲然挺立是你独有的信条,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不迫也是属于你的出彩,你的灵魂,真是比我想象的更为芳醇啊,若是真就如此香消玉殒,未免也太过可惜了。”

    待她重新抬眼时,本该抓取自己心脏的手早已重新收回,“放心,你不会为此而死去,因为就在金氅将军拍板作出上述决定之前,我已经及时出面劝止,并顺带着为他提供了一个更好的方案。尽管具体内容暂时无可奉告,但是请你不用担心,新的献祭无需付出多余的生命,对于你来说,只需要接下来好好活着就足够了。为了你同时也是为了我自己着想,继续努力变得更强大吧,强大到超越我们所有人,你的伙伴们需要你,而我也同样需要你,毕竟我们的命运至少在眼下,姑且还算是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我和你?”她略显不解地挑了挑眉。

    “不错。世人铸下的最大错误,就是将人草率分类为简单的善恶之分,却从未想过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命运,效忠的命运不同,理念自然有所差异,恰如不同人生组成的舞台剧,每个人都有要扮演好的角色,而将这万千的命运支线汇编到一起,便是时代的主线脉搏。总有些人自诩为正义的伙伴,为传说故事中来自他人的事迹而追求所谓的正义,然而大多数人都是假的,他们的想法只是少数人片面见解的无知复制罢了,他们的生活是模仿的、活在他人阴影下的,他们的激情来源于愚蠢的自我感动,而比不公正更麻烦的恰恰正是这些虚伪的正义,人生不比歌谣,期待是每一次痛苦的根源,有朝一日你或许会大失所望。”

    他再次俯下身,将兜帽阴影下的脑袋略微错过她的脸颊,在她耳畔继续轻声说道:“他人的悲剧无聊到令人厌烦,不妨冷静下来,将更多的视线投向自我,毕竟愿望如果是正确的,时机到时自然顺理成章。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是谁,不论是你还是我,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永远没有人能知晓,谁能说究竟是我们选择了命运,还是命运塑造了我们呢?现有的混乱于我们而言并非深渊,而是阶梯,接近命运、探索命运,你终将超越时代,主宰所有人的命运。”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冷冷地问道,“这么做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呵呵,无名之辈罢了,曾经的身份早已完全掩埋,不堪回首。”黑影重新挺身而起,将她渺小的身躯完全笼络于自身的阴影之下,“不过现在嘛,犬族那边都称呼我为魔尊大人。”

    他仰天大笑,随即转身离去,“想必过不了多久,你的伙伴应该就会来救你了吧,加油吧,这次的敌人真的很强,而我,可是真心期待着你的表现呢。你是我迄今为止最为重要,也最为关注的一枚棋子。以天地入局,你终将追寻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偌大的棋盘将任你驰骋,无论你今后要做什么,我都将会无条件地支持并认可,毕竟棋局已然展开,落子——无悔。”

    伴随着木门沉重的闭合,车厢两侧的挂灯像是获得了什么启示般忽的一齐熄灭,将这小小的房间完全陷入死一般的漆黑,唯有那自言自语般的宣告依旧回荡于其间,久久无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