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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谁人无罪

    几只飞鸟掠过月桂树的枝头,叽叽喳喳的鸣叫声伴随着一组深邃而柔和的弦乐器组曲一同共成了满月时分那份被黑夜所笼罩的寂静之间别致的景色,幽响自教堂中庭传遍了整座庭院,沿着空气、顺着花叶的嫩枝将这片柔和照映在满是月光的露珠之间,夜风吹拂,将嫩叶枝条间的水滴吹落至地面,宛若大漠白滩间珍贵的蓝宝石般夺目,又似被反复打磨的银镜,彷徨之际,映照着真实。

    若是在往日,这里绝对会成为一处令人不惜溢美之词夸赞的亮丽风景,而今夜,却连老鼠都不大敢活跃于阴影下,只晓得藏身在湿漉漉的排水沟间瑟瑟发抖,平日里聒噪的乌鸦也安静地立在枝头上,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阴风阵阵,鸦群衔枝,月遮乌云,必生暗鬼。

    不同于外部的窄长和尖锐,教堂内部有着宽阔的空间,设计师利用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来尽量让这里能够容得下更多的人,不难看出这里白日间聚集的信徒数量之多,但现在夜已深,只余下一盏昏暗的烛火摇曳照亮着这片沉夜的黑暗,昏黄的火光将古朴的壁面染得明黄绚丽,月光透射在这片朦胧的迷幻间肆无忌惮地与这片火光缠斗在一处,野蛮的同时亦不失雅致。

    “我无法解答你的困惑,这并非是我能力不济,而是我没有这个意愿。”

    在烛火旁,身套乌青色风衣、头戴一顶羊皮软礼帽的神父正借助着暗淡的烛光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一本有关于古代生命与魔法神怪的怪谈故事集。

    “这是为什么呢,神父?是因为我已经丧失了从祷告中获取原谅的资格吗?”拉芙洛急切地询问着。

    神父抬头打量了她一眼,名为拉芙洛的女子有着柔顺而曲卷的浅褐色长发,肤色白里透红,精致的脸颊无需过多的妆容修饰亦能称得上俏丽,但唯有那犹如在血池中浸泡过许久、红宝石般猩红发紫的瞳孔剥去了她整体五官的协调性,躺若是蓝色瞳孔,那么他也愿意为其………

    “神父,难道我真的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孽吗?曾经,我在祈祷室不吃不喝整整一日的时间,却始终未曾听到过神的意志有所降下布告的痕迹。”

    神父再一次抬起头来打量着她,只不过这一次拉芙洛看到他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轻柔细致地将书页的最下角对折随后再合上,“不,女人,根据你所说的情况,我觉得你更应该跑去看眼科医生而不是在这里跟扯半天,你视力出毛病了还是怎样?我浑身上下哪里像个神父?”

    拉芙洛这才留意到这个‘神父’没有佩戴任何神职人员的装饰物,对方面色阴冷,惨白的肌肤就像蒙了一层白垩粉的牛奶般,昏暗的火光再加上那顶宽毡帽遮挡了拉芙洛在黑暗中的视线才没有认出来。

    “不好意思,那请问您是?”拉芙洛有些尴尬地问道。

    神父沉默许久后回应道:

    “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继续说说你的故事吧,反正我现在也无聊得很。”

    得到面前脸色苍白的‘神父’应允后,她如释重负般的长舒一口气,二人中间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板条桌,桌上零乱地摆放着一些造型怪异的机械部件和几本被纸皮绳捆扎打结起来羊皮纸卷轴,上面写满了生涩难懂的条状文字,假神父正全神贯注地阅读着书本中的每一个文字,时而会拿起钢笔在书卷上写些注释,它们之间保持着一个既不疏离也不能说亲近的安全距离,拉芙洛留意到神父上那戴着金边夹鼻眼镜的高挺鼻梁上有三道骇人的闪电状伤痕,方才因为对方一直躲身在阴暗的角落间加上光线的暗淡她没有看出来,难怪这位‘神父’会叫自己去看医生,她确实是看走了眼,他的模样与任何神职人员都不相同。

    “我已在世界上晃荡数十年,却始终无法觅得意中人,光是知晓何为情爱便浪费了无数的光阴,而与宿命相挂钩的姻缘红线却始终不曾与我相遇。”

    神父一言未发,他将书卷的位置往烛火的方向挪了挪,又从板桌下的抽屉间拿出一根铁镊子轻巧地掀开着早已被虫蚀得不成样子的发黄书页,每翻动一页都会在书页文段之间写下大量的注释。

    “虽然我在寻找情爱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金钱,但这绝不代表我会被爱冲昏头脑,我是血统高贵的领主之女,而我的如意郎君只不过是一个在厨房帮工的杂家小弟,而那是我第一次为情爱所惑,也是最后一次。”

    “他对我很好,会用他那双灵巧纤细的手指为我编织花环,带着我在星夜交织的树冠底下为我唱歌,在床上的时候也能让我得到满足,但他终究不是豪门贵胄,我父亲绝不可能让我下嫁给磨面的伙夫。”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童话故事中公主往往只能与王子在一起,他与我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但年轻的人们一旦沦落情爱之中,就会沦为荷尔蒙的奴隶,我们在那段时日中日夜沉浸在爱欲的囚笼中,只到我父亲亲自带着几十个士兵冲进了我的闺房……”

    他猜都不用猜,这婆娘的姘头就算没被打死也得落下个半身不遂。

    这片全新的陆屿离第一批开拓者登陆也不过只有两、三百年的时间,没有所谓的贵族头衔文化传承,即便拥有着一大块土地的人也绝不会自称领主,这座看似古老的教堂也只不过是在百年之前兴修起来的,这女人是有臆想症还是怎么样?神父一边陷入无尽的思索中一边则假意漫不经心地印用镊子将书页的尘灰拨开。

    “那一年,真是个纷乱不止的年代。”拉芙洛说这话时显得有些伤感,受到低落情绪的影响,她连声音的分贝都下降了几分,“我的父亲平日间喜欢主持比武大会,邀请那些地位显赫的勋贵高官的子嗣参加,光是比武长枪用的雪松木和奢华的宴会食材就不知道要花去多少黄金,但那一年就连我父亲都不再坚持他的爱好,我们家族受封的这一带与敌对国家一路大军的进攻路线撞了个满怀,藏身在山野林间的匪徒乱兵一时间全部加入了烧杀抢掠的队伍当中。”

    她的声音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整个身躯都在打颤。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想必神父您也能猜的出来,祸乱殃及到了我家族的封地,我父亲奉旨去征讨叛兵,一开始很顺利,只得有一天他在战壕中跳舞的时候被一箭射穿了肚腩,在那之后,霍乱与瘟疫自然而然地找上了他。”

    “战火延绵到领地的全境,父亲一死便再也没有人能保护我们,剩下的军队和封臣都出阵前去阻拦敌军前进了,留下来守护主城只有一些老弱残兵,不仅仅只有叛兵四处作恶行凶,平日间生活在最荒凉偏远区境的野兽胆子已经大到会主动闯进村落从房舍间挑选孩童来进食,最糟糕的是,随着战争的升级,各种疫病也在领地里蔓延开来,用逢十年不遇的水灾,收成很糟糕,城堡里的储粮也只是刚够维持我们日常食用而已。”

    神父放下镊子,合上未读完的书,开始假装摆弄起板桌上这些散乱的机械零部件,但他的注意力却早已经不在此处,一对瞪得和铜铃般大小的琥珀色瞳孔即便是在昏暗的环境中也是相当惹人注目的,望着对方竭力掩饰他实际上在认真倾听的事实时的小动作,拉芙洛很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自己好像在哪见过他。

    “暴乱与劫祸接踵而至,过去曾经是我父亲麾下的军官带着手下的残兵与乱匪合流一处,城内剩下的士兵又因最近犯罪事件的激增我不得不将它们派出去维护治安,兵匪很快就冲进了城墙之内。”此时,拉芙洛的眼眶中含有几滴热泪,但神父不予理会,他在大脑之间开始整理将她刚才所说的那些碎片化的故事彼此之间的脉络疏理关系。

    “我父亲手下的首席咒师欧文.艾尔利克连夜带着我们全家躲进了银尾湖中心小岛的荒废城堡里,那座城堡此时已经荒废许久,艾尔利克利用那些保存相对完善的地方建立起了它的实验工坊,那里是蝙蝠与老鼠的爱巢,他笼养了很多光是看到就令人发毛的怪异生物……”

    她在回忆起这段过往时整个身体都止不住地在颤抖,他一想也是,术师在非常遥远的过去只分为两种,造诣深厚且具备野心的那一种专门侍奉王室,另一种则落魄得多,实力不济只有嘴皮子还算过得去,那一种咒师通常都呆在深山老林里当神棍。

    神父大概猜出了女人故事的结局,更令人在意的是她口中提到的那位咒师欧文.艾尔利克,此人已经是距今千年前的人物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类,神父刚刚阅读的几本怪谈类书籍中就有提及此人喜好说服领主为他抓取那些稀有的生物来作为实验素材,没有就会使用结构上与人体类似的猴子与老鼠来代替,虽然神父觉得他有机会也会使用活人就是了,最怪的一点就是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出确切的角落,他想听听女人的说法。

    “我们并没有撑上太久的时间,匪兵很快便划着平底船穿过了湖面,攻城锤的撞击让本就年久失修的城墙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塌陷,匪兵们侮辱了我的母亲和姐妹,我的兄弟被他们像布娃娃一样用几根吊索套在脖颈上甩来甩去。”

    “更糟糕的是,我看见那伙大开杀戒的匪兵里也有‘他’在,欧文带着我逃进了那间阴森森的工坊,她给我一瓶药剂,说喝下去之后一切都会没事的,我照办了,然后身体就一直保持着沉睡的状态,但我的意识还是醒着的。”

    神父听了都止不住地摇起头来,欧文的工坊据传养殖了为数众多的褐家鼠,工坊中到处充斥着精密的提炼仪器,一旦长时间缺乏零件保养就会往外放射出足以极速增大普通生物攻击性的突变元素,木头做的笼子迟早有被老鼠门牙啃断的一天。

    “匪兵们用斧头和大锤把工坊的闸门砸了个稀烂,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对我的身体施暴而无能为力,饥肠辘辘的老鼠这时却与一同冲了出来,万鼠啃啮着我身体轮廓上覆盖的每一层肌肤与血肉,最终只剩一具枯骨,塌陷的砖瓦与匪兵那咬得稀烂的尸体沦为了我的陪葬。”

    神父想到那种情形就头皮发麻,但更让他现在皱眉头的是那意味着这女人已经死了几百年了。

    “这就是故事的最后?”神父主动提问到,他主动拉进了双方的距离。

    拉芙洛苦笑着摇了摇头。

    “欧文返回了他的工坊里,只不过那是我彻底死亡几天以后的事情了,他收走了我的遗骸,将骸骨放在臼槽中七七四十九日,我并没有在这之后的记忆了,神父。”

    欧文那混蛋给她喝的药剂多半是“凝液”,目前医疗领域用于神经麻醉手术的“凝剂”的前身,饮用过量就会让普通人的肉体与意识分离的现象。

    板桌上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个盛满产子圣油的神盒,外侧上用烫金边缘印着过时很久的圣母哺子人物画,来拿这东西的多半是结成一对的青年男女,这个神盒的生产工艺相当古旧,神父知道很久以前的人为了更加体现人神之距离的观念会在加入亡者的骸骨进行制作,没有强烈怨气的鬼魂接触生者正是需要这样的物品作为媒介。

    现在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大半夜看书看得好好的会突然跑进来一个女人了。

    “那么小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将鼻梁上的金丝眼睛小心地并拢放置在桌面上,自从噩梦中醒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神父对她露出这么和善的笑容,尽管他甚至根本都不是一位正规的教会人员。

    “拉芙洛.露克缇西亚,神父。”她郑重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很好,露克缇西亚小姐,想一想自己还有什么未了的遗愿?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事情都可以。”

    拉芙洛从上椅子起身,弯腰对着神父鞠了一躬,她原本被悲意和痛苦所扭曲的脸颊也舒缓开来,脸上挂着一丝温暖的微笑,在昏暗烛火的照映下,从她脸庞上划过的泪滴竟如黄金滩上的琥珀般闪烁着动人的流光。

    “请你解放,我的灵魂——”

    一束束的惨淡的白光从神父长满浅灰色卷发的脑袋上像流星般迅速划过,拉芙洛喊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与之前少女之表截然相反的沙哑与沧桑,她的皮肤随着白光的流出也渐渐变得枯萎龟裂,像是碎裂的水泥块,肢体关节中的骨头被从血肉中剥离,在半空之中爆散成道道惨白的血华,凝结成不染一丝尘土的洁白裙袍披挂在她那早已被肩胛骨贯穿的肢块上生出的漆黑羽翼之间。

    俏丽的面容就如同一部艺术杰作一样被从舌头深出裂成两节、长满骷髅门齿的诡异下颌毁了个稀巴烂,残缺不齐的眼珠被一小节烂肉浅浅地垂挂在那长满了绿色孢子的腐烂眼眶上,第二对肢体从她的肋骨位置钻出,紧接着,许多残留着眼珠血肉的骷髅头状肉瘤从她那对漆黑的羽翼间蔓延开来,那些眼珠之中全部存留着缭绕的黑火焰,无一例外,唯独胸口心脏的位置只留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无论黑色的火焰如何燃烧都无法彻底填补。

    “历经苦难而无法渡越冥河,对生者的记忆依旧心存眷念,仍存无法舍弃之物,故而留离人世之间依附怨气而行,终堕入魔道,化作以情欲为罪、靠着吞噬他人姻缘而食的报丧女妖。”

    神父不为所动,抬起头仰望着报丧妖鸟,即便是生前被托付了纯挚真心的恋人所背弃却依旧未将怨气迁怒于人,纯洁的善心令她漂泊无数年月也未曾真正堕入妖魔之道,化作骇人的厉鬼,竭力压制着怨气,又接收了如此之多眷侣的结成,如今散气难止才化作妖魔而行。若是其早已犯下恶行,那么就不会有零散的白光掉落至周围,那是人意志尚未被魔性吞噬的强力佐证。

    “尘土的归于尘土,全能全知的天父将引领你至那永恒光辉的理想乡,愿在那片应许之地间,得以安息那饱受创伤的魂灵。”

    神父一字一顿地诉说着祷词,脸上神情严肃,他的话言语之间饱含着如同坚实的钢铁一般的庄正肃穆,仅仅凭借着一股强烈的气势就将那邪恶的黑气所驱散。

    尽管拉芙洛的身心都已经彻底变成了报丧女妖,恍惚之间对与世界的认知仅剩下一片苍白的轮廓,这里是她的内心,蕴藏着浓烈邪气的黑雾将这里团团围住,没有任何一束光芒得以照射进来,她身旁唯一能够依靠的便只有如倒刺般密密麻麻的大块碑石所组成的石林。

    她想要哭泣,却不懂得自己为何而哭泣。

    她想要愤怒,却又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愤怒。

    昔日的怨恨、情仇都随着年月的累积而烟消云散,她想要去铭记这些苦痛,去亲手了解那个男人的性命,可时间的流沙实在过于漫长,长到她几乎连怨气都仅剩一丝,无法成为幽魂坠入冥河,或投胎转世,或魂飞魄荡。

    迷离阳间千年,她见证了许多爱侣比翼双飞或反目成仇,积攒的怨气始终让她维持在半鬼不人的状态,一世的因果之缘,尽能产生如此久远的影响,拉芙洛知道,过去的仇怨可以抛却,但因果依须有一个必然的结局。

    她要了却这段的阳世的因果之缘。

    往昔那些美丽的回忆依然在她的脑海中无法回去,那些对她而言无比珍贵的时光,曾经比心相约海誓山盟,而今却只能消散于云烟之间,她不甘心,也无法忘却这段苦甜均沾的回忆,拉芙洛想要知道那时的真相。

    为什么……要离我而去?

    记忆中包含着痛苦的根源便会无法根绝的产生可怖的怨气,这样的怨气一旦给它充足的时间就会成长到逐步能够自行凝结实体的程度,从而反过来取代灵魂本身的支配权创造出一个由妖邪之气构筑的邪体生物。

    报丧女妖振翼飞至半空,分裂状的下巴扭曲打结成四瓣,她放出一声如雷贯耳的尖哮,其分贝之惊人几乎是一瞬间就将整个大厅塌陷了一半,如无锋的剃刀一般干净利落地将支撑教堂的承重柱削成稀碎的拉条,火焰状黑气从那些肉瘤状的骷髅头间涌至半空,排成一个个整齐的纵队,在黑雾缭绕的羽翼释放着几乎可以击碎常人精神的怨气冲击,那漆黑的邪气只代表着死亡的含义,一旦全部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安心吧,我这就解放你的灵魂。”

    女妖那张丑陋可憎的脸庞上充斥着愤怒、奸诈、恶邪,漆黑的火焰邪气弹排成一排瞄准了神父所处在的方位轰去,他只消打了个响指,那些火焰状的黑色邪气就被一股不可见的力量强制扭曲成了一个小小的黑气球。

    一股无名的苦涩渐渐涌入神父的心间,他试图慢慢咀嚼品味着女人灵魂碎片形成的邪气当中饱含的情感与记忆,却始终只能从其中得到由纯粹的灵魂转换的魔力以及发生在他肢体上如幻影般随行的强烈苦痛,他无法品尝灵魂本身,噬魂的力量只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附赠品。

    女妖那对漆黑的羽翼上的羽毛如钢针般锐利,她奋力振翅将这些羽毛箭矢全部朝着神父的身躯上轰去,却只得到了与那些黑色邪气火弹同样的结果,大部分羽毛箭矢被一股巨大的引力拖拽至虚空当中消失不见,少部分侥幸突破防御范围的箭矢也在射穿教堂的柜门后丧失动能,撞在神父身上的则如玻璃般碎裂,跌落地面,被狂风所吹散。

    妖鸟的全身上下都是观察器官,它望向神父的方向,却只看见一柄超乎规格的斩刃矗立在教堂中央,好似令圣者归天的宏伟十字一般牢牢镶嵌石缝之间,渺小的青色火炎将那些漆黑的邪气全部吞噬,这些火焰微小却炽烈,静静地在地面上、在墙缝间燃烧着,自有秩序的将即将塌陷的教堂大厅划分为了两个本不相同的地界。

    神父的表情不再和善,他紧咬牙关,并合的齿间互相研磨着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双目翻白,脸上青筋暴起,宛如罪业地狱的诛魔王,它周身释放着比女妖的怨恨更加原始、也更加纯粹的杀意波动。

    女妖虽然被极端强烈的怨气扭曲了本意,但它这副身体终究是从人类身上产生怨变得来的产物,保留着生物对于比自身更强者的恐惧心理,女妖颤抖着嚎叫,数十道由黑色的邪气凝结成的火球在空气中炸裂开来,邪爆散去的狂风掀起了一地的尘埃。

    神父不需要彻底打倒眼前的报丧女妖,她的灵魂仍然受困于这具由过度积攒的怨气形成的躯壳当中,打个比方来说,她原本的意识就相当于陷入了一场无限循环的噩梦之中,彷徨之间,生路无门,死亦无道。尚有未尽之愿遗留在人间,这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正是因为俗缘未结,她才得以在被积累了千年怨气凝聚的恶心之前较为完整地保留了自己的心灵,如若不然,女妖早已开始作乱。

    人从诞生于世的那一刻开始,就会经历着情感的烁变,痛苦不堪的那些记忆往往会在潜意识间被放大,而那些更加美丽和无可代替的时光便会被抛之脑后,无尽的绝望与背愤将心间彻底屏蔽,从此以后,人们便会忘却自己真正的愿望,沦为恶念的棋子,陷入轮回的梦魇之间。

    但是啊,再怎么可怕的噩梦,终究只是一场梦,只要从中苏醒过来,一切都将迎来终结

    女妖发出几声怪异的嚎叫,半漂浮在空中的身躯,它那已经逐渐崩烂的眼眶中有着水滴状黑气不断流出,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在绝望中的哀号还是气绝前的挣扎,这些怨气腐蚀了她的躯体,放大了她内心中那微小的憎意,间隙便像不断裂开的断裂带般土崩瓦解,被侵蚀的一角所带来的伤痛几乎无法填补,只会随着那愈发强大的怨气如漩涡般一点点同化人的灵魂。

    千年流浪的苦旅,内心的虚空只会不断向外索取着相似的事物来填补那漩涡般的螺旋,这么做只不过是背水车薪,它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需要这些东西,过度追求这些事物到头来却连这些事物本身存在的必要也忘却了。

    神父将那巨大的斩刃从地面上猛然抽出,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女妖恐惧得吐出数十倍之前数目的黑色火焰,企图将此处燃烧殆尽。

    女妖张开那对足有三四米长的扭曲羽翼,在两对手肘的位置伸出如矛尖般的锋利骨爪,发灰的白发在那阵阵尖啸声中上下飞舞,那些黑色的火焰闻声而动,一同掩护着女妖发动着冲锋。

    撼动金属的轰鸣声在空气中响彻,足以贯穿体躯的一击被神父手中的斩刃硬生生拦下,两力相撞,弱势的那一方就会受到更多的作用力反弹,厚重的斩刃崩开了骨爪,刹那间,火花四溅。

    女妖不敢有所怠慢,在第一次攻击失效以后马上展开第二轮攻击,每一次扑抓都比上一次更加猛烈,何等可怕的攻势,在那暴风骤雨般袭来的锐爪面前恐怕连一头大象都会被轻松剁成肉碎,周围聚集的邪气火球接二连三的轰击在神父身上产生着强烈的爆炸,女妖试图趁着爆炸的空隙杀得神父一个措手不及,可下一秒它就被震住了,神父仅仅只用一只手臂的力量就能轻松地将那柄斩刃舞得虎虎生风,斩刃的旋转速度甚至超过了火球爆炸的速度,他的身影宛如幻影般闪动着,速度快到女妖甚至无法辨别哪一个才是他的真身。

    下一刻,一股刺骨的寒冻传达到了报丧女妖的每一处神经,死亡的寒意附着在它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之间。她试图用蛮力撞碎教堂的房顶,随着风速的增加,她只消一秒便跃至教堂那绘满了人物彩绘的穹顶。

    只差一步,妖鸟便可逃出生天,然而神父比她更快。

    两者双目对视,神父用足尖轻轻地在她那颗丑陋而硕大的头颅上点了一下,随后,妖鸟自半空中坠落。

    “被混沌所吞噬,长眠于狂风间,狱犬之颅首啊,食吾名为汝之血脉,引吾魂构建其躯。”

    伴随着一道充满力量的话语,神父的右臂升起两道诡异的符文阵,在这诡异的瞬间当中,女妖感受到扑面迎来的死兆之气,她本能的振翅躲闪,穹顶的黑暗当中却突然发出棺木破裂的响声,空间产生着一股狂暴的魔力波动,一只玄黑的地狱犬之首从符文阵中跃出,它的咆哮如同风暴中的雷鸣,只需一口,便将女妖的半边身子硬是扯了下来,碎裂的脏器、骨碎以及如血液一般喷溅的黑色怨气撒的到处都是。

    妖鸟发出几声凄厉的哀号,它试图用尚未被破坏的半边躯体挣扎着逃向教堂的门槛,然而为时已晚。

    时间陷入了沉寂,神父的斩刃放出了青色的火炎,炽热的猛焰迅速点燃了报丧女妖那仅存着几块烂肉的躯体,黑色的邪气在一点点的滴落在地面上,它那原本枯萎干瘪的皮肤在高温的灼烧下就像碎裂的煤块般一点点的剥离开来。女妖陷入了一种从未想象过的绝望之中,它吃力地举起左翼肢体上的利爪朝着神父颈脖的方向砍去,试着让对方一同与其堕入冥土,但扑击尚未完成一半的动作就被神父的斩刃贯穿了血肉,牢牢地钉在地面之上。

    妖鸟痛苦地挣扎着,吞噬其翼的狱犬如今在符文阵转换下变为一只由无数骨木的荆棘构成、缠绕着数道苍雷的巨大毒腕以夸张的力量压得妖鸟的脑袋无力挣扎,只得在恐惧中被熊熊烈火吞噬。

    “尚有一半的灵魂未曾受过污染,这世间的苦难你已遭受得足够多了,就让这场噩梦在此宣告终结吧。”

    女妖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已经渗入了自己全身上下的血管间,神父的气息短暂的消失了,它本以为那是下一次攻击的开端,谁曾料到他的气息虽然无法被感知,但是气的威压却在一瞬间得到了飞升。

    神父的面孔已经被彻底扭曲,从他右腕溢出的苍炎与怒雷以摧枯拉朽之式毁坏了他的五官,所目及之处竟是由漆黑的苍炎构建出来的狰狞兽首,下巴上的獠牙暴突,生物的五官在它身上彻底的崩坏。它既非人之形,也扑杀的兽之形,那副怖恶的模样,只能令人联想到创世神话当中暴虐无道、肆虐着大地的灾祸具现化,它的血口间即便被凝结的血块所堵住也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手脚并用地将女妖残余的躯体撕成碎块一股脑地塞入咽喉间,嘲弄似地践踏着女妖的身体,仿佛这对于它而言只是游戏一场。

    灼光沿着塌方处静静的燃烧着,夜晚的寒风将这暗沉火焰的倒影刻映在业已破碎的镜面之间,炫丽华美的辉光将神父的双瞳渲染成黄金的颜色,如炬炎般不灭。

    “将吾之真名铭记于心,吾为此世全体知性生命体之公敌……”

    神父拔出斩刃,黑色的怨气就哀嚎着从女妖那伤痕累累的躯壳间钻出,却在那猛烈燃烧的苍之炎的包围下被一点点的吞没,散华于大气之间,化作薄雾浓云之下无足轻重的小小光粒。

    拉芙洛的愿望成为了妨碍她归于尘土的唯一阻碍,如果不在这里解决掉,那么女妖那些流失的怨气重新被积攒起来,成功修复躯体只不过是时间问题,遭受过一次裁决的邪气会比以往滋生更多的怨念,那么报丧女妖便会变得越来越强。

    “——吾乃,归汝至冥途之人,芬瑞尔.亚兹莱厄。”

    他如此低声诉说着,将斩刃高举过头,对准了妖鸟胸口那仍有黑色邪气蔓延的空洞,猛地刺入其中,先前由散去的黑气化成的光粒像是受到了什么的召唤一般自觉地往他的身上靠拢,它们一齐穿过织物,融入瑞纳多的身躯。

    那是拉芙洛一半堕落魔化的灵魂,代表着她的岔怨。

    而那无法被粉碎的空洞,则代表着她的愿望,代表着她比自己生命更为珍视的回忆。

    至于另一半灵魂,瑞纳多将引领着她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却在凡间的种种过往,重新开始。

    被痛苦的记忆所困扰的她依旧迷失在那没有尽头的无名噩梦之间,芬瑞尔也不多费口舌,在吞噬了拉芙洛那一半堕落的灵魂之后,他的存在本身便也得到了原主躯体的认同,这令瑞纳多可以来到她的梦境之间。

    拉芙洛看着眼前那个异化的灵魂,一只面目可憎由冲天的邪气所组成的不朽梦魇,如同一面镜的两面倒影般映照在她的心池间,那是她的噩梦,也是她的心结。

    为什么要留我与万鼠啮咬?被那些匪兵污辱?只能静静地感受着死亡扼住我的咽喉时的窒息与绝望?

    过去的回声荡漾在她的脑海之间,支离破碎的记忆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昔日与血亲的那些种种美好全部在一片大火之间埋葬于废墟中。

    “不要被怨念蒙蔽你的内心。”

    拉芙洛抬头望去,神父的身影浮现在她跟前。

    报丧女妖如临大敌一般朝着他扑去,这里是她的内心世界,存着如潮水一般数量的报丧妖鸟,他露出一种邪性狂暴的微笑,随着斩刃的挥动,无数女妖的首级在半空中延伸出一道飞舞的斜线,他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这些梦魇,染血的刃锋熟练地将来袭的女妖首级全部斩下,芬瑞尔每杀死一只女妖就会吞噬掉她们的魂灵,他迈着沉重有力的步伐走向拉芙洛的位置,每一只试图冲到他跟前的女妖都会被那柄似有开山分海之伟力的斩刃开膛破肚。

    “回想起你与他之间那些美好的记忆,我们存活在这个世界之上,诞生于泥土之间,只要活着就会感觉到痛苦,但也肯定会有令你喜悦的事物而存在,我做不到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但我知道,无止境地沉沦于痛苦之中,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绝非是一种正确。”

    言罢,芬瑞尔随手拽住后方一只朝他扑来的妖鸟,用力扯住那对漆黑的羽翼,妖鸟痛苦地在一团烈焰中打滚,斩刃的钢壳之上流动着狂暴的苍炎,炽热与极寒两种气息交织谱写了一首混沌的组曲,他挥舞斩刃,无数邪气组成暗黑迷雾被划出一个巨大的裂口。

    那里是噩梦的起始,亦是噩梦的终点。

    拉芙洛回想起来了,那一日,她的父亲带着几个士兵把他从她的闺房中拖出来绑在铁架上用鞭子打得皮开肉绽,她却一直没有主动上前会他辩护;那一日,她的情郎在暴乱的匪兵之间拼了命地挣扎试图带着她从纷乱的人群当中离开,只为了拯救对满是伤痕的他冷眼旁观的大小姐,她看到了他奋力挥舞木叉试图阻挡一拥而上的匪兵却被为首的暴徒们乱刀刺穿了身子,却只凭借着毅力在心脏最后停止跳动以前打碎了城堡吊桥的机关,与匪兵一同葬身在冰冷的湖底。

    一直沉沦于那种没有目标的憎恨之中,只会扭曲你的灵魂,让你忘却那些真正值得回忆的事情。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我才是那个一直像傻瓜似的沉醉在这些不知所谓之事上的人。

    拉芙洛顿时感到了一身轻松,原来不停犯傻的一直是自己,为什么偏偏忘却了这些真正重要的回忆呢?

    千年之前,千年之后,岁月悠悠已成仁,过去之物已如尘埃般散尽于传说之间。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神父…还是说应该叫你芬瑞尔先生?我的心愿已了,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

    拉芙洛的身体沾染了一层耀目的白光,沐浴在那白光之间,她的身躯渐渐透明,消散的光粒子丧失了此前的邪气,幻化作白色的羽翼,散华于天空。

    拉芙洛的灵魂散去,空间复归现实。

    女妖渐渐停止了挣扎,火焰吞没了它的躯体,它那漆干枯黑的躯壳变得犹如烧烬的石灰般捻为粉尘,残缺不全的羽翼变做浓重的白垩,灰色的光球从它的头颅中跃出,芬瑞尔的右腕贪婪地吸收着恶念的灵魂,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吞噬着负面记忆对精神带来的刺激,他的双目间涌现出一股狂暴的律动,深蓝的瞳孔中流动着猛烈的苍炎。

    “你的愿望,我就切实地收下了。”

    收回斩刃,烛火沿着被打烂的灯盏中漏出的灯油点燃了已然塌陷的大厅,烈焰隐于薄暮,在破碎的琉璃之间点映着破晓的来临,就像炽烈的烟火,华美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