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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步之遥

    吴兴还是死了。

    就在他打电话来说要买车后的一个月,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又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他妈的,你哪来的那么多十字路口!”吴前骂道。

    这个电话木沙不知。还是饭桌上吴前和老乡说起来,木沙旁听到的。

    感觉真是奇怪。在对付吴兴的时候,木沙希望吴前和她站在同一阵线。但当她作为旁观者,听吴前这样说他的弟弟,又有些同情吴兴了,或者感同身受,仿佛是在说自己。

    她似乎明白吴兴的颠三倒四。无论房子还是法事,终究还是没能彻底地解决问题。许多的问题,对于一个不能承重的人来说,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可能再次把人打入深渊。

    可无论他是对是错,是死是活,他们完全无能为力。吴前这样卖弄,似乎也是想证明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之后,似乎吴兴回家看孩子去了。

    过年的时候,还给吴前他们寄了两块腊肉,十六块黄粑。

    借此机会,孩子们在手机上视频。

    兰兰问小木沙:“你期末考了多少分啊?”

    “语文100,数学99。”

    “真的呀。我弟语文才考了35分,数学考了71。”兰兰叹道。

    孩子们说话,大人却回避着。木沙无意中看到吴兴在旁边背着手看了一会儿,还逗着小沙木说了几句话:“小沙木,还认识我吗?我是谁啊?”

    “你是谁啊?”

    “我是你叔叔啊。”

    “啊,叔叔。”小沙木喊着,却不对着手机,在一边乱蹦乱跳,全然不顾人家后来说了什么。

    除了爸爸妈妈,姐姐阿姨,许多的称谓对于小沙木来说都是陌生的,不明所以的。

    聊天时断时续,终于无话可说。

    之后,吴兴打电话过来,问他们知不知道秀敏在哪里。

    吴前言辞恳切,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过去,让他不要想别的,把两个孩子照顾好。

    之后,他又问吴前,他是在家种地好,还是跟着老乡去工地。

    这些事木沙捕捉到这点只言片语。要是以前,她可能又要抢过电话,大骂一通。现在,她只是漠然来去,她觉得吴前的神经已经脆弱不堪,这时候再发作,可能真会成为杀人凶手。

    后来,他又报告说,他在村里帮人盖房,当了临时工。

    木沙记不真切日期了。只是觉得不到一个星期,就传来他的死讯。

    那天是个星期六,孩子们都放假在家。送走吴前,木沙洗了衣服,又干了会儿活。然后走到隔壁房间,叫孩子关电视起床。

    唠唠叨叨着走出房门,看见吴前正骑车进了院子,在门前刹住。

    “又要去医院了?”木沙没好气地问道。这几个月,生病格外麻烦,工资随着病假减了不少,发放更是从没个准确时候。要不是木沙在三月份腼着脸找回工作,还真有揭不开锅的危险。

    “吴兴死了。”吴兴冷冷地说着,从车上下来。“他妈的,真是烦死人了。”

    “你弟死了?真的假的?”木沙常常想到他的死亡,只是突然到来,反而觉得不可思议了。

    “这种事情还能说着玩吗?”

    “怎么死的?”

    “不清楚。据他们说,在院子里栽了个跟斗,就断气了。”

    “秀敏回来了吗?”

    “没有。”

    “那你马上就得走?”

    “啊。你帮我看看车票,我先去理个头发。”

    吴前说着,又走进走出,似乎找不到什么东西似的。

    木沙也有些心慌了。车票、钱、孩子,一股儿地在脑海里打着回旋,木沙只得先抓住车票,理清思路。

    首先买票的钱就没有。也不是没有,孩子的学费里还有四千,一张没绑定网银的卡里还有三千。

    木沙不想动,也嫌麻烦。还得借钱。

    火车、高铁、飞机,今天几号来着?偏偏手机在这时卡壳,下载个购票软件都反应不出来。

    木沙正捧着手机着急,杨姐打进电话来。

    “又怎么了?”

    “啊,我是想问小木沙存钱罐里的备用金还有没有?我一个朋友要给孩子报补习班,我欠着她三千块钱,不够还。想从你那拿一点,七天内我保证还你。”

    听到头一句,木沙就有些反感。这一年来,借借还还,第一笔账都还没了清。要不动笔,简直都成了糊涂账了。说借就借,真把我当提款机了。

    可她没法真的跟杨姐撕破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没事谁愿意借钱呢?想到自己对吴兴的恶言恶语,现在他死了……

    “你要多少?”

    “一千五。没有的话,一千也行的。”

    “只有一千三。”木沙想,另一个一千三可以给吴前装在身上。

    “我老公的弟弟死了,我现在正忙着买票。你要的话等会儿过来取好了。”

    “什么?啊,我赶这时候借钱……行,你先忙,我一会儿过来。”

    “你还没走啊?”吴前没头没脑地走进来。木沙问他,见他还是一身沾着油污的旧衣裳,脚上是双破布鞋,问他要不要去镇上买件衣服。

    “哎呀,不买。我想打电话问问,到底什么时候发工资。本来,今天要发工资的——你票看好了吗?”

    木沙看看手机,还没反应出来。这个破手机,时常掉链子,常常反应不出来。医院、药店、图书馆、菜市场,也算不清让她着了几次尴尬。

    “你先去理发吧。估计得买飞机票。等会儿杨姐过来,她买过机票,我让她帮着看看。买票的钱都还现借。你这次回去,觉得多少钱才够?”

    “先借一万吧。”

    孩子看着两个大人失魂落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木沙看看她们,想到兰兰和垚垚。这两个孩子死了爸爸,妈妈现在又不知身在何方,那边又是什么景况呢?

    杨姐来了。给了木沙两百块钱。

    “不用。你又跟他们不熟。”

    “还不是看在你的面上。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用给。”

    “那好吧。我叫吴前拿给两个孩子。”木沙把钱放在床上,就去拿存钱罐。

    “那你钱还够花吗?不行我跟她说说,过几天再给她。”

    “反正都是不够的。你拿去吧。”

    木沙把钱数给杨姐,又让她帮着看机票。好在这时机票倒是不贵。

    “那他弟死了,借你们的钱……不是把你坑了吗?”

    “人都死了,说这些干嘛?”木沙嘴上大度,心里也不是不明白。什么都落空。希望,真禁不起希望。

    短短的时间,她也想了很多。比如秀敏在家带孩子要怎么办?他们是不是在过年过节时打点钱过去接济一下。如果秀敏来这边,孩子转学,大人上班,孩子由自己接送,似乎也可以支持着把孩子养大。当然,她也想到,如果秀敏带着孩子改嫁,很可能就把房子留给他们。到时他们把多花的钱补上,就在老家有了一个据点,户口也可以独立了。

    这样想着,她觉得吴兴的死是一种成全。是的,她不悲伤,吴前似乎也不悲伤,或者还来不及悲伤。他们总在设想这一刻,现在终于来了。

    三叔他们为两个儿子的年龄逼迫,也不得不出来找钱。刚出来又得回去。另外还有两个亲戚也要回去。

    木沙一次性买了五张机票,去了近三千块钱。

    吴前看看余额。“我怕不够。你再借一万吧。”

    一路辗转,去了机场。六月的太阳底下,吴前这一折腾,体温上去,差点没走成。好在,老天保佑,最后,一切还算顺利。

    吴兴死了,埋了。人就这样没了。

    他的死并没有给木沙带来想象中的麻烦,只花了六千多块钱。

    “我拿出八千,说不让他们还的。花了一万多,收礼收了两万多,秀敏说跟我平分,我不肯要。三叔他们说:‘别推来推去了。这点归吴前。’我拿了三千。后来,我妈又偷偷塞给我三千。说她有一天她动不了了,这钱她也留不住。她给我我就收下了。”

    “你妈倒是会算账。现在只剩你一个儿子了。三千块就预定下了养老送终。”

    “我弟死了,她可不是要由我来养老送终。所以她给我就拿了。不拿白不拿。”

    木沙冷笑,送走一个又来一个。人都是为谁活呢?

    “孩子怎样呢?”

    “兰兰住校呢。你还说小木沙她们委屈。你是没见她,在学校里饿了一天肚子。晚上实在扛不住了,才借老师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我去给她送饭,摸摸身上只有三百多块钱,全拿给她。垚垚我也教了他几天。他算术倒是可以,算得也快,准确率也高。就是语文,字都不认识几个,看都看不懂,怎么做题?”

    木沙听了,又生气。岂有此理,你吃尽了苦,倒觉得已经给了孩子幸福似的。老拿他们当参照,也不看看自己处在怎样的环境里。

    木沙不说,脸色应该是难看的。

    吴前继续说道:“回去这一趟。我吵架的心思都没有了。你是没看见,火葬场里都排队了,足有几十个。人活一场,两腿一蹬,有什么意思呢?”

    是啊,人终究是要死,有什么好争的呢?然而孩子要上学,你总不能跟学校说:“人都是要死的,还要什么录取规则呢?多收几个就是了,让孩子们都上学吧。”或者干脆也别上学了。

    孩子饿了哭了,你也不能抓把土团巴团巴给她:“人都是要死的,吃个土馒头好了。”

    何况这异乡的土,你就是想抓,人家要是不让,你也没办法。

    就连衣服破了,你都不能说:“妈给你补补好了。反正明后年就小了,不能穿了。”

    在天上就得飞,在地上就得走,在河里就得游。在世间活着,就得按活着的规则承受。

    而其中的标准又是什么?人活一世,多少钱才算够,够维系和平和尊严?若钱让人不要脸,是不是活着就是要在一些人那里不要脸以此换得在一些人那里要脸?

    想这些干什么?先还账再说吧。生死一步之遥,要不起潇洒畅快,要不起自由自在。能当世债当世清,死后画满零,也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