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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章 行路多苦辛,重者情义人

    三月廿七日,欧阳沧浪沿岸南行,走马至江宁县西南的一个村庄,这村庄地势平缓,一条大驿道从村庄当中穿过,驿道南北两侧坐落了一二百户人家,颇为繁盛。

    近午间,欧阳沧浪垮着红马,背着包袱,握着清泠宝剑,头上戴着了遮阳斗笠,沿着大驿道,行至了这个村庄的一个岔路口。这路口左右生着几株支干粗壮枝叶铺展的老槐树。欧阳前行时,早望见两株槐树底下围满了黑压压的一群乡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约有百来号人。

    乡民堆的中间是个微微凸起的坡头,坡头上即是几株相隔不过一丈的老槐树。因是凸起坡头,欧阳沧浪眺过人群,隐约望见较近的两树底下,有两个二三十岁的乡民汉子被一根连结于两树之间的大麻绳吊绑着,两人双手被吊在大绳索上,身下的双脚亦被绳索缚拢在了一块,被缚住的双脚又未完全触地,这二人要想行动,自然是万万不能的。

    二人跟前是一个财主模样的肥胖者,这人五六十年岁,虽然一身衣服穿得锦贵无比,他人却生得面皮粗糙,面上许多髭须,浓眉大眼的,显得颇为凶恶。这凶恶财主的两侧立着七八个持刀壮汉,其中挨近被绑乡民的两人手中各自持着一根马鞭子。欧阳又行近一些后,瞧见被缚两乡民身上已给抽打得衣衫破烂,伤痕累累;二人垂头散发,口角上隐约见有滴血,已然一幅要死不活的模样。

    欧阳大奇时,听得这凶恶财主对着众乡民张口道:“大伙儿都瞧瞧!这二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是他娘的活够啦!有道是逝者为大,这两个贼子,为着些许钱财,竟要掘我父亲老大人的坟墓,简直是天理难容!”这财主叫说时,底下围观民众早已咿咿呀呀地低议开了。

    欧阳留心时,听得当中的一人道:“他两个也真是够胆的!谁不知他王元贵是村子里的一霸呢!”身旁人应道:“够胆是够胆,却是老天不佑他二人,瞧这被打的模样,怕是活不了的了!”又有旁侧人道:“他两个该着这遭苦的命!谁不知王家墓里边有值钱东西呢,偏偏就他两个敢去动!动了便动了,又偏偏被人给逮着了!”又听一人道:“头都垂下来都好一会了!地上又有不少血,也不知是活着的,还是死了?”身旁的附和道:“王家有钱有势,他二人被逮住,可是难活啦!”另一人低声道:“听说是昨夜四更被逮住了的,今早拉来这树下,吊着打了大半日。虽说掘人坟墓不是正路,但这么缚着抽打半日,也是可够可怜的了!”另一人低声道:“天底下的穷苦人不少,但若他二人这般胆大的却是不多!”又听得旁侧一人低声道:“王家有吃不尽的鸡鸭鱼肉,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却是苦了咱们穷人家,为着暖身饭饱,却要搭上性命了!”说完,叹了一声。众人“正是正是!”地低声应和。

    这些低声议论的民众都是站身外边的,站身里边的因距王元贵近,自然不敢说三道四,他们只对着不知是死还是活的两人默默看着。又听财主王元贵指着二人叫骂道:“瞧瞧吧!胆敢动先父坟墓者,我王元贵必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王元贵这一句自然是要警告民众,他见民众胆怯之余,又有些愤懑面色,又改口道:“也休怀我姓王的心狠!自古道百善孝为先,如他俩这等令逝者不得安宁,生者不能尽孝的大胆贼人,便是打杀他十次百次,都不为过!”

    其时当中一些民众亦信奉逝者为大及事死如事生之理,而尊孝先祖亦是人伦常情,故而王元贵这几句叫出时,倒有些许民众应声称是了。继而听知王元贵欲将二人处死无疑时,外围民众的不少人又怜悯起二人来了,道是他二人坟墓不曾掘开,宝贝丝毫不得,却白白搭了一条还不过三十的年轻性命,当真是不值的了。

    欧阳沧浪默默站于人群身后,留心了半晌,自然晓得一些详情了。欧阳瞧那王元贵,大有一副为富不仁的样貌,又听知被缚的二人乃三十不到的年纪,因穷苦而走险路,颇有些不忍他二人就此受死。

    欧阳沧浪盘算时,牵着马匹,悄悄退出人群,行至一无人僻静处。欧阳将马匹安置妥后,一个跃起,跃至了一株高大的绿杨树上,而后张目往四处眺望。望不片刻,即望见一条进里去的大巷之旁,亦是距驿道口的槐树四五十丈处,有一座门墙宽广的大宅院。欧阳沧浪心想,那必是王家的宅院,便趁左近无人,从屋顶瓦背间急地飞身而去了。

    不片刻,欧阳于王家后院院墙外落身站定。欧阳留心倾听片刻,隐约听得院内有鸡鸭行动之声,有猪豚嚼食之声,又有马匹呼气之声,正巧不闻得有人声。欧阳便一个跃起,跃进了后院里边。欧阳本想,若遇着家丁时,或疾速将其点到,或自己飞身逃离,却不想进了院子里边,果然静悄悄的无一人影。欧阳心中宽缓时,瞧见这后院果真有猪圈,有马棚,随意扫了一眼,便抢步去找寻起柴房来。

    欧阳绕过猪圈,行不十步,即瞧见了草料房与柴房。欧阳迈步抢上,趁左右无人时,又取出包袱中的火镰火石与火绒来,急地劈石取火。燃着火绒,出来微火后,欧阳便凑近那柴薪点燃了起来。又急点了易于起火的二三处柴薪后,欧阳便望院外溜身出来了。而后跃至了旁侧一处瓦背上避身观望。

    果不片刻,火势大起,柴房里边已毕剥作响,又有不少灰烟蹿冒了出来。欧阳沧浪望见,已然不住欢喜,而后急地飞身撤离。欧阳悄身奔至村中驿道现身后,远远地望见王家后院上已浓烟滚滚,这前边槐树底下众人望见蹿出的浓烟,因一时不知哪家起火,便纷乱了。紧跟着有王家家丁来报说:是后院起火了!

    王元贵一惊,跟着大怒,便急地命人去救火,留下看守盗墓者的两人后,王元贵本人亦跟了去看火势。其余乡民皆行了去闲看热闹。片刻后,欧阳趁着众人行去时,于草树藏身处,以手中内劲疾地弹出两个硬石子,将看守的两人打穴点倒。其时这两人全不留心昏晕的两个盗墓者,只仰首往王家宅院冒烟处不住观看,故而被欧阳轻易点倒。欧阳又急地蹿上,刷刷几剑,削断了那盗墓二人身上的绳索。欧阳还剑入鞘,而后抱起了二人,骑马奔去。

    欧阳一口气奔了五六十里,到得了别处一个河岸边的大村庄里来,大红马驮他三人亦跑得十分疲乏了。欧阳估摸着不会有王家人追来时,才抱了二人下马来,跟着将二人扶起靠坐于一个村庄的入口上。欧阳急探二人鼻息脉搏,发觉二人一息尚存。此时已是未时,欧阳望见河水立面村庄之中,人烟颇为兴盛,又将二人安置好后,便过桥进了村寻觅菜羹吃食。寻了片刻,于一个稍宽裕的善民家中讨得了一满钵头的菜羹饭食归来。

    将行到边时,欧阳沧浪见这二人已自醒转了。只是二人满身伤痛,又失了许多血,故而极是虚弱。欧阳沧浪见二人醒转,心中自然宽松了。二人见欧阳端着饭食望自己行来,方知救出自己的是眼前的男子,便要起身言谢。欧阳见二人满身血迹与伤痕,便急地止住了他们。而后欧阳将钵头饭菜递与了二人。却不想二人双手被绳索绑缚了许久,已然伤到筋骨,险些连一钵头的饭菜都端不起来。欧阳见状,替二人又端了一阵钵头饭碗,待他们一人手能承受时,才又去河边以荷叶盛来清水与二人喝下。

    二人吃过一满钵头饭菜,饮了清水,又歇得几气后,渐渐回复了气力。欧阳问二人为何盗人坟墓,二人说他们是同胞兄弟,父母姐妹皆已病故,那姓王的财主曾经使诡计抢夺过他们家田地,故而痛恨于他,且那财主老父下葬时,随葬有一些金玉之类的器物,故而起了盗墓之心,只不想二人虽有胆,却不得老天眷顾,终究还是被小人瞧见并跑去王家告发了,以至遭此大难。

    二人说到末了,痛恨王家之余,对欧阳沧浪的救命之恩却是万般的感激不尽。又问欧阳“恩公”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欧阳出手救他二人乃是瞧见王家凶恶,他二人委实可怜,并非是要留下姓名,再者欧阳又是过路之人,便同二人道了无须挂记。末了,欧阳见二人衣衫已破烂不堪,便又使些铜钱去与二人买来了一二件衣裤更换。各样妥当时,已是未时末,欧阳料想二人已不能再回原来村庄,便牵马陪同二人又行了二程,傍晚时得到另一个孤村里来。三人当晚于村中一个猎户家落脚。

    次日天明,这猎户经欧阳一番劝说,愿留下二人帮衬耕作打猎,暂时栖身。欧阳便又带了宝剑包袱,独自行去。临行时,猎户感于欧阳救人性命,又留下些散碎银两,便将自己放藏的一小坛绍兴老酒赠与了欧阳,备欧阳路上闲暇时,喝来解闷。欧阳欣然接受,而后上马,奔走上路。正是那,为着情痴走天涯,红日落处即是家。

    三月廿八这日午后,雨水降落下来。而后一下不停,道路泥泞破烂,委实难行,欧阳到得当涂县下的一个乡镇,于一个小茶楼中,停留看雨。这日晨间乃是晴明天色,出行之人,不曾备得蓑衣雨帽等用物,故而雨水忽至时,欧阳沧浪见乡间道路上行走经过的那些脚夫、乡间小贩、本乡农人百姓,一个个都打湿了不少,欧阳幸是早几步到了茶铺中,不然亦是打湿了。

    这场雨直落至夜间,欧阳因不十分赶急,便寻了一个落脚的小客栈,观望了大半日雨势,听闻了本乡镇的一些百姓风物。

    三月廿九日晨起,夜间水雾消散,日光照耀下来。欧阳沧浪趁便包了点下酒的香熟肉块,便又望路启程了。午后,又到得一个坐于矮山之间的小村庄的路口中,路口两侧生得几株高大枫树。其时日光正盛,欧阳马匹站于路口凸起处,纳着树下阴凉时,随意往那村庄中田间地头望去。欧阳望眼之间,见那田畴间正有许多乡农在那里锄地耕作,或理水田或锄旱地,或犁土引水或种豆种菜,或引火烧荒或撒种入地。当中劳作者多为男女壮年,期间亦有些跟随的孩童老汉,于那左右玩耍歇息。欧阳观望一阵,只觉得日光正好,乡民殷勤,乡间平和。

    欧阳兴致好时,不由下了马来,取出了前日猎户赠送的那小坛绍兴老酒及今早包裹的一二斤香熟肉食来,而后坐于树底地上,纳着树凉,吹着清风,一人不急不慢地吃喝起来。欧阳吃喝了大半个时辰,酒肉皆已入肚了。其时左右莺歌燕舞,蜂围蝶绕,山头上的杜鹃鸟一声声地叫得极是清脆。欧阳醉醺醺地望望日头,估摸着已近申,便又登上马背,摇摇晃晃地望着大路,轻歌快意而去。

    三月三十日,未时,欧阳走马至丹阳郡下某乡镇。

    这一处地方平坦,有田有地。欧阳瞧见前方道路的下边有五六块水田,那五六块水田小些的只有一亩,大些的二亩至三亩,有长有方,有些稍坐得高点,有些稍坐得低点。一条小溪当中淌过。田已整修干净,此时农人们正立在田中插秧。欧阳沧浪是个不识稼穑的公子哥,从未上过地下过田,自然不曾插过秧种过粟了。此时见了人,插秧忙着,便放慢了脚步细看。

    欧阳记得数日前,他与唐玉宣路过这里时,这些整修好的水田灌满了水,青蛙嘎嘎嘎地成片鸣叫,两三个在埂上行走看水的农人,并无人来插秧。

    欧阳沧浪细看这些插秧的村野农人,有男有女,有年少有老者,年少才十六七岁,年大的五六十岁。那年少的衣服得体些,但也都是葛麻缝制的粗布短衣,好些的上面没补丁,旧些的上面已有缝补过的痕迹;那五六十老者的衣服却多半破烂暗淡;男女老少,无一人身上出现有欧阳所惯穿所惯看的以绫罗绸缎缝制的衣服。年少者的怕晒,头上戴草帽或笠帽,也有不戴的,头发看着虽有黑亮颜色,但有些草草梳理或多日不曾梳洗。年老者多半不戴帽,头发在顶上盘成个髻,缚着粗布,再别根竹条或木条;头发稀疏暗淡,色如麻草。男女老少,无一人头上可见金属发冠或发簪之类饰物。

    再看到他们脱在埂上的鞋子时,几乎都是稻草编成的草鞋,有些旁边还放有斗笠和蓑衣。那蓑衣或以稻草编成,或是棕榈树外面包着的棕皮编成;是农人们用来防雨天的。其中又有藤条竹条编制的篮子,依稀可看出里面放的是农人们作午饭的食物,想必也是些粗糙的饭食。

    农人们十之八九面黄肌瘦,或者风吹日晒,手脚面皮上的肤色黝黑粗暗,吴越之地不少大城富都,即便是那里面的小富人家,跟眼前的乡野农人比起来,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欧阳沧浪心中颇为感触,想着同是世上为人,境遇生活竟有如此大的差别。就说眼前手上脚上全是污泥,蓬头垢面,忙着插秧的少年,欧阳像他们这般年龄的时候衣饰整洁,平日里只习武练功,看书写字,哪是这般劳苦脏乱。这么一想后,欧阳才察觉到自己的“大好造化”,比之劳苦农人,当真不枉此生,也该知足而乐了。

    想着这些,欧阳又看看农人们,好在他们人多有伴,说话闲谈,忘却他们身为山野农人的辛苦卑微。不过他们的说话欧阳听而不懂,想必说的都是他们小地方的语言。欧阳下了马来,随意与农人们攀谈一阵,便又策马离去了。

    四月初二日,午时;欧阳沧浪行到当涂境下一乡镇。

    这乡镇山较多,路面崎岖颠簸,但处处山清水绿,景致颇好;欧阳沧浪远远地看见二三里外依山傍水的几十户人家。又行进了半多里后,地势稍缓,六七个男女孩儿在道路两旁的山野放牛牧羊。欧阳看他们时,见一两个在呵牛赶羊,一两个在摘枝折叶编草帽,一两个在路边烧火烤红薯和豆子,一两个正四处找柴枝过来。众孩儿虽蓬头垢面,但忙这忙那,咿咿呀呀,自得其乐。

    片刻,欧阳沧浪临近时,众孩儿见是个大生人,又骑着高头大马,先是吓了一跳,跟着羞羞怯怯,不敢做声。欧阳见孩儿们羞怯躲闪,便下了马来,微微作笑,张口同他们招呼,生怕唬到了他们。这乡野孩童放牛牧羊的情景,欧阳极是少见,觉着他们无忧无虑,山野玩耍,童趣欢乐,便想停下来多看他们几眼。无奈这些乡野孩儿少见生人,生性胆小,欧阳怕他们不能像先前那般开心得乐,看了几眼后,只得上马离开了。

    酉时六刻,行了百多里路后,欧阳赶到另一个村子。

    其时暮色沉沉,山林寂静,想再往前赶路,已是不能。天一黑,无火把灯笼,纵是坦途大道也寸步难行了。欧阳沧浪看到村头路上,一户人家单独坐落。

    那房子只矮矮的三间小屋,茅草铺顶,柴捆掩身,竹条围院,柴枝作门。养着几只鸡鸭,屋前屋后胡乱地跑;院外长着一颗板栗树,铺枝盖叶的倒是显得旺象。两个小孩半爬半蹲,正在小院子的地面上捡石子,两手都是灰扑扑的尘土。侧房顶上冒着柴烟,想必正在烧饭。欧阳沧浪腹中饥渴,天又快黑,便想到这户人家投宿来。

    这人家在路上边丈多高处,欧阳拉着马绳,迈步进来,两小孩猛见院子柴门外出现生人,吓得边叫爹娘边往屋里跑去。户主两人应声而出,欧阳沧浪拿出一小块碎银,边比划着边说出了自己的借宿之意。户主两人三十五六岁模样,皆是着粗布短衣的农人,见欧阳沧浪衣着华亮,相貌英俊,见礼时态度谦和,又有银子赠送,便受宠若惊一般地立在一边,以示对欧阳的接纳。

    欧阳牵马行进,跟着由户主找个桩子给缚了。两小孩在母亲身后躲躲藏藏,对欧阳沧浪既好奇又害怕,进门片刻后,才慢慢没了羞怯拘束。欧阳沧浪说话,户主俩似懂非懂,双方多靠比划动作以晓示。

    进得屋来,欧阳便给了户主两人银子,两人欢喜间,忙不及地弯腰道谢。跟着又将欧阳包裹接过了手来挂在房壁上。那两个小孩躲躲闪闪地瞧了欧阳一阵,心下不甚新奇时,便又说说笑笑行去屋外边捡石子去了。欧阳看那房子,多是以木板和木头围就,还有些因年久歪斜破烂的地方,堂屋乃土石地面,房内除了农具、坐凳、床被及桌碗缸壶等日用器物之外,别无他物。

    片刻,户主夫妇把饭菜端上饭桌来。欧阳一瞧,就是一碗米粥,几个黑黍饼和一大碟野菜。那野菜虽多,但羹汁清淡,显是油盐不足。两小孩见了饭菜忙跑着围到桌边,想是饿了。户主夫妇把孩子拉过一边,毕恭毕敬地示意欧阳过去用饭。欧阳本也饿了,但他瞧了一眼饭菜,便知当中的拮据,忙倒了点粥,拿个饼,坐过一边去了。户主夫妇要欧阳多吃多拿,欧阳忙比划着说自己午间用过饭食,不甚饥饿。

    饭后,欧阳便用水擦洗。不过,这独门独户的人家,日用的清水却是充裕。这家的旁侧百来步处有一溪涧,户主夫妇顺着山体刨出了一条尺来宽窄的小沟,将涧水引至了房屋旁侧,水沟尽处接上了一根凿空的木头,这引水的空木头又以树杈支起,末端放着一个大木桶子。一家子人便从这木桶中盛水饮用。

    欧阳擦洗罢,又歇得一阵后,天便全黑了,四下里漆黑一片,这山野间的孤村,如同周遭包裹它的山林一般,俱都寂静如死。欧阳枕着手臂,和衣躺在户主二人为他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默默寻思。其实这一路而来,欧阳晓行夜宿,独自一人,已不知多少次想到了唐玉宣。他二人三月十五日相遇于宣城北门外的一个山村中,三月廿五日晚间,唐因撞见欧阳会面其他女子而心生怨怒,独自离去,二人正相处了满满十日。

    江宁至当涂的这六七日来,欧阳独行乡野荒村,望落日看云霞,于男女情爱寻思了不少,隐约觉出生人苦短,男女相伴时,“情义”二字似有无上分量,实不该忘情负义。唐玉宣不仅有窈窕身姿,有如玉面庞,又救治了自己的性命,欧阳每每寻思至此,于唐玉宣当日的离去都十分的追悔。这些时日只想着她如今会在哪里,自己何时能再见到她?再见到她时,两人会是怎样?

    是又夜安静无事。次日天晓,欧阳醒转,户主二人已早起来了。梳洗后,欧阳见户主二人又备好了粥食,便随意填补了一点。其时欧阳身上银两已不多,但他为的答谢户主两人的好心照顾,又给了他们一块碎银子,而后才牵马离去。

    四月初三日,申时四刻;欧阳沧浪到了芜湖西南的繁昌县城。

    这繁昌县位于皖南北部,长江南岸。县城不及金陵那般繁华,但比起前几日路过的山村来,却是繁荣热闹得多。此时距天黑仅一个多时辰,欧阳又不着急赶路,便不想再走了。欧阳边行边留意,欲寻个好些的客店把马匹安置好,随意玩耍片刻,天黑下来,便歇了。

    这么想时,欧阳望见街道左边上一个小酒肆,里边八九张桌子,想是此时人们都还忙活,故而没什么吃酒的人,伙计都在里边闲着。欧阳亦有些饿了,见是喝酒吃菜的地方,便牵马行了过去。

    店伙计也是个势利人,见欧阳穿着得体,相貌堂堂,又有大马坐骑,忙躬身迎出店门口来,满脸欢笑,极是热情。欧阳也微笑以对,把马绳交给了伙计。

    此时,店内靠角落的地方坐着两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女孩儿,身旁放着一个包裹,正低头吃饭菜。两个人就着一碟青菜豆腐,共同吃用,看着是银钱拮少,不敢随意吃喝。

    听到欧阳与店伙计的话声时,姐妹俩中的一个偏过头往门口这边瞧来了一眼。那看清是欧阳沧浪的女孩一惊之间,忙推着另一个女孩手臂,低声道:“姐姐你快看,那是不是救了我们的那位相公么!”那姐姐忙也偏过头来,仔细望了望,道:“是的是的!我记得那把剑,一模一样!”那妹妹自顾自地道:“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姐姐也自顾自地说:“是啊,确实是巧了!当初都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他了呢!”

    姐妹俩话声很低,但都难掩激奋之情。此时欧阳正同店伙计招呼,故而没有留意到角落里的姐妹俩。跟着,姐妹二人见欧阳要行进,便忙回过头去了。其时二人既十分想念恩公欧阳,而他真正现身跟前时,又有些不知所措。

    欧阳沧浪进店,扫眼瞧见角落里有两个埋头吃饭的女孩儿,衣衫简朴,身形纤小,看着其中一人的侧面,似乎在哪里见过。但这只是欧阳瞬间的想法,伙计缚好了红马,行进来招呼后,欧阳便不去寻思她二人了。其时店堂中颇为寂静,姐妹两个低着头,心儿扑通扑通地乱跳,谁也不敢说话。

    欧阳叫了酒菜,又同伙计打听,附近有无好的落脚客店。伙计说,往前行走不远便有。欧阳沧浪的银子只剩二十多两,却还要花销半个月,自然不敢乱来,叫了两荤一素三个菜,一碗稻米饭,一碗酒解渴;不再如先前那般铺张。不过一旁的姐妹俩暗暗看来,欧阳的饭菜也够她两人吃喝两顿的了。那店伙计看了欧阳沧浪的饭菜,再看到角落里姐妹俩的饭菜,心里不由得嘲笑了下。自然,欧阳没留意也没发觉这一下。

    欧阳沧浪其时已饿,故而吃得也快,一二刻的功夫,桌上的酒菜便吃了干净了。跟着结账出店。姐妹俩见欧阳出去,忙拿了包裹,付了饭菜钱,跟了出去。

    街道上行人来往,虽远不及金陵那般拥挤忙碌,却也有那么一些;两旁虽不是店肆林立,却也稀稀疏疏地排了两排过去。

    出了门,紧紧地跟了欧阳几步后,姐妹俩终于鼓起了勇气,跟近到了欧阳的身后来,欲出口叫唤他。欧阳隐约觉出身后有人跟随自己,便停了脚步回头观望。欧阳忽然望来,姐妹俩也急止了步。姐姐鼓足勇气,道:“恩人,你还记得我们么?”

    欧阳看着姐妹俩,又想了想,道:“好似在哪里见过?”姐姐道:“半个月前,在宣城,你救了我们。”欧阳恍然道:“是了!我想起来啦,是你们俩!”

    繁昌在芜湖西南五六十里处,宣城在芜湖东南百里处,两地相距约九十里,正是徒步一日的行程。十多天前,欧阳沧浪奉宋氏之命,去宣城传话给宣城地头蛇——大兴帮,欲吞并大兴帮在宣城的客店酒肆。欧阳到宣城内时,看见大兴帮徒众以彼方父母欠债为由,欲抓走一对姐妹去卖掉,便出手救了她们。那对被欧阳救的姐妹即是眼前的这两个。

    欧阳沧浪想起是她们姐妹俩,颇为惊喜,道:“你们还好吗?怎么到这儿来了!”当初救了她们,离开时,欧阳心里还是有些挂心,她俩年少秀气,置身大兴帮的魔爪之下,难免会被抓去受苦。故而此时再见,便忙不急地问她们还好不好。

    姐妹俩见欧阳想起她们,颇有关切之色,心中大为欢喜。妹妹抓着姐姐的手,一颗心儿扑扑跳,脸儿也欢喜得红红的,尽时那少女的羞涩情态。姐姐也是如此,但她还得回欧阳的问话,她道:“你走之后,我们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但我爹娘说,大兴帮的人像强盗一样,迟早又会想到我们的。我爹妈听人说,拜师学武艺可以不受人欺侮,便凑了些银子,让我们出来,找个地方拜师学武去。”

    欧阳听说,随口而应。跟着,欧阳又说:“不过现下世道不平,你们既不会武功,又无他人相伴,这样出行也是极危险的。”姐姐道:“恩公说的正是,我们心里也极怕。这一路,我们每一天都极小心,天敞亮了才敢上路,还没等天黑就找地方歇了。歇的地方都是看好了,不像有坏人才敢进去。好在菩萨保佑,一路过来虽是害怕,但总算没遇到坏人。”

    欧阳听到这,也欣喜地笑了笑。跟着,欧阳沧浪问:“你们说是要去拜师学武么?”姐姐应:“正是。”欧阳道:“我现下去找一个朋友,她的武功比我还好得多,如果她愿意的话,正好做你们的师父。”欧阳想到唐玉宣武功好,又要收纳徒弟收复五毒教,正合适姐妹俩去,故而这般说。只是这姐妹还不明白欧阳所说的是个女子,心里大有芥蒂。犹豫间,姐姐问到:“你的朋友跟你一样的好人吗?”

    欧阳先是不懂她话中的意思,跟着一想才明白,道:“她跟你们一样,是女儿家,但比你们大五六岁。”姐姐听了大喜,而后又颇为惊讶,道:“只是大我们五六岁,武功却比你还好么?”这一下问话,欧阳却有些羞愧之色,又不得不应声,道:“是的,比我好得多。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究竟多少岁,我还不知道?”姐姐道:“我十七,我妹妹十六。”欧阳道:“她同我一样,二十四岁。由她做你们师父,我觉得很放心,你们这个年龄学武也正合适。”姐姐忙“嗯”地一声点头应,满是欢喜之色。

    欧阳沧浪见姐妹俩的欢喜神情,看着她们稚嫩秀气的脸蛋,颇有恍然如梦之感;当初在宣城别她们而去,欧阳心里自然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面了,好似大路上来往的行人一般,偶然一面,而后永世不见。欧阳回过神,道:“那我们便去吧。”听了话,姐姐俩欢喜无限地跟了上来,但二人不敢与欧阳并肩而行,故而微微靠后了一些。

    本来她两人跟在欧阳身后,只是想同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几句话,问个彼此的好,而后便要分别了,却没想到他还能让自己跟了他,带她们去拜师父。两人心想,从此不用担惊受怕,就是再远的路,银钱不够了挨饿,心中也是极欢喜的。两人这么想,心中的喜悦自然溢于言表。

    行几步,欧阳问:“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姐姐道:“我们姓吕,我叫吕静,我妹妹叫吕茗。”欧阳随口应了一应,跟着想到她们叫他,一会儿“恩人”,一会儿“公子”,显是不知怎么个叫法为当,便明示到:“我复姓欧阳,名沧浪。往后你们便叫我欧阳大哥吧!”姐姐吕静“嗯!”地应了一声,二人都在心里默念“欧阳沧浪”这个姓名,所谓爱屋及乌,自然也喜欢上了这个姓名。

    吕静姐妹把欧阳沧浪当自己的大哥,欧阳沧浪亦将她俩当自己的妹子,三人欢欢喜喜向前而去。又行了几步,吕静问:“欧阳大哥,我们现下要去哪里?”欧阳沧浪道:“自然是去找个夜里歇脚的客店啦。怎么,都高兴得忘事了么?”吕静微微一笑,羞得低下头来。妹妹吕茗也不由一笑。三人寻客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