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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〇章 山中有行人,各自取路行

    五月廿六日,未时。休宁县(今HS市境。)

    唐玉宣一众二三十人正沿着一条山道往高处的山岭行来,距山岭仅一里来路,却因山岭高耸,坡爬得甚急。二三十人中,武功稍弱者不约而同的都行在了后头,个个汗流浃背。

    “这天可真热得要命!”——“还用说吗!都五月底了,这么大太阳头顶上晒着,不热才怪!”——“你们还有力气说话呢!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那岭上刚好有几株大树,等爬到那岭上,便可以歇歇气啦!”——“也该歇歇了,再不歇我可真不行了!”……

    那行在最后的七八个人,一面艰难攀行一面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道,这后面的七八人,薛忍、莫金元、卢凡简与侯孝康的属下都有一二个。这两三日来,同行同宿,彼此有了些熟识,故而开口闲谈,不避彼此。因烈日下爬坡,又是一帮男人,他们有的解了衣扣子,敞胸露肚;有的干脆脱了衣服,连同包袱,用刀剑等兵刃挑在肩上走。

    唐玉宣及其下属行在最前,稍后一点便是薛忍、莫金元、卢凡简与侯孝康等人。众人虽有马匹坐骑,却因山路陡峭难行,都下了马步行。

    此刻,听得后边那些人的话,唐玉宣身旁刀主石冬月悄悄留心了一下她身后的一个二十一二岁模样的女子,这女子生得纤弱秀气,在唐玉宣的几个女下属中,倒是貌美的一个。且说石冬月看这女子时,果然见她面色发红,额头汗流涔涔,胸脯兀自起伏不住,显是吃力非常。

    看时,石冬月向她轻声问到:“齐湘,你可抵得住么?实在不行,你上我的马坐一阵罢!你身子弱,可别撑坏了…”这女子听了话,提气道:“姑母,到那岭上便可以歇了么…若是歇了,我且再撑持片刻…”原来这女子名叫陈齐湘,是石冬月的亲侄女。听了话,又看岭子就在上边不远,片刻便能到了,石冬月便应了声:“好罢,你且再撑持片刻。”

    唐玉宣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禁回头看了下,见陈齐湘吃力难行的样子,倒不像个修习过武功的。唐玉宣随口对石冬月道:“实在不行,让她上马坐会儿也好。”石冬月看见山岭上的大树铺展,道:“就让她再走几步罢,等到了那大树底下,再好好歇息不迟。”唐玉宣道:“也好。”

    众人又行二三十步,便都到山岭大树底下来了。停下步子遮了日光,微风拂过山岭,众人无不舒适。片刻,凉快的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

    议论声中,同陈齐湘同坐地上歇息的一女员,忽道:“不好!齐湘她晕倒啦!”唐玉宣与薛忍、卢凡简等人正站在那树下前头,一面向远处张望,一面议论着山路走势与路程。

    听了话,唐玉宣等人不禁齐齐向后看来。石冬月见侄女果是昏晕过去了,忙抢了过去探望。到边,石冬月将陈齐湘扶起坐正后,便亮掌向她后心输入真气。过了片刻,陈齐湘醒转。

    见状,唐玉宣踱步上来问到:“她这是怎么回事?”石冬月道:“禀教主,我这侄女身子本就弱。在她十五岁那年,得了伤寒,因他父亲图便利,道听途说自行用药,结果用过头了药,将她的经络给灌伤了。后来病虽好了,却得了不足之症。但凡是极热或极冷的天,她都比之常人要弱得许多。方才行上来这一段路,想是她要强硬撑,故而这会儿坐着歇息,一口气松下来,反而昏晕过去了。”

    唐玉宣看时,觉着眼前的这女孩儿既秀气又娇弱,确实惹人怜爱,道:“让她喝些清水,好好歇会儿,再遇上坡路,便骑马吧!”听了话,石冬月忙应了声“是”。

    一旁瞧着的薛忍道:“方才石刀主说她是药伤经络,得了不足之症?”石冬月道:“正是!”薛忍道:“果真如此,却不难办了!”众人闻言一奇,都不知他有何高明之方。唐玉宣道:“薛都主莫非有什么厉害秘方?”薛忍见唐玉宣的心奇模样,不由一笑,道:“秘方倒没有,能治她此症的却是我所修习的少林寺的《易筋经》,此经书正好能使她经络筋骨恢复健壮呢!”众人闻言恍然大悟。薛忍续道:“待晚辈与她用功几日,那不足之症定然没了!有《易筋经》的内功入体运行,她的功夫还能更上一层楼呢!”因石冬月是四五十的年岁,而薛忍才二十几,故而他自称晚辈。

    听了话,石冬月不禁向唐玉宣看了看。唐玉宣知晓,石冬月及其侄女都是她的下属,要得她的示意才好。唐玉宣转向薛忍,拱手道:“那就有劳薛兄相助了!”薛忍回道:“举手之劳。”石冬月母女二人知道是主子应允了,免不了双双欢喜。

    欢喜间,陈齐湘不禁偷偷向薛忍看来,却不想,薛忍也正看向她。陈齐湘一张秀色小脸刷地红了一下,忙的低下了头去。唐玉宣瞥见二人之状,心中忽想:“对了,前日出洪都城时,侯孝康、薛忍几人初次见着这女孩,薛忍眼神之中便流露出怜爱之意!……可是巧了,今天的这个事,薛忍的《易筋经》也确实是最有助于她的。”跟着,想到:“看方才那样,他二人倒是有情意的,我何不乘此机缘,成全了他二人!如果薛忍真是钟情于她,说不定就此可将薛忍的人马给收拢过我这边来呢!果真如此,便两全其美了!”唐玉宣想时,看到薛忍带着苗刀,心里不禁又想:“他虽用《易筋经》洗除了本教的许多毒物,但到底留存了一些与易筋经不相抵克的功法!”唐玉宣想罢,不禁有些欢慰。

    一旁的侯孝康,瞧见薛忍与陈齐湘的眼神,又这陈齐湘确实生得水灵秀气,心中不免又羡嫉起来,闷闷地道了句:“这可当真是巧了,好事都让他给撞着了…”随即,转而又想:“这未必不是好事呀!瞧眼下这情形,如果他两人相好了,那这唐大美女不就无人相配了么!我若真心实意,有幸得她欢心,岂不好事成啦!”想到这,侯孝康心中转而又畅快起来。

    廿五日,午时。同安郡,宜城渡。(注:同安为中国古郡名,今安庆地区;宜城渡为古渡口,在今安庆城。)

    欧阳本想慢慢地游玩,以等唐玉宣到来,却不料昨日午后上了舟船却是一路顺风顺水,不满二日便行船到这宜城渡口来了。

    小舟将进渡口。舟上是艄公与欧阳沧浪两人。艄公约六十五六年纪,着短衣,穿草鞋。艄公头发由一条粗布系着,腮边长须飘然。

    “老丈可懂得医药?我前日于彭泽县遇几个劫道的强人,那头领颇有些武艺,我左肩中了他的毒锥。我逃脱后,用内功强行逼毒,不想这一两日过去了,仍感不适。”欧阳沧浪见艄公手脚健捷,精神矍铄,不似寻常老者,故而就肩上不适向他探问。欧阳说完,把左肩坦露出来。

    老艄公看了看,道:“那口子膨肿发黑,想是有余毒未消。”老艄公回过神,随口又问:“小相公背上背的可是宝剑吧?”欧阳沧浪见艄公已瞧出他不是中年之人,便坦然道:“老丈好眼力,竟将晚辈我瞧穿了!”又道,“不瞒老丈,晚辈才廿四年岁,是余杭人。我十几岁便习武,如今仍在江湖上行走。”听时,老艄公点头应了应。欧阳问到艄公:“晚辈看老丈手脚强健,精神抖擞,也极像习武之人。”

    老人开怀一笑,捻须坐于欧阳跟前道:“我与小相公于这舟中同游近一日,发觉相公心善,绝非歹人。老朽我今年六十又六,六年前,我还是江州大镖局里边的一个镖师呢!”欧阳听了话,道:“原来如此。”

    老艄公又道:“我生于同安,长于同安。人老了便想过些安稳日子,六十寿辰过后,我辞去镖师职务,金盆洗手,重回到这宜城撑船渡客,讨些酒钱饭钱。偶尔又网鱼捕虾,消闲一些。”欧阳晓得江湖武林之中的血雨腥风,感于艄公的话,道:“老丈说的极是。”说时,看到艄公身上系着的一个大葫芦,不禁问:“老丈喜好喝酒?”

    艄公哈哈一笑,捻须道:“每日不下三斤,虽不是海量,却少不得!没有美食可度日,没有美酒可度不了日啊!”欧阳道:“老丈开怀达度,诚似仙人。”见欧阳说得真诚,老人不免又哈哈一笑。

    笑罢,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枚两寸见方厚竹木质的刻工精致的金鱼片,道:“小相公可拿着这个信物东行至距此两百里的九华山下,找一个名叫李为珍的大夫。有他给用药,不仅那点余毒可去,还可保你伤口愈合如初。”欧阳站起身,双手接过那刻着小金鱼的竹片,躬身道:“晚辈谢过老丈!”老艄公含笑,轻应了一声。

    片刻,船将靠岸,老艄公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小相公身上内功深后,以轻功行走,不消半日便可到得九华山下。但用药之前,可千万不能动用左手,免得毒物侵入经脉呀。”欧阳知道这老人能看出自己身上的功力,便不含糊客套,拱手道:“承蒙老丈关爱,晚生感激不尽。日后若能有缘再见,必然与老丈同醉一回!”又道,“那留下的碎银老丈就当作酒钱吧!晚生告别了!”艄公哈哈一笑,道:“小相公路上小心,盼你吉人天相!”

    离了江边渡头,欧阳以四五层的轻功奔行。两个时辰后,到了九华诸峰的一处山头。平云子功法中,含有上层的辟谷之术,如唐玉宣已修习功法两三年,辟谷术精熟,加之纯正内功护体,大可六七八日不进谷物,欧阳修习辟谷术才五六日,亦可两三日不进谷物。谷物虽可少食,但清水不可不喝。山路蜿蜒陡峭,又是暑热天气,欧阳早口渴了。欧阳爬行半多,正口渴难耐时,听见左旁有山涧水声,忙不及地行去找水。

    那是山道旁的一处好山涧,一条由山道分出的路径,虽窄小却清晰,想是过往的路人或本山中的农人时常有去取水解渴。欧阳行进小路不几步,即听到有乡人的话语声。又行片刻,便到那山涧小潭旁了。那周围是崖壁山石,旁近又有花草小树,再旁便是成条高耸的各色杂树;树上蝉鸣鸟语,树下潭边显得极是幽凉。欧阳瞧去,见是两个老农在坐在那石面上歇息闲谈。

    见有人来,两老农停了停,欧阳到边,随口向老农行礼问候。欧阳随口道:“这涧水可喝得?”老农道:“喝得喝得!清凉解渴,官人尽管喝!”欧阳已然口渴,忙洗手去掬了五六大口。喝罢歇气,即感清凉舒适得多。

    欧阳问到老农:“敢问老父,这九华山里可有个姓李的大夫?”老农到:“自然有啦!李大夫算是这一带的名医了,这一带的人家没有不晓得的!”欧阳又问:“从此处去,该如何行走?”老农道:“距此三四里,大路旁有个庄子,那里面坐的就是啦!”欧阳怕引起山贼注意,懒得跟他们纠缠,便换了寻穷百姓的衣着。

    另一个老农见欧阳装扮,道:“这李大夫确实有得真本事,但他是实在人,生人找他医治,可是少不了钱物的!你若是没钱物,只得帮他忙几日庄子里的活抵一抵。”又道,“而且他怕人偷学他技艺,到了那里,不能多话,不能乱走乱看,更不能向他的徒弟攀谈!”欧阳拱手道:“晓得了!多谢两位指点!”

    欧阳离开,两老农又自闲谈。欧阳心想:“原来老艄公为人豁达,他的这位友人却是个小气鬼!哈哈——”欧阳心中一笑,便即大步行去了。

    一二刻后,便已黄昏。欧阳沧浪顺着山道,行于九华诸峰头之上。欧阳驻足望去,眼下群山莽莽,天边红霞点点;又见得左右山脚,人家坐落,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刻,人家内的炊烟正袅袅依依。欧阳停步看望,心中颇是舒畅。看望时,思念起唐玉宣来,想到没有唐玉宣在旁,不能同她并肩观赏,心下颇有些遗憾怅惘。

    欧阳看得一阵,回过神来又往前行。行得一阵,山势铺平,又步过一道小弯,果见山路右侧,一处竹木篱墙围着的大庄子,足有四五十丈见方。欧阳心想,那定然是李为珍大夫的庄园了,便朝院门行了去。院门虚掩,欧阳一推,便开了。

    欧阳进得院来,往房屋左侧看去,有水塘有菜园,三四个四五十模样的男女下人,或照料鸡鸭,或浇菜种豆,正在那里忙活;往右侧看时,又见红红绿绿的,种的一两亩花草藤苗,两个三十来岁弟子模样的人在那里照料。欧阳见了心想,那必然是草药之类。左侧佣人距院门稍近,见欧阳进来,瞟了一眼,又自忙自的,显是对生人见惯了一般。

    欧阳见左右都忙活,径就朝房屋的大堂行去。近前来,大堂的两扇门开着一扇,欧阳步上台阶,往里看时,只见些座椅空闲,并无一人。正要找人打探时,忽听得右侧厢房传来人声。欧阳移步到右侧厢房窗外,凝神一听,听得一个男子声音道:“那冯家可是郡城里头数一数二的大户,奴仆数百,家财巨万呐!且不说她嫁了进去,自个儿享福不尽,连你我也能跟着沾光不少,那彩礼钱可是五千贯呐!还有牛羊猪马等其他牲口!若不是她相貌出众了些,冯大公子瞧见她,看上了眼,几时才能有这福分去!你我养她这么大,可不得受她这么一点好处么!”

    欧阳听见,说话者满口皆是财物,便想到了方才老农的话,也便料定里边坐的必然是男主李为珍了。那话中之意,似是正同夫人商讨女儿的婚姻。这时,果然又听一个妇人的声音道:“你想的倒是好,可燕儿她自己不乐意呀。她说那冯家公子,她瞧一眼就觉着不是什么好人,心里不喜欢。”

    男主抢道:“好人?这世道的,有钱的好人有几个!那城西贾家的书呆子儿子听说是个老实好人,燕儿她能嫁过去么!有上顿没下顿的,不跟他一块儿饿死才怪!自古婚姻大事,得门当户对才是!”顿了下,又说,“再说了,冯家父子都当面说了,燕儿过门去,就做正房夫人!如不是燕儿她有个不错相貌,我在这一块又有些名头,怎能争得冯家大公子的正宫!”女主李夫人或是觉得男主说得有些道理,又或是她不善争辩,一时竟没听到她的声音。欧阳年轻义气,不禁想:“这个李为珍!名字听着倒是像模像样,却不想为了钱财,竟然不顾及女儿自个儿的心思喜爱!”欧阳想时,不禁对李家女的相貌满是好奇起来。

    又听得男主李为珍道:“本来儿女之事,全凭双方父母心意,择媒商定!我是养她疼她,才苦口婆心地这般劝说,宽慰她些!”这时,猛听得一个女孩儿的声音道:“爹爹,你且别说疼我这些话了!这话若是母亲说来,我倒还听得过去!”这声音颇有些柔美,又有些哽气,似是女孩儿在抽泣;欧阳听见,心中不免一动,才知原来李家女也在其中。

    男主李为珍道:“我怎地不疼你了!养你这么大,可打过你骂过你不?”女孩儿道:“小时候你不打我骂我,是因为我不是男儿身,你不想管我。现下我大了,跟山中师父习了些武艺,你也不便打骂我罢了!反正你是轻视我女儿之身!”男主李为珍听了话,不由心气一堵,道:“你这孩子——当真不可理喻!”转向一旁的女主道:“你瞧瞧你养的好女儿!这说起话来的,还像个女孩子家!!”

    女孩儿哽道:“爹爹,你且别再说了!我是死也不会嫁那冯家公子的!”男主更是气来,急道:“你你你!——”吐出几个“你”字,竟气急而说不出话。欧阳听时,见有脚步声,跟着又是吱呀的房门声。

    欧阳心想:“是不是男主气起,要夺门出来了!我得避一避才好!若是主人出来,瞧见我在房外偷听,可是糟了!”欧阳想时,忙地向大堂的门口这边抢来。

    欧阳刚抢到大堂前阶梯下站住,猛见一个身段亭亭秀发黑长眉眼清秀二十年岁模样的女子,一面拭着眼泪一面急行了出来,若不是欧阳闪得快了些,还得跟她撞了正着。欧阳沧浪一惊,原来跑出房门的不是李为珍,却是他的女儿。其时李女擦过泪珠,正急步出来,双手抓着下身衣裙,泪眼依稀,显得极是美丽动人。欧阳瞧见,心中不由一动,道:“生得果然美丽!想不到李大夫爱财小气,却有这样漂亮的一个女儿!”

    这时的李家女还没留意到欧阳,欧阳忙侧身避开到一旁。然后望着李家女径就朝院门飞步出去了,显是悲伤难受。欧阳身后瞧着李家女,直至墙物所挡,不可再见。欧阳心中不由想到:“这李家女同玉宣虽是两人,然相貌之美好动人,却是相差无几!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果然如此呢!”

    痴想了片刻,听到厢房里边男女主的声音,欧阳才回过神来。又听得李为珍夫妇说道了几句,而后李夫人行到了前厅来了。欧阳沧浪不敢擅动,仍做门外等候之状。李夫人步出大门,忽见阶前立着一人,微微一惊。欧阳忙躬身道:“在下江东人氏,因有伤在身而慕名前来寻求李神医救治。这下见过李夫人。”

    李夫人正自悲愁,无心客套,便径道:“他在里边,客官可自去相见。”忙又问,“你可见着我那孩儿了?”欧阳道:“方才我到这儿,正巧见着有一女儿出了院门去。”李夫人随口一应,跟着道:“他在里边。你进去与他见礼,说话慢着些。”欧阳拱手道了句“多谢夫人”,李夫人便行出去了。

    欧阳沧浪本想不用老艄公的信物,自去问候这李为珍大夫,瞧瞧他是怎样性子。却不想正碰着这不欢快的家事,想他李大夫心情定然不好。欧阳便将老艄公给的竹木金鱼签拿了手中,刚巧李为珍也出到了前堂。欧阳行上前,拜见道:“在下司马长清,江东人氏。身有不适,日前江中乘舟,结识一老艄公,由他指引,前来求治。”欧阳说时,手中信物已亮出。

    李为珍见到金鱼竹雕,脸上的浮躁之色顿时隐去,脱口道:“你是文伯师父指引来的!”又语气稍缓,道,“既然是他的交情,就不必多礼了,你随我来罢!”李为珍说时,带着欧阳沧浪像西厢房进去了。

    桌前坐下后,李为珍问了欧阳伤势,欧阳如对老艄公一般与李为珍说了一遍。李为珍就着创口瞧了瞧,道:“这似是滁州陈门的看家毒物——两味散。道上传言,所谓‘两味’乃是一如火烤,二如针扎,交相并作,中毒之人苦不堪言。”

    欧阳沧浪闻言大惊,正想问“先生何以得知”时,想到路上老农的话,说他李为珍小气,最忌人问他与病症医药有关之话,便改口说:“李先生果然神医,名不虚传!我中他毒锥时,恰是此种疼痛之感!”见欧阳发自肺腑的赞叹,李为珍脸上倒也现了些得意之色。

    得意之余,李为珍不由又捋捋胡须,道:“传说,十多年前,陈门祖师陈宫俊猝死,以致门户无主,引发内斗,陈门便即衰败。想不到陈宫俊创制的毒物却流传了下来。”李为珍说到这,神色一变,瞧着欧阳道:“阁下不是常人吧!”欧阳一惊,道:“先生何出此言?”李为珍道:“如果你只是寻常武人,在没有陈门解药的情形下,你的这只手定然已经废了!”

    欧阳想说自己身上有上层武学功法,但马上又意识到这事不能轻易说出,面的日后传出去,免不了又起风波。因此顾虑,欧阳一时竟然哑口难言。

    欧阳如此神色,李为珍更加猜疑不定,道:“阁下究竟是如何识得文伯文元忠的?”欧阳脱口道:“那老艄公名讳文元忠!”李为珍道:“你不知道?!”欧阳道:“在下早说了,是长江上搭乘他舟船时相识的。当时并不问询他姓名。”李为珍望着欧阳,将信将疑。欧阳见李为珍神色,心中道:“对了!他的性子小气多疑,绝不会如我与老艄公一般,仅凭一面之缘便即信赖彼此。我当绕开这个话头才是。”

    想时,欧阳拱手道:“无论怎样,在下是为医治身上创口余毒而来的,而无其他任何歹意!先生若信得在下,与我医治,待得毒物尽除,我拜上银钱,即打道回去了便是!”欧阳说完,于袖口中拿出银子来。

    李为珍到底是喜爱钱财,又见欧阳说得真切,脸上神色稍缓,道:“好吧!今日天色不早了,我唤人带你去西阁中歇下,明早再与你医治。”欧阳见李为珍不再猜疑,随口道:“多谢了!”说完,欧阳随李为珍走出厢房。转到后院,李为珍随手又招来了一个仆人,要仆人将欧阳沧浪引至客房去。

    进房安置好后,欧阳依稀听得李夫人声音,站窗前往院内一望,隐约可见是李夫人与女儿回来了。

    片刻后,即夜黑,白日的燥热渐渐消去。奔波了大半日,不免生了些倦意,欧阳在房中凉席躺下去便睡着了。约莫睡了两个时辰,已是三更中夜。欧阳听得房梁板上有老鼠追逐嬉闹之声,顿时便醒了。

    欧阳睡意全无,望得窗外院子里的灯笼竟然还在燃亮,不由起身往院中看去。原来李为珍生怕有人进院偷盗,故而时常夜间燃亮灯笼。欧阳出房,见院中错落有致的各色花草树木与石板小径,在红亮灯火的映照下,或红或紫,或青或黄,颇是好看。欧阳随意看了片刻,脑中正要想起这一两日的人与事来,却忽然看见西首抱厦中行出一人来。

    欧阳仔细去看,隐约见得那人脚上穿着双浅黄布鞋,身上着轻便衣衫,清秀的脸上竟有两撇小须,后背还背着个包袱,右手中握着一把短剑。见这人模样像个俊美的书生,却是留着的那两撇胡须不甚好看。欧阳又见这人匆匆而行,想起白日时可没见着他,忽的就想:这人是个盗贼?转而又想:他年龄与李家小姐相仿,生得也俊,莫不是同她相好的?

    欧阳正猜疑不定时,见这男子已进影壁,片刻后就到了前院。似是恐为人撞见,这人脚步更急,赶至院子大门,推开门栓,便拉门走了出去。欧阳心中大是好奇,走出房门,瞧着左右无人,提一口气,便轻轻跃到了前院院门跟前来了。欧阳上前拉开院门,跟了出去。

    跟到院外不几步,见这人将进路口,欧阳唤到:“尊驾何去?”背后忽然而来的声响,这人不禁一惊,道一声“是谁!”时,急地转身看来。

    欧阳此时不仅是唐叔父的装扮,且穿的还是粗布衣服,也留意使用武学中的“变声法”,故而口中发出的声响也非他本来样貌,极像个五十来岁的农人。欧阳问:“你到底何人?为何这深更半夜的人家宅院出来!”欧阳心想:如果这人是盗贼,便将他抓了回去;如果他是李家小姐相好的,便劝他明媒正娶,免得败坏了李家小姐的名声。

    这人瞧了欧阳一会,道:“你又不是这宅子中的人!怎就来管别人的事!”欧阳一惊,心道:“他怎知道我不是这宅子的人……”这时距得近,欧阳看时,想:“他的声音怎像日间听到的李家小姐的声音……”这么想时,又仔细去瞧对方相貌,发觉对方果真像极李家小姐。欧阳恍然大悟,唤到:“你不是他人,你该是李家姑娘!”

    对方本来不想理会,接着往前走。这时听了话,忽然停住,转过身来,问到:“你究竟是什么人?来管别人的事干么?”此刻李家小姐放正了声音,欧阳听清了,确是李家千金无疑。欧阳心中莫名一喜,道:“不瞒李姑娘,我是江湖上的人,前几日与人交手,左肩中了一个强人的毒锥,因此特来寻求家父医治的。我方才房中醒转,瞧见有人从内宅中悄悄行出,疑心是盗贼,却不想这人却是姑娘乔装打扮来的。我这下可冒昧了。”

    见欧阳说得恭敬有礼,李家小姐气态放缓,现出了几许忧伤。欧阳见她没有出声,又问到:“李姑娘为何要在这深更半夜地独自出去?难道是为了白日之事?”李家小姐道:“我同父母说的话,你听见了?”欧阳歉声道:“我当时进了院子,不晓得往哪出找令尊,便随意行至了厢房外,正巧就听到了一些。所谓非礼勿听,这个倒是不该,还望姑娘恕罪。”见大伯向自己道歉,言辞神色间无半分虚假,李家小姐也不怪罪了,心中反倒有些歉意。

    想起白天的事,李家小姐又有些羞窘,随口道:“我父亲欲将我嫁与他人,非我心意……”说到这,又觉得不该陌路表露太多,便改口径道,“我想出去外边看看,山里待久了,有些闷了。”欧阳道:“话虽如此,但姑娘一个女孩子家,就这么深更半夜地走了,你父母明日不见了你,可不要大大地担心了!”李家小姐道:“我行前给他们留了信了的,道明了我的去向,他们不会太担心的。”

    欧阳道:“如此便好。”改口又道,“只不过江湖险恶,姑娘一个女孩子家的,到底是让人不省心的。”李家小姐道:“我这不是乔装打扮了么?”欧阳道:“这个倒是的。只是姑娘的声音还欠着一些。”李家小姐道:“这个我没法,装不了那么像!”欧阳道:“姑娘果真要独自出走,不如我教你个‘变声术’吧。”李家小姐惊奇道:“有这样的技艺么!”又忽然想起一事,道:“你方才是用轻功在我背后行走么,我怎么没听出半点声音!”欧阳道:“姑娘聪慧,猜得没错。”李家小姐疑道:“你武功很高?你不是个农夫?”

    欧阳道:“我都说了我是江湖上的人。不过无论如何,我对姑娘可没有半分歹意。”李家小姐道:“这个我瞧得出来。”李家小姐说时,又想到上面的问题,问到:“对了,您说的那什么可以变声的功夫,可真有吗?”欧阳道:“有的。我教你经脉行功的法子,你用心领会运行,半个多时辰便会了。姑娘日后若想行走江湖,这可不小用处哟!”李家小姐大喜,道:“好啊!我果真学得了,定然感激伯伯您!”欧阳道:“你盘膝坐下,我教你行功。”

    听了话,李家小姐便于路边草丛中坐下,将短剑与包裹放了一边。欧阳站于李家小姐身旁,教他如何发力,如何牵引运行与喉部、口腔有关的经脉。

    两人且教且试,李家小姐悟性也是不错,仅半个时辰,她便领会了这变声术。末了,李家小姐听自己随意从口中的发出的话声与青年男子无任何异样,不免喜形于色,望着欧阳道:“大伯伯,长燕在此谢过您了!”欧阳见李家小姐天真烂漫,全然没看出自己的装扮,心中欢快之余,免不了一些得意。

    听了话,欧阳随口道:“你说你名字叫长燕?”李家小姐道:“嗯,我叫彭长燕。我随我母亲姓。”听了话,欧阳一惊,笑道:“我方才一直称呼你李姑娘,却不想你是随母亲姓的!哈哈!”彭长燕道:“伯伯,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呢?”见问,欧阳本想说本来姓名,但又怕不妥,跟着想到了与唐玉宣约定的“司马长清”这个名号,道:“我姓司马,你就叫我司马伯伯吧!”

    彭长燕笑道:“长燕在此谢过司马伯伯!”跟着又问到:“您的毒伤好了么?我爹给您治了么?”欧阳笑道:“你爹说了,明日便与我治。只是姑娘你这悄悄出走了,你爹爹忧心起来,我怕是不好说咯!哈哈——”

    听了话,彭长燕倒是不知如何回答。欧阳道:“你决意要走么?”彭长燕道:“我是要去金陵,我姨母在那儿有绸缎铺。我去那儿耍耍,哪日想家了,再回来。”欧阳随口道:“金陵可是大地方哟!姑娘去看看也好!”彭长燕道:“伯伯您是哪儿的人?明日毒创治好了,又要往哪儿去呢?”欧阳道:“我本是余杭钱塘人,只是这一两年在江湖上行走,居无定所……”欧阳本想说自己也正要去金陵,但听对方说是要去姨母家的,便不想说了。欧阳改口道:“从这儿一路去金陵,两三日或三四日的路程,你路上可得小心些哟!”

    彭长燕道:“我从我师父那儿学了一套‘灵猫小爪手’的功夫,这套功夫灵活迅疾,正适合年轻的女子练习。江湖上一般的武人也是不易抓我的。”欧阳道:“哦!这功夫听上去倒是不错的。不知姑娘的师父是谁?”彭长燕道:“是九华山上的一个女道士。我母亲跟她长有来往。”欧阳随口道:“原来如此。”

    这时,彭长燕伸手从包袱中取出一样东西来,欧阳一看,竟如昨日老艄公给自己的金鱼签一模一样。欧阳不禁问到:“姑娘这是哪儿得来的?是何用处?”欧阳本想将自己的那块金鱼签也拿出来,但又觉得不妥。彭长燕道:“给我这个的是一个老人,这位老人叫文元忠,他是我父亲的半个师父。元忠师公六十岁前是江州四海镖局中声望最高的一位镖师,他为人忠厚义气,在长江一带认识有许多江湖上的人物,所以危急的时候,我亮出这个小金鱼,或许也能解围。”

    欧阳道:“原来如此!这个小鱼可大有用处,好得很呐!”又脱口道,“想不到这位老人却是有些本事的。”彭长燕道:“他的儿子如今还是江州镖局的三当家呢!”欧阳听着,点头相应,心中自是思索。

    片刻,欧阳道:“我这出来也有个把时辰了,今晚也算是与姑娘有缘。姑娘既然要走,老伯我也只好回房去啦。”又笑道,“这深更半夜的,我悄悄出来,可不能给尊父或府上的人发觉呀!不然可不好说咯!”彭长燕道:“这确是的,我爹爹一向忌讳江湖上的生人,伯伯您得偷偷潜回去啦。”欧阳别道:“好罢!姑娘路上千万小心,日后若有缘相见,我们再叙话不迟。”彭长燕轻应了一声,欧阳便转身行去了。

    欧阳稍用轻功,一两个起落,便潜至房中。进房,欧阳还无睡意,便如往常一般运练了几段平云子的功法。这功法讲求循序渐进日久弥深,欧阳若将功法领悟透彻收发自如,少不了两三年的时日。

    功法研习了半个多时辰,欧阳方躺下睡觉。睡了一个多时辰,天又放亮了。欧阳收拾好细软,在房外等观李为珍夫妇的动静。

    天大亮后,李为珍夫妇看到了女儿留下的书信,两人不免又说道了片刻。或许是那书信中说了什么,这回李为珍却是不那么上气。而后,欧阳瞧见李为珍行去了前堂,忙地行了出来跟上。片刻后,李为珍便如昨日之言给欧阳洗创敷药了。

    药物用好,欧阳顿感窗口清凉舒适,在这热天里尤其令人受用。舒心之余,欧阳忙地出口拜谢。拜谢毕,心中免不了叹说:这李大夫为人虽不少毛病,但这医术方面确实是不错的!欧阳沧浪拜谢过,给了钱两,便告辞出来了。

    这出来上路,欧阳免不了又想起夜间便已行去的彭长燕来。比之唐玉宣,彭长燕似乎更多几分天真可爱,欧阳难免动了些欢喜之心,心想自己要去的正是金陵,若得与彭长燕那样一个“女孩儿”同行,倒是更多些趣味。只是欧阳不免又想,自己与唐玉宣虽未结成夫妻,但到底有了不少情义,他也就不便与其他女子产生纠葛,这也是昨晚不敢与彭长燕过细谈论的原因。

    欧阳轻叹了一声,又笑了笑,便望着山路大步而去了。依李为珍的话,半日过后,药效行尽了,他的左手臂便可运用功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