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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帽人的猫

    黄帽人的猫

    有缘的朋友:

    你好,当你看到这封被我装进漂流瓶扔到大苏干湖里的信时,可能我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甚至这个世界,但我无法确定。

    你相信命运吗?反正我是相信,信得一塌糊涂。当然,请不要把我当作是个悲观厌世者,只因那段位于我人生最低谷时的诡异经历——也是我将要讲述的故事,某一天突然褪去了嘲讽的面具,变成了另一种支持着我的力量,就像千年前的穆罕默德突获天启。

    如果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场戏,那么就有一个“人”,或者一双手已在冥冥中预设好了一切的剧情与可能。我们以为自己能“选择”,却不知道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已经被无数次铺垫。但我们还有一个真正的选择,因为命运总是会留下破绽——选择不绝望,打破这个剧本!——尽管这通常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好吧,言归正传,我的故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准备好做个听众了吗?

    它的名字叫作——

    命运的猫。

    林晓

    2008.1.21

    (1)

    又是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就像是被人攥在掌心里的飞虫。

    我望着眼前的人,脑袋仿佛被敲中的铜钟,恍恍惚惚的。

    累了,想要睡觉吗?他笑道,声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人总是这样,面对迈不过的坎就会不由自主选择逃避,我说对了吗?

    一阵耻辱化作怒火烧了上来,因为在这混蛋面前······我就像是个赤身裸体的人,能被一眼就看穿。

    你避不了的。他依旧在笑,如三级火箭升空般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我晕过去。

    合上眼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事物,是他盯着我的躯体若有所思,然后,凭空从黑暗中抓出一顶黄色的鸭舌帽,戴在脑袋上,飘然而去。

    梦醒了。

    (2)

    你平时,就住在这儿?我的视线越过了那张脸,落在了他背后破旧的平房上。这种地方,就算再过五十年也未必有人过问。

    那张瘦小的脸一如既往脏兮兮的,眼里闪烁着夜行的猫般的警觉。他没有说话,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他点头的动作,尽管小到几不可视。

    我还可以感觉到,他眼中的警觉持续了一会儿,不减反增,伴随着越来越明显的躁动。顺着他频频向后瞟的目光,我看到在通往平房石子路的尽头,探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努力把脖子往上升,升过已有半人高的杂草。被狂风撩开的半长不长的灰白色碎发下,露出了一张已经干枯脱水的脸孔。显然她正努力把目光投向我身边的人。

    叔叔······他把脸再次投向了我。眼中的焦躁与防备消失了,却让我一阵战栗,那眼神中有太多我熟悉的东西,比如无助,比如同病相怜。

    去吧。回过神后,我轻拍着他的背,对他说,我知道,你的奶奶还在等你呢,别让她担心。

    我目送着脏兮兮的脸在平房的门口一转,倏地不见,竟不知怎的,想起了早上和他共同喂过的那只猫,一只垂死的老猫。

    或许,流浪猫之所以会在这个位于陇南的小镇上随处可见,用死亡与轮回演绎着一幕幕的悲与喜,不仅是在向我们每个人暗示着这里的经济水平之低,环境之糟糕,更像是在提醒着人们要小心。

    小心这个世界温情的伪装背后,是如凛冬的寒意般渗入人心的残酷。

    (3)

    我已经很久没有开怀大笑过了。每当我试图搜索零星的记忆来寻找一丝欢乐的色彩,得到的往往只有空洞或者压抑。

    十七岁时,父亲因债台高筑无力偿还而入狱,那张只有在赌桌上才会神采飞扬的脸现在已经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同年,母亲结束了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抛下了一切独自离开去寻找新的幸福了。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令我手足无措,也让我初次体会到了“绝望”的真正滋味。尽管我努力说服自己应该恨他们,却发现根本兴不起一丝恨意。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每个人都应该掌握自己的命运,旁人无权干涉,哪怕是血肉至亲。

    十九岁了,急于在这世界立稳脚跟的的我拼命说服自己做出了决定,一个令我后来深感懊悔但又不得不为的决定:我放弃了远在千里外的复旦大学医药专业抛出的橄榄枝,并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一家国企的仓库管理员,待遇还不错。

    翌年,奶奶去了。她独守了五十多年寡,除了一打肝癌晚期复诊的病历单和不菲的化疗欠款,什么也没有留下。

    作为唯一的直系亲属,死亡证明开给了我。看惯了人间冷暖的医生们很高效,也很冷漠。在通知书上签字时,我的大脑仿佛有一根线断裂,手抖得厉害,落笔过猛,漏墨了。不到半小时,第二份崭新的复印件已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有些茫然地抬头,但得到的依旧是那礼貌而冷漠的“请”,更令我茫然的是,右手仿佛脱离了大脑的指挥,行云流水般写下了我名字的每一笔划:林晓。歪扭而无力。

    那时的我竟蠢到没有意识到,命运第一次撕下了微笑着的人皮面具,向我露出了一口獠牙。而我,就是那头被獠牙逼到悬崖边的困兽,正做着垂死的挣扎。

    而自从送走奶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中的我坐在一片渗人的寂静里,与一个陌生人谈话。诡异的是,梦竟然自己成长了起来,每次谈话都有长有短,各不相同。更为诡谲的是,无论我醒后怎么努力去回忆谈话的内容或那个人的脸,却总是模糊不清。关于那个人,我唯一清楚的,便是他着一身万年不变的玄色长衫,每次在谈话结束后都会从空气里抓出一顶暗黄色的旧式鸭舌帽戴在头上,然后,梦醒了。

    (4)

    尽管是在这个仿佛被文明遗弃了的小镇,人流却从未断过。

    煤锅炉里飘出的黑烟、茶叶蛋的卤香,还有那沙哑得如同浓痰在喉的叫喊:早点哟——包子烧饼卤蛋哎——。一张张或悲或喜或麻木的面孔,与那黑烟、卤香与叫卖声交织着,弥散在古镇主街上方的天空里,组成了这里最真实的“浮世绘”。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特殊的个体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人类纷杂的脚步,亦如它们小心翼翼地活着。

    这里有太多的流浪猫,它们中许多皮毛光滑柔亮的佼佼者——尽管叫不出品种——富人的臂弯才应该是它们的归宿。但可惜,来到了这个人均生活水平异常拮据的地方,它们不会再有那么好的命了。

    古街有许多分叉的巷道,杂乱无序地从主干道延伸出去,有点像人体的筋脉。每一块砖都被时光的墨水浸染得发黑,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裂痕,如枝丫散开,亦如命运的掌纹般难以捉摸。

    它就是一只被遗弃的家猫。

    初次见到它便是在古街的一条分枝里。

    一个濒临崩溃的人,从医院下班后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偶然遇见了一只垂死的猫。它轻摇着尾巴,将警惕扩散到了空气里。

    而当我被一声堪比一声弱的哀鸣所吸引,下意识低头,看见的是一团脏兮兮,姜黄色的毛。

    直到蹲下身,才发现毛中有多处破损,缺口露出了被感染泛白的肉。按体型,它大概至少活了十几年了,一只眼睛流着脓,眼眶处血迹斑斑,是被钝器打瞎的,没得救了。

    刹那间,头疼欲裂,我下意识捂住了脑袋。记忆如潮水般涌出:

    第一份饭碗丢了,极度沮丧的我来到了一家夜排档买醉,与邻座流氓起了争执,被打得遍体鳞伤独自在小巷子躺了一夜······那时候,我二十岁。

    我大口喘着气,挣扎着起身想要离开,就像是动物的本能驱使着主人躲避危险,但那猫叫就如一双有魔力的手将我拉了回来。那是饥饿与无助的叫声。

    掏出了一根烟,下意识咬在嘴里却没点着。我狠狠叹了口气,将烟丢在地上,抬脚碾灭了根本不存在的火星,原本拿着烟盒的手一晃,换做了拨开的瑞士军刀,刀刃闪烁着獠牙一样的锋芒。我再次蹲下了身——

    我将原本打算作为宵夜的火腿去皮,切成小块,丢给了它。它立时扑了过来,开始狼吞虎咽,一边还发出了微弱的呼噜声,表示它已经放下了警惕。转眼间一根火腿肠都被消灭了,它意犹未尽地向我靠了过来,但被我下意识躲开了。

    我快步离开了那里。

    那夜,一如既往,我又梦见了他。这次他干脆一出现就戴上了帽子。

    黄帽子的肩头趴着一只独眼的老猫。

    梦境真实到让我清晰地觉出了冷汗划过眉梢时的微痒。

    结果了我吧。我用发颤的声音乞求。我知道你能,而我也受够了。

    你以为死就是解脱?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他一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那顶旧帽子让他仿佛是从50年代穿越而来,而这对我来说竟有些病态的魔力。

    那求你了,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哈,那个啊,嗯,打个比方吧,你的一生如果是一场戏,那么我就是导演,或者是那个看戏人。你现在正在我的剧本里,所以你只需要把一切当作是即兴的表演。

    我说我不明白。

    面对我有些歇斯底里的脸,他依旧波澜不惊,这反而令我更感到不安。

    哎,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一名看戏者,我活得太久了,漫漫岁月如果没有戏看,岂不是很寂寞?而我最近在看的这场戏,相信你也不陌生。

    什么······

    猫。他平静得抚摸着那团姜黄色的毛,寂静的空间里只有一种奇怪的呼噜声。

    你到底······

    是谁,对吗?在回答你之前,我想问你,你真想要“解脱”吗?

    我不由自主地点头。

    那就准备好做个选择吧,要么继续按我的剧本往下演,要么——

    我的心里没来由升起了一阵恐慌,也伴随着莫名的狂喜。

    ——选择抵抗我,按你自己的路走下去,就像你曾经那样。

    哦,对了,我的名字有很多,不过人们通常喜欢叫我,命运······

    他正了正戴歪的帽子,长衫一旋。

    梦醒了。我的衬衫湿透了。

    (5)

    后来那家企业破产了。失去了第一份工作后,我颓废了很久,但我清楚,这样的颓靡迟早会毁掉我的一切。所以我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参加了成人高考。虽然仍与复旦失之交臂,但凭着扎实的基础,我还是成功考入了一所以医药专业闻名的大学,报的是我所感兴趣的肿瘤科。

    仅凭着一张“贫困证明”又怎能解决于我而言如天文数字般的学费?

    当我习惯性地拨通家里的座机时,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欠费。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听在耳朵里只有透骨的讽刺。我才想起,我还有家吗?我还有家吗······这句话就像是把铁锤敲在我的脑袋上,那么疼,那么冷,敲得我眼前一黑,滚烫的泪水不住往下掉。

    我不知道是谁造成了这一切,但我知道绝不是爸爸或妈妈······他又为什么要在毁掉我珍视的一切后,要把我完好无损地留在这世上忍受煎熬?刹那间,我想起了那个出现在我梦中的人,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是那个黄帽子混蛋!

    我偏执地认定这一切的元凶就是那个在梦中出现的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何目的,只觉得冥冥中他主宰着我的一切。这个想法令我毛骨悚然,但我也认定,我,是他唯一无法直接摧毁的东西,所以他才大费周章地搞鬼。

    但想要毁掉我?做梦!我偏要活给你看!我拭尽眼泪,恶狠狠地想着。

    靠借高利贷补齐学费的我深知自己的状况。这四年里,没有粉色的幻想,没有放浪形骸与挥霍的时光。课余我一连打了三份短工,每夜几乎都和衣而卧,破晓便起;为了争取更多的奖学金,我只能快马加鞭催着自己向前。我的状态只能用拼命一词形容,甚至后来我常想如果我在哪所学院待得更久一些,或许会和黄宗羲一样在每天靠着的桌子上留下肘印吧。

    这是我向黄帽子示威的方式。

    高利贷自然是没有还清。当我作为特优交换生从剑桥大学回来时,听一位副教授说:那天刚做完一次学术报告返校,就见一大群盲流子气势汹汹直奔北校门,指名点姓要找林晓那小子,并扬言打断他的狗腿。被保卫科拦下,正吵到白热化时另一位老教授及时出面了解了情况,然后平息了风波。当时他放下了狠话:林晓是我系高材生,也是我这一届所带的最优秀的学生,没有之一,现在出国了。有问题等他返校后商量,再闹就等着吃官司吧!

    那群人顿时蔫了,领头的嘟哝了一句:妈的,没想到还挺有出息的,老子也不干缺德事。算了,当我触霉头。一伙人便作鸟兽散,再没来找过麻烦。

    听罢,我哭笑不得,也暗自感激替我解围的那位老先生,但直到毕业,我都没有当面致谢。

    若要说这几年的经历让我学会了什么道理,那就是隐藏自己,藏好自己最真实柔软的部分——如果不想受到伤害。

    毕业后,我在LN市第一人名医院扎了根。凭着稳健的作风以及业务能力从最初战战兢兢的研究生一步步向上,到肿瘤内科主任。

    而我的生活也进入了表面的平静期,努力工作以还债并自给。

    我甚至从这样的生活中体会到了那久违的滋味······幸福。但我知道,那个不知何方神圣的黄帽子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那段时间里,我愈发频繁地梦见他,次次都在一身冷汗时惊醒。我的身体与心情也每况愈下,最后甚至到了要定期进行心理治疗的地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以这样的状态支撑多久。

    在那片渗人的死寂里,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开启一段莫名其妙的谈话,而是就这么互相对视着,一言不发。

    我知道,该有什么要发生了。

    然后,我遇见了那只垂死的老猫。当晚,那个莫名其妙的黄帽子告诉我,他就是命运,要解脱痛苦,就得抵抗他。

    抵抗梦里一个虚无缥缈的命运?我点了一根烟,笑着深吸一口,将烟雾全部吞进肺里。

    (6)

    我照例拿着一袋猫粮和一只猫食盆前往那条小巷。老猫仿佛通灵一般,总是会等在那条小巷里。我了解了一下,这家伙应该是一只介于土耳其梵猫与英国短毛猫之间的杂种。因为那黄帽子的缘故,现在我竟对那只丑陋的猫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抵触,亦可以说,是敬畏。

    老猫果然还在那里,只是,它身旁还有一个身影,是个男孩,正把包子里的肉馅掐成小块喂给它。老猫呼噜呼噜地吃着,也不反对男孩用手帮它理顺炸开的黄毛。

    我站在街角注视着他们,没再过去。过了一会儿,男孩似乎觉出了有人在暗中窥视,突然抬头,我和他的目光在空中尴尬而短暂地交汇,接着,他转身跑了。

    我边叹气边走过去,蹲下身,第一次试着摸了摸那团姜黄色的毛,然后倒出了猫粮,这点肉怎够吃?

    第二天,邻巷的包子铺里。

    老板,要三······不,两个肉包。

    三块钱,快点!

    男孩用和他的脸一样脏兮兮的手将浑身上下翻了个遍,一抹局促带来了尴尬的笑意。

    对不起,我······我没钱······

    没钱你还吃个屁包子啊!滚开,小叫化,别触老子霉头。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扬了扬蒲扇一样的右手,正要将男孩推出门——

    等一下,老板,再给他加三只包子,钱算我的。你看包子也都凉了,就帮忙热一下吧,好下肚。我揉了揉被风吹散的一头乱发,走进了店里。

    九块五,水费另算!他猛挥了一下手,像是要拍死两只讨厌的苍蝇。

    我苦笑了一下,递过一张十元。局促不安的男孩警惕地望着我们,我轻轻拉过他的手,他挣扎了一下,但没挣脱,任我把他拉到了身后。我说,老板,你也真是的,干嘛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中年男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个后生懂什么,现在样样东西都涨价,再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又能有多少生意,老子能不算计着点吗,操!

    我没再他。很快热气腾腾的包子出炉了,我一手接过包子,一手拉着男孩,直到出了店外,这才放开。

    我转过身,开门见山就问:你是要去喂那只猫吧。

    他点了点头,眼里闪烁着野猫的警觉。我又问,能让叔叔和你一起吗?

    他依旧点头,动作小到几乎分辨不出。不知怎的,这让我心里又燃起了一股莫名的狂喜。

    我们一道来到了那条巷子,一路上他都故意落后了我半步,我由他去了。

    老猫仍候在那里,坐在地上龇着牙,正抬着后腿搔痒。或许是闻到了肉香,原本还病怏怏的它,这会儿一下子精神了,跌跌撞撞地向我们跑来。

    男孩从我手里接过包子想掰开,却被烫得左手倒右手。

    我笑了,说你慢点,没人来抢。

    他并不答话,只是低着头喂猫,很快一只肉包子已经只剩包子皮了。但令我略感诧异的是,他只喂了一只,将其余的四只肉包揣在了怀里。我大概明白了,没有多问,伸手掏出早已备好的猫粮,继续喂猫。

    他在一边默默地看着。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韩小非。

    能带叔叔,去你家看看吗?我冲口而出,这个唐突的问题令我自己也惊讶无比。

    一阵古怪的沉默。我回头时,看到他在轻轻点头。

    (7)

    抵抗······究竟怎样才能算作是做出一个自己的选择,命运的剧本,又究竟该是怎样的呢。我至今仍不知道,一边思索着黄帽子留下的话,一边照旧买好了包子,揣上猫粮,前往那条小巷。

    他靠白天捡废品,既养着自己,也养着年近耄耋的老人,作为一个只有十三岁左右的孩子,令我尤为刮目相看。如果是普通人,早该饿死了吧,但男孩却依旧倔强地活着,就像那只遍体鳞伤的老猫一样,这,难道就是在抵抗命运的剧本吗?

    我仿佛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每天傍晚,我下班之后,便会去找他,一道去喂那只老猫,仿佛这已经是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我都会一口气买下九只馒头,一只取馅混入猫粮喂猫,三只留给他奶奶,还有的全给他自己。正处在发育期却营养不良······我痛心地摇了摇头。

    和往常一样,小非先到一步。他正站在那里背对着我,对我置若罔闻,平常他总是会第一时间察觉我的到来。我好生奇怪与担心,忙疾步赶上前。

    死了,猫······死了。等我转过他的脸,才发现,他红肿着眼眶,脸上布满了泪痕。低头望去,老猫正安静地躺在那里,蜷缩成了一个姜黄色的毛球,已经发僵了。

    看起来,它走得很安详。命运的剧本还真是无常啊。刹那间,我心头没来由地浮现出这么一句话,鼻子竟隐隐发酸。不知当年奶奶走时,是否有这般安详呢?

    我拍了拍他的背,告诉他,但更像是在梦呓:这对老猫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它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留在这世界上也只是受苦,毕竟我们不能陪伴它一辈子,不是吗?

    他伏在了我怀里,开始嚎啕大哭。就在那一刻,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轻轻把他推开,第一次用那么严肃的语气问他:告诉我,你奶奶是不是出事了。

    片刻的沉默,让我刹那间已经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等我们赶到时,老人已经处在了高烧与昏迷中,躺在脏兮兮的床上。我一把推开堆积如山的废纸板与塑料瓶,前往探看老人的状况。老天保佑,还有脉搏和心跳。

    又是长久的沉默,空气里酝酿着不安。但小非没有再掉一滴泪,我本能地想去安慰他,但还是忍住了。因为我知道这是命运为他设计的坎,如果他不能独自迈过去,可能会就此永远止步。我能做,也是应该做的,就是尽到一个医生的责任。

    我们各自怀揣心事,沉默着,直到救护车的鸣笛声打破了沉寂······

    (8)

    林主任,初步判断是白血病。同事小胡轻轻地说道,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病房里的祖孙二人。老人戴上了呼吸器,依旧昏迷,小非安静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治愈的希望呢?我问。

    由于是早期,所以情况还不算太糟。小胡说,但病发是急性的,所以······

    所以传统AML治疗不会派什么用场,对吗?我继续问,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那你们为什么不另想办法却在这里耗时间?

    现在不是在停药观察吗?小胡嘟哝着。而且看他们的样子经济状况也不好,再贵的疗法他们负担得起吗?

    住口!胡昕媛,你忘了你是什么人吗?这是医生该说的话吗?我陡然发作,在场的同事无不惊愕,他们不知道一向温文尔雅的林主任也会发怒。

    这么一把年纪的人哪儿经得起化疗的折磨?我痛苦地想到,说:我已经说过了,他们的费用我来承担——有没有考虑过干细胞移植?

    那得经过院长同意,去向骨髓库方面征求意见······

    那你们为什么还不去,在等人死吗!

    小胡被我这一训斥,竟开始抹眼泪了。又是一阵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了?我快被气疯了。

    算了,老林,你真以为院长会在乎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太婆?再退一步,我们难道不想救吗?同科的王锋了叹了口气:但偌大的中国十三多亿人口,捐造血干细胞的全国加在一起还不到一千人,你肯定你能找到匹配的干细胞?

    我一时语塞。他们明显还想说什么,但被我喝止。

    够了!我走到回廊尽头,打开窗做着深呼吸,把一股来得莫名其妙的泪水努力逼回去。冷风吹得发热的脑袋清醒了一些。我意识到自己的态度确实有些过分,过了很久才开口:我知道你们说的有道理,但我不会放弃。我亲自去跟彭院长谈!

    (9)

    小林啊,他们真是这么说的,说我罔顾病人的死活?须发俱白的老院长不禁苦笑了一下,问我:你是不是也这么认为?

    一时间我难以作答。

    当我还和你一样年轻,还是名外科医生时,我工作时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让病人康复······院长的目光突然有些深不可测,他的声音仿佛是穿越了时空的断层传到了我的耳膜里:但到了后来,我闯出名头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求医者把我当作是万能似的,实际上对一些医学界至今仍束手无策的沉疴顽疾,我又能怎么办?

    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尽量减缓病人的痛苦,就算减不了,也得让他们体面地离开这个人世,而不是靠着诸如化疗等办法让一些罹患重症的人零零星星地活着受苦,那不是一个医生的职责。看着自己的病人受苦自己却爱莫能助,更是一个医生最大的痛苦······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如鲠在喉,却又无言以对。

    院长的眉头越锁越重: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会放弃任何一个病人,只要能救的,都要救!至于怎么救,那就是选择了。他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说骨髓库那边我已经联系过了,找到了和咱们送去的样本相匹配的干细胞。

    听到这话,我竟一时激动得愕然无语。

    目前只有咱们医院有条件做这样的手术。我们一定尽全力。那位病人有亲属吗?

    有,就是我!

    彭院长叹了口气,那正好,就由你亲自前往陪同前往迎取骨髓。

    (10)

    若非要溯本回原,中华的骨髓库始于1992年的“中国非血缘关系骨髓移植供者资料检索库”,如今十六年过去了,在全国已有多家分库,但可惜,骨髓捐赠者数量的增长速度远及不上骨髓库开枝散叶的速度。所以仍有许多需要骨髓移植的患者正等得望眼欲穿,等得他们的家属也开始绝望。

    而我们要前往的这家骨髓库位于LZ市白银路。

    由于交通不畅,我们只得绕远路。一路火车风尘仆仆来到陇中后,还要再走高速前往目的地。

    天正寒雨绵绵。返程时,高速公路上起了薄雾。

    我坐在面包车里,看着窗外的景物飞快游移,一片接一片地淡出了我的视野,突然幼稚地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但又无可奈何。或许,这就是那个命运的真面目吧,他就在那里,不管我多么想抓住,却总是有心无力。我在抵抗他吗?当然我在,只不过,在他眼里,可能我所做的所有努力就像是一只蚂蚁用灰尘拼命砸着人类的脚,到最后都是徒劳无功。

    突然,窗外游移的景物猛地闪烁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我的身体就已经被一股怪力抛起,车里的人都开始大叫,包括我。电光石火间,我下意识紧紧护住了装着造血干细胞的无菌培养容器,紧紧护在胸前······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身体······那一刹那,时间过得好慢,我伸手摸向小腹,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正在汹涌而出的液体······我晕过去。

    我恍惚中,感到上身赤裸着,有些微凉,我的同事们,还有院长都焦急地围在我身边,我晕过去。

    我感觉自己被推入了某处温暖的所在,一群纷杂的声音说着什么心率已经开始有波动了,失血过多,已经开始昏迷,要立即输血并动手术取出异物······我晕过去

    我好像听到了小非的哭喊声:我要见爸爸,他还活着,要见爸爸······爸爸,是在说我吗?我无力地笑了,看来,我也并不是什么也留不住啊······我晕过去

    我醒过来又晕过去。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我已经又一次来到了那片寂静里。但竟与过去不同,让我自己也很惊讶——我竟觉得这里已不再渗人,反而······很温暖,就像生命再次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准备开始下一个轮回。

    他来了。这次他不仅戴着那顶黄色的鸭舌帽,脖子上还围着一根毛茸茸的,有多处破损的姜黄色围巾。

    刹那间,记忆如山洪爆发,一幕幕像走马灯般闪过。我仿佛明白了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所以,我死了,对吗?我轻声问道。

    理论上来说,是的,你被车里断裂的金属扶杆贯穿了小腹,失血过多······但也不算是,如果你想醒,仍然有机会,你仍在被全力抢救。他又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我已经没空再去理会这些了,问,骨髓呢,还好吗?

    当然完好无恙了——这可是你豁出性命救下的。他笑得似乎很开心,就像是驯兽员看着自己驯养的狮子博得了观众的认可一样。

    我长出了一口气,骨髓无恙,就代表着小非的奶奶绝对有望复原了。

    所以,我成功抵抗住了你,我赢了,对吗?我也笑了。

    他又发出了如三级火箭飙升般的笑声,问:你怎么那么肯定呢?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显得恰如其分,再没有恐惧与神秘感,但是我也很累,很累。我平静地对他说,你的剧本,我已经看透了。我看出他的表情有一丝惊惶,转瞬即逝,继续说:其实从最开始你就是这么安排的吧,小非的奶奶会因病故去,小非最后也会孤苦无依饿死街头,我们不会相遇,而我,就在这迷茫与挣扎中度过残生,对吗?看着三个人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真是恶趣味······但你的剧本还有一个漏洞,被我抓住了,所以,从那刻起,我就已经扭转乾坤了,对吗?

    他听罢,竟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手不由自主摸向了那条姜黄色的围巾。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虽然我并不很介意,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死呢?

    明知故问。他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说:这是个等价交换的世界,本来车轮在高速上上打滑撞上护栏,但并不会威胁到一车人的性命,包括你在内,但装干细胞的容器会损毁。而你改变了“命运”,就要付出代价······所以,后悔了吗?

    一点也不,我想我已经得到了我要的“解脱”。我微笑着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远胜过你定的剧本。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他竟出乎意料地赞了一声,好!这让我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道:就凭这句话,我应该给你第二次机会——不,这么说不对。走出了“剧本”的人,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命运”,是你自己给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这顶帽子,也该易主了。

    他摘下了那顶黄色的鸭舌帽朝我走近,我本能地向后退,举起双臂做出了自卫的姿态,但他不由分说地把帽子上前套在我的头上,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他原本模糊的容颜开始变得无比清晰——那是我自己的脸!

    天地开始倒转,我晕过去······直到那纷杂的声音穿破了寂静,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林主任的心率和呼吸都恢复正常啦!

    太好了!院长和小胡他们还等在手术室外······

    走,快去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