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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谒见

    此时此刻,德·特雷维尔先生情绪十分不佳;不过,当达达尼昂对他鞠躬的时候,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并微笑着听这个年轻人的溢美之词。达达尼昂的贝亚恩口音让他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和故乡,这样的双重回忆是能够让任何年龄的人面带微笑的。但是,听着听着,德·特雷维尔先生忽然站了起来,一边走向候见室,一边做了个手势,似乎是请达达尼昂先等一下,然后,德·特雷维尔先生叫了三个名字,一声高过一声,最初听起来只是单纯的命令,到后来已经显得怒不可遏了。

    “阿多斯!波尔托斯!阿拉密斯!”

    我们已经认识的那两个火枪手听见德·特雷维尔先生叫自己的名字,立刻答应着,离开刚才谈话的小团体,走进小屋里来。他们刚一进来,那扇门就重新关上了。尽管他们看起来并非完全气定神闲,但还是无拘无束的,既显示出尊严满,又表示出服从。他们的样子让达达尼昂十分赞叹,觉得这两人好像半神一般,而德·特雷维尔先生无疑就是奥林匹斯山上操控所有闪电的天神宙斯了。

    两个火枪手走进小屋,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听到德·特雷维尔先生刚才那三声传唤,候见室里的那些人似乎又获得了新的谈资,于是,他们重新交谈起来,候见室里一片嘈杂声。德·特雷维尔先生一言不发,双眉紧锁,从小屋这头走到那头,来来回回走了三四趟,每次都从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前面走过。两个火枪手站得笔直,同样沉默不语,像在接受检阅似的。最后,德·特雷维尔先生停在两人面前,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们,他的眼神看起来大为光火:

    “两位可知道国王跟我说了什么?”德·特雷维尔先生高声道,“就是昨天晚上的事儿,嗯?先生们,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两个火枪手沉默片刻,回答道,“队长,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希望我们有那个荣幸,能听您亲口告诉我们。”阿拉密斯用最礼貌的语气补充道,同时用最殷切的态度行了个屈膝礼。

    “国王跟我说,以后他要去红衣主教的近卫队里招募火枪手了!”

    “从红衣主教的近卫队里?!”波尔托斯愤怒地叫起来,“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自己这桶酒已经发酸了,必须加点儿佳酿进去,才好喝!”

    两个火枪手急红了眼。达达尼昂也不知怎么办,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没错,没错,”德·特雷维尔先生怒气冲冲地继续说道,“没错,国王陛下说得对,我可以拿名誉担保,你们这些火枪手的确是不像样子,简直有辱宫廷。昨天,红衣主教去和国王下棋,跟陛下说起了这事,他一脸同情地慰问我,真是让我不舒服极了。‘前天,这些要命的火枪手,这些凶神恶煞似的人’,他用讽刺的语气特别强调了这几个词,更是让我从里往外地不舒服,‘他们个个胡作非为,’他用那双山猫似的眼睛盯着我,补充道:‘就在费鲁街,一家小酒馆里。’然后,他的一支巡逻队——我确定他就要指着我的鼻子来笑我了——他的那支巡逻队没办法,只好逮捕了那些闹事的家伙。该死的!你们应该一清二楚吧!那可是逮捕火枪手!你们不就是火枪手吗?!你们几个,别狡辩了,有人认出你们来了,红衣主教也点了你们的大名。这绝对是我的错,嗯,是我的错,我的人还不都是我自己挑出来的吗?!瞧瞧,瞧瞧你,阿拉密斯,你本来应该是个好的教士啊,结果呢,你偏偏跑来当我的火枪手,你倒说说这是为什么呀?还有你,瞧瞧你,波尔托斯,你这条绣金肩带多漂亮啊,再挂上一把稻草剑,真是再好不过了!还有阿多斯!我怎么没看见阿多斯!他人呢?”

    “队长,阿多斯病了,”阿拉密斯语气沉重地答道,“他病得很重。”

    “病了?还‘很重’?你们倒是说说,他得了什么病?”

    “恐怕是出天花了,队长,”刚才就一直试图插嘴的波尔托斯抢先答道,“他的脸肯定是没法看了,这可真让人郁闷!”

    “出天花!波尔托斯,你倒是真编了个顶呱呱的好故事!他这年纪……出天花?!……不可能!……说不定是受伤了吧,再不就是被杀了……咳!早知如此!真是见鬼了!火枪手先生们,我不让你们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不让你们在街上寻衅吵架,不让你们到十字路口去耍剑。总之,我不想让你们去嘲笑红衣主教的近卫队。他们都是正派人,安安静静不惹事,个个都机灵精明着呢。人家就从来不会沦落到被逮捕的境地,再说,就算真出了事,人家也不会让自己被逮捕!……这我敢肯定……人家肯定宁可当场死了,也不会后退一步……躲开,跑掉,逃命……这都是国王的火枪手干的好事儿,是吧!”

    听到这些话,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怒不可遏,浑身发抖。要不是他们打心眼儿里明白“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肯定恨不得当场掐死德·特雷维尔先生了。他们使劲跺着脚,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同时死死握住剑柄。小屋门外,早在德·特雷维尔先生大叫他们三人名字的时候,候见室里的人就听出他的声音不对,显然是在大发雷霆。故而早有十来个人好奇不已地凑上门口的挂毯,侧耳倾听。队长先生说的那些激愤指责之辞,他们连一个音节也没漏下,因此也已经气得个个脸色发白。同时,因为他们边听边跟候见室里的人转述自己听到的话,所以不消一刻钟的工夫,从小屋门口到临街的正门口,整个府邸都沸反盈天起来。

    “哈!国王的火枪手居然叫红衣主教的近卫队给逮捕了!”德·特雷维尔先生继续说道,他的内心和所有人一样愤怒,所以口不择言,一字一顿地不停说着。他的话简直就像锋利的尖刀,一下一下地捅进所有人的心窝里去。“哈!红衣主教的六个卫士,居然逮捕了国王陛下的六个火枪手!真是见鬼!我也想好了。我现在就到卢浮宫去;这国王的火枪队队长,我坚决不干了,这样总能在红衣主教的近卫队里换个副队长当吧!要是主教说不行,我就当教士去。”

    这些话一传出去,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最后彻底开了锅。“见鬼!”“该死的!”“他妈的!”“鬼杂种去死!”等各种辱骂和诅咒充斥各处,不绝于耳。达达尼昂先是找了块挂毯藏在后面,后来又特别想躲到桌子底下去。

    “咳,队长啊,”波尔托斯出离愤怒地叫道,“真相是这样的:当时的确是六对六,可咱们遭了埋伏,还没等拔出剑来,就先倒下两个,当场死了。阿多斯受了重伤,可他真是拼了,没法再要求他做到更好啦。您是知道阿多斯的,唉,队长啊,他当时努力站起来两次,又倒下去两次。可是,我们没投降,绝对没有!是他们硬把咱们给拽走了。路上,我们找机会逃了。至于阿多斯,那帮人以为他死了,就把他孤零零扔在战场上,他们觉得他也没什么价值了。真相就是这样。真见鬼了,队长!可话又说回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庞培[19]那么厉害,还是在法萨罗打了败仗;弗朗索瓦一世[20]也算个人物,最起码我没少听他的事迹,可他在帕维亚不也打输了嘛!”

    “我很荣幸地向您保证,我亲手杀了一个卫士,是用他自己的剑,”阿拉密斯说道,“因为我的剑刚交手就被折断了……至于那家伙是被捅死的,还是被刺死的,队长,您怎么说都行。”

    “我之前不知道另有隐情。”德·特雷维尔先生道,语气稍有缓和,“照这么看来,红衣主教先生言过其实了。”

    “不过,求您了队长,”阿拉密斯继续道,看见自家队长平静了些,他才敢试着求情,“行行好,队长,请不要说起阿多斯受伤的事。要是这种事被国王陛下知道了,阿多斯准会心碎绝望的。而且,他的伤势特别严重,因为那一剑穿过肩膀,刺进了胸口,我只怕他……”

    正在这时,门帘被掀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看起来又英俊又高贵,只是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阿多斯!”两个火枪手大叫起来。

    “阿多斯!”德·特雷维尔先生也叫起来。

    “队长,您要见我,”阿多斯对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他的声音很虚弱,但是非常平静,“兄弟们跟我说,您要见我,所以我赶忙过来听您的命令;我来了,队长,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

    这位火枪手的着装无可指责,还按惯例束了腰带,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进小屋。看到他所表现出的勇气,德·特雷维尔先生由衷动容,急忙朝他迎了过去。

    “我正在跟这两位先生说,”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若无必要,我禁止自己的火枪手随便出头。因为对国王来说,正派人是宝贵的。陛下知道他的火枪手是世界上最正派的人。请您把手给我,阿多斯。”

    不等新进来的火枪手对这种情感做出反应,德·特雷维尔先生就用尽全力、紧紧地握住了阿多斯的右手。阿多斯虽然站在原地,但他无法抑制地晃了晃,脸色也更加苍白。可德·特雷维尔先生竟然没注意到他痛苦的样子,这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说了要保密,但大家都知道了阿多斯受伤的事。所以,他的到来引起了一阵轰动。此时,小屋的门是半开着的;听到队长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外面的候见室里响起了赞赏的喝彩声。有两三个人不由得心潮澎湃,甚至想钻过挂毯来看个究竟。德·特雷维尔先生原本想厉声喝止这种有违礼仪的行为,还没开口,突然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剧烈痉挛起来。他抬眼一看,发现阿多斯马上就要昏倒了。事实上,阿多斯一直竭尽全力地和痛苦做斗争,现在再也坚持不住了,于是像死人似的倒在了地板上。

    “叫医生来!”德·特雷维尔先生大喊,“我的医生,国王的医生,最好的医生!快叫医生来!该死的!我们正派的阿多斯快不行了!”

    听到他的喊声,所有人都冲进小屋,而德·特雷维尔先生也没工夫去想着关门、不让人进来了。大家忧心如焚地围住了伤者。不过,幸好医生就在府邸里,否则,就算他们再忧心也于事无补。医生从人群中挤进来,靠近昏倒在地的阿多斯。人们在他周围吵吵嚷嚷,挤来挤去;医生因此大受干扰,他告诉大家,现在的头等大事是把阿多斯抬进旁边的房间里。于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立刻开门、指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抬着阿多斯,医生跟在他们后面,一进去就把屋门给关上了。

    德·特雷维尔先生的这间小屋向来无人敢闯,现在反倒成了候见室的一部分。人人夸夸其谈、声高震天,个个赌咒发誓、出言谩骂,扬言要红衣主教和他的近卫队全都见鬼去。

    过了一会儿,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出来了;伤者身边只留下德·特雷维尔先生和医生两个人。

    最后,德·特雷维尔先生出回来了。受伤的阿多斯已经恢复了意识;医生让他的朋友们不必担心,并说他这么虚弱完全是因为失血过多。

    德·特雷维尔先生做了个手势,除了达达尼昂,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这位年轻人可没忘记自己是来谒见的,而且,本着加斯科人锲而不舍的精神,他依然站在原来的地方。

    所有人都离开了,门也重新关上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转回身来,发现屋里只剩下自己和这个年轻人。刚才的事让他的思路有些混乱,所以他询问坚守在此的谒见者,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请求。于是,达达尼昂重新自报家门,德·特雷维尔先生恍然大悟,立刻回忆起了先前的对话,也意识到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什么情况了。

    “抱歉,”他微笑着说道,“实在抱歉,亲爱的老乡,我完全把您给忘了。可您也看见了!我这个做队长的就好像是一家之主,比起那些普通家庭的一家之主,我这肩上的责任可大得多了。这些火枪手都是些大孩子,可我却必须得确保国王的命令,当然,特别是红衣主教大人的命令,都能得到执行……”

    达达尼昂忍不住笑了笑。见他微笑的样子,德·特雷维尔先生肯定自己面前的年轻人并非傻瓜,于是话锋一转,直奔主题。

    “我和您的父亲交情匪浅,”他说道,“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您不妨直言,我还有许多琐事要处理。”

    “先生,”达达尼昂答道,“我离开家乡来到这里,就是知道您从未忘记以前的交情,打算请您看在这交情的分上,收留我做个火枪手;可刚才的两个小时里,我耳闻目睹的一切,让我明白自己是要您帮我天大的忙,我内心十分忐忑,只怕自己配不上那身制服。”

    “年轻人,这倒的确是帮您的忙,”德·特雷维尔先生回答道,“可它没有您想得那么夸张,也没有您想得那么麻烦。只不过,国王陛下早就预见到这类情况,所以下过命令,凡是要进火枪队的人,必须经过严格考验才行。他们要么打过仗、立过功,要么在条件不如我们的军团里服过两年兵役。”

    达达尼昂鞠了一躬,没有说话。听说要成为火枪手如此困难,他反而更迫切地想穿上那身制服了。

    “不过,”特雷维尔继续道,同时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这位同乡,就好像要彻底看穿他的所有心思,“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和您的父亲是故交,所以,年轻人,我很想为您做些什么。咱们这些贝亚恩子弟通常都不富裕,我想,自我离乡之后,情况恐怕也没有很大的改观吧。因此,您身上带的钱恐怕不多,生活可能也会成问题。”

    达达尼昂挺直身体,重新露出骄傲的神情,好像在说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很好,年轻人,”特雷维尔赞赏地说,“很好,我熟悉这种神情;当年我来巴黎的时候,口袋里只有四埃居,但那时要是有人敢说我买不起卢浮宫,我肯定会跟他大打出手的。”

    达达尼昂站得更直了;多亏他卖掉了那匹马,才得以从八埃居起步,开始自己的事业,比当年的德·特雷维尔先生还多了四个埃居呢。

    “依我看,无论您带了多少钱,都该把它们存起来;可您也得好好完善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贵族子弟。我马上就给王家学院的院长写信,明天他就会让您免费入学的。我只能帮您这点小忙,还请您不要拒绝。要知道,那些出身最高贵、家境最富裕的贵族想进学院还进不了呢。您将在那儿学习驯马、剑术和跳舞;您要好好学,时常回来看看我,告诉我您学得如何,或是需要我再帮您做些什么。”

    尽管达达尼昂还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却也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

    “唉!尊敬的先生,”达达尼昂叹道,“父亲要我交给您的那封推荐信有多重要,我现在才知道!”

    “的确如此,”德·特雷维尔先生应道,“我还一直觉得奇怪呢,您明明赶了这么远的路,却没带这种必备的宝贝;要知道,若想拜托咱们贝亚恩人帮忙,这可是唯一的办法。”

    “我本来是有的,先生,”达达尼昂叫道,“天主在上,还是一封相当不错的推荐信呢。可是,有个恶毒小人把它从我这儿给偷走了。”

    他把在默恩镇发生的事从头讲了一遍,并且仔仔细细地描述了那个贵族打扮的陌生人。他绘声绘色地讲着,让人身临其境,德·特雷维尔先生简直听得入了迷。

    “这倒是有些奇怪,”德·特雷维尔先生思索片刻,张口道,“您真的大声说了我的名字?”

    “是的,先生,我可能太冒失了;但是,请您想想,您的大名绝对是我的护身符,我这一路过来,可全亏了您的庇护啊!”

    这句奉承话说得恰到好处。和国王或是红衣主教一样,德·特雷维尔先生也喜欢听奉承话。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脸上明显露出满意的神情。不过,他的微笑倏忽即逝,并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到默恩镇发生的事情上。

    “请您告诉我,”他继续问道,“那位贵族的额角上是不是有一道很浅的伤痕?”

    “是的,像是子弹留下的擦伤。”

    “他看起来很有气派?”

    “是的。”

    “个子很高?”

    “是的。”

    “面色白净,棕褐色的头发?”

    “对,对,就是这样。怎么,先生,您认识这个人?哼!要是我再碰见他,我肯定会再碰见他,我跟您保证,哪怕是在地狱里……”

    “他那时在等一个女人?”特雷维尔继续问道。

    “他等到了那个女人,他们谈了一会儿,然后他才走。”

    “您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吗?”

    “他给了那女人一个盒子,说是里面装着指示,还让她到了伦敦再打开。”

    “那女人是英国人?”

    “他管她叫米莱狄。”

    “是他!”特雷维尔低声道,“是他!我原本以为他还在布鲁塞尔呢!”

    “哦,先生,您认识这个人吗?”达达尼昂叫道,“请您告诉我他是谁,是什么来头!然后,我跟您就两清了,您也不必在意先前答应说要让我做火枪手的事了。我的头等大事是报仇雪恨。”

    “您可得小心行事,年轻人,”特雷维尔高声道,“要是您真的看见了他,不但别去报仇,而且,恰恰相反,假如他从路的这边过来,那您最好走另外一边!千万别和他硬碰硬,那可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不怕,”达达尼昂道,“只要我再碰到他……”

    “在那之前,”特雷维尔截住他的话,“请别主动去找他,这是我给您的忠告。”

    突然,特雷维尔心里一动,停住不说了。这个年轻人高声嚷嚷着自己有多憎恨那个人,就因为那人偷了他父亲给的推荐信,这事儿听起来实在不太可信。这种憎恨背后会不会藏着什么诡计?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是红衣主教派来的?他会不会是来给自己设陷阱的?这个自称达达尼昂的人会不会是红衣主教安插的密探?有人想方设法混进火枪队,跟在自己身边,博取信任,等日后有机会便背信弃义。这种事情不是已经发生过上千次了吗?特雷维尔紧紧盯着达达尼昂,目光更加锐利;年轻人的双眼炯炯有神,一脸机灵精明的样子,却又带着不自然的谦卑,这实在让他觉得放心不下。

    “他显然是个加斯科人,”特雷维尔暗想,“可是,加斯科人同样可能是红衣主教的密探。好吧,让我来试上一试。”

    “我的朋友,”特雷维尔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现在是跟老友之子讲话。我想说的是,我相信您的故事,我相信您丢了信。您觉得在我这儿受了冷遇,我现在就想弥补您,我要跟您讲讲咱们宫廷里的一些秘密。国王和红衣主教是最好的朋友,他们表面上争执不断,其实都是用来骗傻瓜的。您是我的同乡,是一位英俊的骑士,一个正派的年轻人,我不希望您被这些假象迷惑了,不希望您像那些人一样,糊涂地上当受骗。请您明白,我效忠于两位万能的主人,我的所作所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唯一目的就是为国王效劳,也为红衣主教效劳;因为咱们的主教大人是全法国最富盛名的天才之一。现在,年轻人,请您自己想清楚:如果您因为亲朋好友的关系,甚或是出于自己的本能,而对红衣主教大人抱有敌意,就好像咱们所见的很多贵族那样,那就请您跟我道一声永别吧,咱们不是一路人。我还是会想方设法地帮助您,只是不想跟您有什么私人联系。归根结底,我希望自己这种坦诚相待能让您成为我的朋友;毕竟,刚才的这番话,我可只对您这么一个年轻人说过。”

    特雷维尔暗想:“如果真是红衣主教把这条小狐狸派到我这儿来的,他也该知道我有多憎恨他,那么,他一定不会忘了叮嘱这个密探,要讨得我的欢心,就必须大说他的坏话。所以,即便我刚才做了那么一通声明,这个狡猾的小骗子一定还是会大放厥词,表明自己多么憎恨红衣主教的。”

    可是,与特雷维尔所想的完全相反,达达尼昂极其单纯率直地答道:

    “先生,我正是带着相同的意愿来到巴黎的。我的父亲叮嘱我说,绝不可以做任何不利于国王、不利于红衣主教或是不利于您的事情。他认为你们三位是法国最伟大的人。”

    各位想必注意到了,达达尼昂在国王和主教后面加上了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名字,不过,他觉得这种添加绝不会有什么损害。

    “所以,我无比尊敬红衣主教大人,”达达尼昂继续说道,“我无限敬佩他的行为。先生,正如您刚才所说,您对我坦诚以待,这对我真是再好不过了;您让我觉得,自己和您有着相同的看法,这是我的荣幸;如果您对我有些怀疑,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要说出这些心里话,恐怕就是自掘坟墓了;不过,唉,即便那样您应该也会觉得我还不错吧,毕竟在这世界上,您的认可是我最珍视的东西了。”

    听到最后,德·特雷维尔先生十分惊讶。这些话是如此推心置腹,如此坦诚相待,这使得他对达达尼昂产生了欣赏之情,但并没有完全打消他的疑虑。一旦他信错了人,那么,这个年轻人越是优于其他年轻人,就越是可怕。然而,他只是握紧了达达尼昂的手,对他说道:

    “您是个正派的年轻人,不过,目前我能帮您的忙就只有刚才说过的那些而已。我的府邸大门永远对您敞开,您可以随时来找我,所以,各种机会在等待着您,把握好这些机会,您就很可能得偿所愿。”

    “先生,您的意思是说,”达达尼昂答道,“您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够配得上火枪手的身份。我明白了,请您耐心等待,”说着,他以加斯科涅老乡的亲密劲儿补充道,“我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他鞠了一躬,准备推门出去,就好像已经胜券在握了。

    “请您等一下,”德·特雷维尔先生叫住了他,“我答应过您,要给王家学院的院长写封信的。亲爱的年轻先生啊,您是不是觉得根本用不着它?”

    “不是的,先生,”达达尼昂答道,“请您放心,这封信绝不会跟上封信一样的。我向您发誓,一定把它送到院长手里。要是谁再敢来偷我的信,我绝对要他好看!”

    见他这样虚张声势,德·特雷维尔先生不由得微笑起来。他们原本站在窗口处交谈,现在,德·特雷维尔先生让达达尼昂留在原地,自己则走到桌边坐下,着手写那封推荐信。达达尼昂无事可做,便在窗口的方砖上敲着一支进行曲,看着楼下的火枪手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去,并目送他们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德·特雷维尔先生写完信,封好,站起来走向达达尼昂,准备把信交给他;达达尼昂刚要伸手去接,突然惊跳起来,气得满脸通红。德·特雷维尔先生也吃了一惊,眼看着他这位被保护人一边冲出小屋,一边高声叫喊道:

    “哈!浑蛋!他这回可跑不掉了!哈!阴险小人!”

    “您看见谁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追问道。

    “他!那个小偷!”达达尼昂答道,“哈!阴险小人!”

    他一溜烟不见了。

    “真是个疯子!”德·特雷维尔先生低声道,“不过话说回来,看到自己的目的落了空,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溜走的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