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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地有晴(三)

    “首领!首领!”一个骑兵就着仓促的马蹄声慌张奔来,叽里咕噜说着蒙古话。

    小融不消提示,轻声句句翻译给天晴听——

    “南边来了一彪铁骑,少说有两千人,离城只有三四十里,应是宁王的骑兵,为首的看样子像是兀良哈部的阿赤烈!”

    “这么快!”阿鲁台的脸上掠过一瞬的惊疑,“阿赤烈那小子初生牛犊,讲不通道理。就算人多,真拼杀起来,占不到什么便宜。速速撤离!”抬头看了看天色,“一会儿日头便落了,量他摸黑追不出多远。”

    “那这些人和辎重怎么办?”

    “人不要了,东西捡些要紧的和细软合车带走,不能带的便烧了。传令下去,各队人马炮车北门集合,不得耽误。刚从衙司里抢的铁箭正好派上用场,拿给后队掩护。”回头想起了害他浪费时间的天晴,阿鲁台马鞭一卷,想把她拢过来。

    只听一声悠扬哨声,踏空而去。阿鲁台的坐骑突然抬蹄嘶鸣,他惊而一拢缰辔,紧抓马鬃,终于不至跌下。恰恰此时,不知何处涌来大群飞鸟,径直往骑兵们脸上抓挠。刀枪棍斧都无用,所有人要么丢了兵器拼命拿手驱赶,要么抱头护着要害左扭右摇,谁还顾得上别人?过了一会儿,又听得一阵怪响,簌簌的羽翅振动声突然远离,那些鸟齐得了令一般扑棱扑棱飞走。再一定睛,哪里还有天晴他们一群人的影子?

    被这样拖了一阵,阿鲁台无暇追赶,一边呼喝着从骑快走,一边安排兵马断后。然而且行且顾,依然有满满疑问在肚里打转:难道那小子真懂什么萨满巫术?!

    天晴和小融赶羊一样趁乱把群人赶进了偏巷。四处尘烟弥漫,路屋坍毁不堪,正好可以迷人耳目,加上阿鲁台他们急着撤退,自然也不会费心来搜。待确定蒙古人已经离开,二人便离了众人。这些人都已和自己家人抱头团聚,除了惊吓,并没受什么重伤,不需要他们照顾。

    “你早些把鸟叫来不就好了!”

    “那也得正好有鸟群经过才行啊!”

    两人边说边逆着蒙古人撤离的路线南行,寻找卫中哪里有伤员需要救护。一列马匹伴随着催策声,风一样从他们身边掠过。

    “怎么又是蒙古人?”小融心头发疑,看衣着服饰确实是,可他们并没有带着缴获的战利品,又不像来劫掠的,“难道就是那个兀良哈部的?”

    “哎哟——哎哟——”路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费力地试图抬起一段横梁,把被压在下面啼哭的男孩救出来,可使尽解数,梁木却纹丝未动。天晴和小融赶忙上去,合力把木头搬了起来,扔到一旁。

    老妪跌跌颤颤上前,把男孩拖出来:“宝儿,你怎么样?哪里疼?跟嬷嬷说,能走吗?”天晴轻轻抬起他流着血的双脚,掀起裤管来看,小孩子哭得更大声了。“婆婆放心,那横梁没压到骨头,宝儿只是擦伤,破了皮肉,包扎一下就好了。”

    天晴把宝儿抱到一边,唿哨一声,不多时如龙便遥遥跑来。她自它身上解下装备,开始为小孩处理伤口。见孙儿果然没什么大碍,老妪放心了,吁一口气,终于想起来问问天晴:“您……该是大夫吧?”

    “嗯,是啊婆婆。”

    “这儿是军屯,平时连行商的都不大来,怎么来了位大夫?”老妪疑惑了一下,又问,“老身该怎么称呼您好?”

    “我叫刘齐望,四处游医经过了这里。”

    “游医?哎真是菩萨保佑,神仙显灵了!那群蒙古人啊,以前都在入秋过冬、草原牛瘠羊瘦的时候,才出来抢粮,这才到年中,哪知居然也来?城里的兵士就剩了一半,指挥使大人也不在,怎么抵挡得了哦……哎哎害死了那么多人,家当都被抢光了,哎哎……不知宁大王派来的那些兵爷,能追回来多少,哎哟……”

    边地军队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做农民的时候比当兵还多,如果人手还缺,遭到这么一下奇袭,确实难以快速反应。卫城四周茫茫,斥候能巡逻的范围有限,很多时候看到马匹扬起烟尘了才知道有敌袭。天晴和小融到时这里的蒙古人已经攻进了城,没看见具体战况,只能靠自己推测情形。

    “刚刚从城里过去的那队骑兵,是宁王派来的?”小融问。

    “是啊,是宁大王手下的泰宁三卫,之前凉国公爷北征时被招了降,帮着朝廷打仗的。”老妪说着,闭着眼摇了摇手,“光他们呵,那是指望不上的,鞑子兵里,还能有好人了?”

    正说话间来了一人,看老妪坐在废墟里,呼天喊地就扑了过来:“程婆!程婆!城东头好多人被蒙古人砍倒了,听说还有你家强子,如今气都没剩下几口了,你快去看看吧!”

    “婆婆腿脚也不方便,留着照顾宝儿,你快带我去看!”天晴料理好了小男孩,回头对那人喊道。

    那人未注意到还有旁人,瞪眼一瞧,这才发现眼前正是刚刚带他们脱险的救星。“刘大夫?”

    天晴不擅记人脸,还是小融提醒:“他就是那个要拉铁蛋没拉住的老伯。”

    “铁蛋他心智不齐,长得高头大马,这里却比不上六七岁小孩儿。”老伯拍拍额头,愧歉道,“给刘大夫添事啦……”

    “说这些个干嘛!”程婆鼓着眼急道,“你说我家强子怎么了?他不是昨天就跟着大队出城去了么?你看准了么福叔?”

    “我、我没见着,只听他们说是强子,被捅穿了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

    “这兔崽子,兔崽子,肯定又出花头想躲懒,还来骗你老娘,躲呀,躲呀,叫你躲出祸来了吧!”程婆边骂边哭,一把拖住了天晴的手,哀求道,“拜托了刘大夫,您想办法救救我们强子!你快带刘大夫去啊福叔!”

    ……

    天晴和小融分开旅行的计划就这样出港触礁。两人在木榆卫忙里忙外了三天。其间原木榆驻军、隶属大宁的其他支援部队都陆续赶到,部分和前锋合师追索敌军,另一些则留下负责人员安置和卫城重建。

    “还好有刘大夫您在,不然这么多伤员,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汉医是技术人才,生药是重要资源,蒙古人能带就带,带不走的宁可杀了烧了,绝不整整齐齐留给敌人。虽然援军里也有医士,但数量很少,一些还要跟着进攻部队奔赴前线,能留下医疗平民的寥如晨星。最后轻伤小患不算,重伤员也有十多个需要天晴管顾。好在支援的部队带来了不少外伤药,加上天晴自备的应急,硬件上还算无缺。

    “所有人都集中到这了吗?”这里是城南蒙古人尚来不及烧毁的一排屋宇,虽然内里也被翻得凌乱不堪一片狼藉,但有瓦遮头有墙挡风,总算能安置伤员。

    “是,伤的都在这儿,咽了气的都烧了埋了。”

    “嗯,一定要埋彻底,注意避开水源,现在天热,一旦疫情起来就糟了。”

    偏是不巧,这阵子天晴体能不济,只能施令,不能出力,自己到底顶着个男人身份,多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幸小融和城里剩余的青壮粗活重活干得麻利,那个铁蛋虽说脑瓜不行,却有一副傻力气。亏了有他们做保障,天晴才能专心治疗伤患。

    一般的金创折疡都好治,敷擦药草、消肿祛瘀即可。还有些骨断穿皮的,要先麻醉才能手术。扎入即昏的强效“失魂”散早早给用光了,不过天仙子等主要生材尚有,现配现煮成口服的麻沸散问题不大。大多数伤员情况都比较乐观。

    其中个别难办的,如程婆的小儿子强子,开膛破肚,肠从疮出。按医书所说,需要用丝线扎住坏死部位血管,观察一夜,判断从哪里下刀,将坏部一并切除。天晴之前曾在师兄的指点下,拿受伤的小动物试验治疗过,这次要拿活人动刀,心里不免打鼓。

    幸好老天保佑,又大约是程婆念经奏效,手术十分顺利。天晴缝合完,还留了一小口,以消毒药膏入置引流,也没有出现感染迹象。除了她针线功夫粗糙,伤口难看了些,整个治疗可谓大获成功。

    强子醒过来的时候,众人都交口称赞:“刘大夫真是妙手回春啊!”

    “年纪轻轻,堪比华佗再世!”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

    天晴长这么大还没被这么多人围着夸过,开心得快要飘上了天,正假装谦虚:“哪里哪里~很简单的~小手术啦~”却听得身后有人洪声如雷——

    “你们哪个是刘齐望?”

    大家纷纷回头,一个双辫垂环的蒙古青年不知何时来到了这边,用一口略显生硬却尚算清楚的汉语发问。

    细看来人,浓眉大眼,高鼻阔唇,身形高猛,彪臂狼腰,站在门口宛如一座巨峰,把户外的光都挡去了一片。可健康俊朗的容色却似初升的太阳,又将室内照得亮了亮。

    他装束不凡,腰带镶缀红蓝宝石,不像普通游骑兵,想来该有些身份。

    屋里的大家刚刚吃过蒙古人的苦头,对类似打扮的人当然又怕又恨,要不因为全体老弱残病,只怕能跳起来合力把他撕了。可他如炬目光炯炯一扫,竟把满堂怨气杀气都镇住,迫得众人不由往里缩了缩。

    天晴很快了然,现在木榆已经被宁王的部队控制住,这个蒙古人能进来这里,肯定是泰宁三卫所属,并非敌人。

    她朝大家压了压手掌,转头回道:“我就是刘齐望。阁下应该是泰宁三卫的某位大人吧?不知小的有什么能为大人效劳?”

    “你就是那个神医郎中?年纪不大啊……”蒙古青年稍稍打量了她一下,语气有些怀疑,又有些期待。

    “呵呵……神医不敢当,郎中确不假了。”天晴听他口吻怪怪,不知他想干嘛,不敢答得太满。

    “那给女人看病、接生什么的你会吗?”

    天晴霎时轻松下来——原来是在找稳婆呀~扬起脸来答应:“当然会了!咱们村里别说女人,就是牛马,也都是我给接生的,从没出过一回岔子~”这还真不是瞎讲。卢家村人人身康体泰,加上师兄什么都冲在前面,她能提供治疗的机会实在有限,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接生接骨,如今便说是产科圣手都不算吹牛。

    蒙古青年听完便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由内而发的欣喜欢然,如同在冲天战火中见到了救世主的表情。天晴不禁猜想,他应是在为心爱的妻子找稳婆吧!

    “好极!你这就随我走!”蒙古青年笑吟吟地上前拉她,感觉根本没用什么劲,天晴就快要被他拎起来往外去。跟他一比,铁蛋那点力气简直跟小鸡一样。

    “哎哎~慢着慢着!”天晴扯住他的手臂,“这位大人,敢问如何称呼?”

    “哦!我叫阿赤烈。”他停了下来,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阿赤烈?就是那个兀良哈部的小头头了?天晴心里思量,嘴上道:“阿赤烈大人,承蒙您看得起,有用得着小的的地方,小的本该鞍前马后,尽心效力,可现在的情况大人也都看到了,这么多人都要看护,小的要是丢下就走,他们要由谁来照顾?能否再宽限两日,等小的安顿好他们,大人就是要小的去天涯海角,小的也顺命跟从。”现在她打不过他,再说真打起来也没什么好处,所以特意把语气调整得极为恭敬,末了还拱手行了一礼,希望对方能网开一面。

    阿赤烈似乎这才注意到周边情形,拧着眉头扫了一遍,果然横七竖八躺了一片,病的病,伤的伤。他似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可我们是奉宁王命令前来清剿的,事情已毕,今天便要走了,等不到你说的两日啊。”再留,那就是抗命不遵,会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大人可放心,大人只需留个地址,小的会骑马,待小的完成了这边的事,一定尽快赶去大人那里!那位夫人,应该也不会这两日就临盆吧?”看他的反应露出了一点空隙,似乎可以商量,天晴立马插上一句。她也不是信口胡说,真有人需要她医护,她也不是不能去,反正本来她的计划就是想到哪走到哪。但现在对方可是以凶暴闻名的鞑子,不做好万全准备,以现在无缚鸡之力的体质,怎敢随随便便入虎穴?

    阿赤烈貌似有点信不过她的许诺,但也没有完全否决。正等着他定断,另一个青年策马闼闼跑了过来,看着与阿赤烈年纪相仿,比他痩削一些,同样身形挺拔,面容英朗,单论五官俊秀相貌出众,还要胜上阿赤烈不少,但神情却不似阿赤烈那样坦然温和,相反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戾气。

    “你在这里磨磨蹭蹭干什么呢?”他跳下马,健步走来,用蒙语质问,语气中略带责怪。

    “阿穆你来得正好!快替我想想办法。我想把这汉人郎中带回去照顾贝根,听卫城中人说他医术高超,很有本事,你知道贝根她多病,现在怀了身孕更是体弱,巫医们都不懂得调理。可这郎中说,他须留下照顾这里的伤患,走不了,要过两天自己来部里……”卫城中都是边地居民,不乏通晓蒙语的,怕天晴不明就里会吃亏,小声将两人对话翻译给她知晓。

    “自己来?”那个阿穆不等他说完就截断了话头,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面朝向天晴,接下来说的竟是一口标准汉语,“你都走得没影了,还指望他会自己来?”

    天晴眼看就要坏事,憋不住上前道:“这位大人看来也不是等闲人物,怎么这样小人之心?我既然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才不过说了两句,阿穆似乎就觉察出了什么,眼光如刮刀一般在她身上掠过,弄得她好不舒服。

    “君子?哪来的君子这般忸忸怩怩,讲话尖声细气?”

    要糟!天晴心下一惊,女扮男装行走江湖从小到大也不是第一次,还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轻轻松松就识破了她!

    难道她已经过了可以雌雄莫辩的年纪,不知不觉成长为一个风韵成熟的女人了?

    正慌得不知该怎么作答,阿赤烈先出头为她打起抱不平来:“行了阿穆!我还有用他的地方呢!别再戏弄人家了。”

    阿穆却不理他,下得马来,径直走到天晴跟前,在她的脸上左看右看。天晴不敢动,更不敢再开口,只能瞪眼回敬。忽而,他眯起了眼睛,迅速伸出手去,一把就拽下了天晴的假胡子,当真不及掩耳之势。

    天晴怎会想到?痛得“哎哇”叫了一声,再摸摸唇上,又光又滑,还微微发烫,定是红了一片,登时捂着嘴傻住了。

    阿穆得意地轻笑了一下:“好一个小女子!你若真会医术,倒是有点用处。阿赤烈,你就直接把她带回去,不光能照顾兀兰贝根,还能做奴做婢服侍你。要是用着不顺手,便去赏给下面人玩玩,让他们也乐乐~”

    这家伙看着人模狗样,怎么这样混账?天晴心急现在神力全无,要是他们合伙欺负她,她可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你是……”

    天晴心中大乱,满屋的人连带一边的阿赤烈均始料未及,惊讶得双目圆睁,张开嘴却讲不出个整句。唯一能帮上点忙的小融现在又不知死到哪里去,指望他是没谱了。

    靠人不如靠己,拼一拼了!

    “没错!我是阉人!你们想笑,就笑吧!”天晴以一种鱼死网破般的气势大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