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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Getting closer(更靠近)

    短短五里路,走到暮色四合。方怜全副身心都投在新宝贝上,对沿途物事不再样样好奇。张之焕和天晴两人什么都不说,只是漫漫地走,像专心用脚步丈量脚下的路。突然,方怜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刚睡了午觉才多久,怎么又困了?”张之焕低头笑问。

    “文耀哥哥,你抱我吧,我走不动啦……”

    “鬼灵精,你是想进门的时候睡着了,爹爹就不会骂你了,总要等到你醒了再说,是不是?”天晴一语戳穿。

    方怜咯咯笑了,也不答话,趴到张之焕肩头。天晴走在后面看着她,两人默契地互相眨了眨眼。天晴唱起软软的儿歌,方怜眼皮发沉,这次是真的困了……

    “我还得去一趟徐府,要把衣服还给三小姐。”

    存义坊方宅门口,天晴向张之焕告别。

    “慢些……等一等我。”张之焕将熟睡的方怜交给了家人,过了不久出来,手里拿着一幅卷轴。“这个,你拿去吧。”

    天晴接过展开一看,不禁呆了——原来是那幅御前芰荷图,他真的再画了一张,还装裱过了。

    她当时随口说了句“千金我也买”,被他当了真。

    “我可没有一千金啊……”天晴涩涩道。

    “我怎会要你的钱?哦……原来如此……你也不是真的要……”张之焕面色尴尬,讪讪要把画收走。天晴下意识一勾手腕,将它护在怀里:“是我的了,不能反悔!”

    他被她紧张又夸张的动作逗得一笑,放回了手:“决不反悔。”

    “嗯!那,我走了啊……”

    “可都这个时辰了,要不然……”他原想说“你留下用晚饭吧”,立刻又觉得荒唐——老师还在家中,怎么解释她的身份?别馆那边会不会正在等她?

    天晴知道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不用,以后……还有机会。”说罢背过手,画卷捏在身后,便要离开。

    “诶——”张之焕一步上前,“我送一送你。”

    一样短短的路,一样慢慢地踱,一样什么话都不说。

    一前一后,他走着,她跟着。

    天渐渐黑了,两壁昏黄的灯火,在石砖路上投下淡淡模糊的影子。天晴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影子里,奇怪得很,好像这样脚心便沾了他的温度,柔软又安然。

    马蹄声“的的笃——的的笃——”传来。张之焕猛然想起,今天是徐三郎旗下虎贲右卫当值禁卫皇城西,马上宵禁,现在他该出了正阳门要回府了……倘若被他撞见,场面可不好!急忙退后一步,反手将天晴勾住。

    “啊?”天晴不知他此举何意,只觉大胆得全不像他,迷迷瞪瞪由着他把她揽住,再一恍惚,自己已经被他压在了暗巷里。“嗯?之、之焕?”她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他总不会,他总不会……

    “祁老爹,还不收摊么?”

    “哦哟?徐大人啊~这就收啦!说不好啊,再来一对小官人小娘子的光顾。”

    “原来是这样。”天晴苦笑,他是为了躲徐三哥啊。暗巷后面泥泞脏乱,势必会弄污妙琳的衣服,所以他只能和她挤在这边,借自己为她遮挡……

    衣襟有淡而雅的香气阵阵传来,雾似地包围着她。额角够到他光滑的侧颌,微凉如玉。只碰一下,天晴突然如触电般一颤。

    张之焕该是感觉到了,慌乱地要松开手,一瞬,又回来紧紧箍住了她。她知是她不好,可无法道歉,只能低头看他胸膛。像夜幕里的山,隐忍般起伏,连一吐一纳都不敢放纵的呼吸,却风雷惊空般阵阵掠过她的耳畔。

    他的心跳,咚咚,咚咚……无尽长无限乱,如夏日里狂突而至的雨,拍打一天一地,蕉绿花红……

    是因为怕被发现,还是因为拥她在怀呢?

    “别怕,我定不会让你有事。”他低声承诺。

    怕……他是怕她的衣服有事?还是……怕她有事?

    心里倏忽开出漫山遍野的欢喜,绒绒软软舒展着瓣边,无风自动,挠得她既酥且痒。

    “文耀?真的是你啊?”徐增寿策马挪了两步,已看见了两人的所在。刚刚远远一个影子,他就觉得眼熟,必要来探个究竟不可。

    只见张之焕勉强一笑,向前跨了半步,似要挡住身后低了半头的帷帽。纱幔动了一动,徐增寿一下明白了,咧嘴道:“莫非是未来弟妹?哪家的小姐,跟我还遮遮掩掩的,文耀,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张之焕苦笑,要真是哪家的小姐倒好了,可惜,却是哪家的夫人……看他赖着不走非要见个分晓,张之焕正想着如何对答,徐增寿却自己愣住了——那裙摆,不就是妙琳半月前新做好的水田衣么?银红配青蓝,用色极是夸张,他觉得就一大条补丁,丑得不行了,妙琳却洋洋得意,说正是最近的“苏意”时尚,穿着在他面前转了怕有三十几圈,他就是对这种事再不上心,也没法认不出来!

    张之焕幽会的小姐,居然是——

    妙琳?!

    “那个是?你们倆……”张之焕吓了一跳,只道已被他看穿,刚想解释,却听见远处的喊声:“徐都督,如何?有情况?”

    “糟了!”是右军都督府的其他人,要是被他们看见徐府还没出嫁的小姐居然和年轻男子在府外呆到快宵禁都不归家,传出去可怎么使得?

    徐增寿慌忙打马掉头,大声嚷嚷:“无事无事,碰到了一个熟人。”说着背后打了个手势就让张之焕二人快走,自己迎上那群同僚,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怎么办?徐三哥是不是发现了?”远离了都督府巡马队,走在偏巷里,天晴犹自忐忑。那事情可麻烦了,朱棣和她假装夫妻的欺君大罪,难道还要向徐增寿剖白一遍?

    “济忠兄古道热肠,又知晓分寸,就是发现,也必不会出去乱说的。况且……也未必发现了吧。”张之焕故作笑意,试图宽慰她。

    天晴暗悔,要不是她贪玩,事情也不至于这样。

    “对不起……之焕,是我连累你了……”

    “不不!千万别这么说,是我……我连累的你……”她是女儿家,名声何其重要,又正为燕王办机密差事,要不是他贪恋同她多相处片刻时光,何至于此?

    “这就到啦。我进去把衣服换过就走,你快回去吧。回别馆的路,我自己走就可以,夜禁前来得及。”天晴说完,小跑着冲到徐府西角门前,笃笃笃扣着门环,隐隐害怕张之焕不答应,隐隐更害怕他答应,索性不给他留任何表示的机会。

    好在妙琳吩咐好的家人立刻来开了门,天晴闪身进去。张之焕不敢再追,呆呆站在原地许久,等不到她出现,终于灰了心,一步一步拖了回去。

    ……

    “徐——妙——琳——”下了班头的徐增寿回府第一件事,就是直扑小妹闺房兴师问罪。

    “进来怎么不敲门?我是大姑娘了,就算当哥哥的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妙琳正低头剪着绣样纸,随口抱怨道。

    “好啊,你是大姑娘了!我问你,下午时候你到底搞什么鬼?”

    “什么什么鬼?不就是午觉睡晚了些,在房里用了饭么?”

    “睡午觉?张文耀他们走后,你没出去?”

    “怜儿走了我才能睡觉啊,等我起来太阳都落了,能出去哪?”

    还敢跟他装傻!“你那身新衣服呢?”

    “新衣服?什么新衣服?”

    “就那件你特别喜欢的补丁衣裳啊!”

    “哦~是这件不是?明天陪大嫂出门,我想穿来着的。”

    妙琳抬手一指,那件色彩明丽的百衲水田衣,正崭崭挂在房内的椸架上。

    难道真有那么巧的事?还有哪位大家闺秀做了和妙琳一样的衣裳?徐增寿满满疑问,眼睛紧盯着那衣服:“过几天我约了张文耀去玩,你要不要一起来?”

    “玩什么?又爬山去么?”

    “爬什么山,骑马!”

    “骑马?好啊好啊,这个我去我去~!”想到天晴说起过的驯马术,妙琳又脱口道,“能不能叫上天晴一道?”

    “有什么不能?就怕那时候她人都走了,要跟燕王回北平。”徐增寿应道,说完才想明白,这野丫头是害臊了,当着他面不好意思和心上人相处,便要拉个作陪的。

    “哦!对啦,明天就是安南使团进贡的日子,哎~可惜可惜。”此时妙琳已视天晴作知己好友,眼望着她刚穿过的那件衣裳,心中大有几分不舍。

    ……

    天晴后脚回到别馆,才知朱棣前脚刚到,心中暗暗庆幸。花姣那边早就对好了词,她是为了替三少奶奶庄氏号脉看诊,才在徐府待得晚了些,朱棣总不会一踏进门就想起她来,就算有所察,也不至于起疑。

    “娘娘,殿下有召,请娘娘去呢。”椅子还没坐稳,马三保就来传话。天晴知道明天是使团进宫的大日子,自己也要旁观,想必他又有什么啰唆关照。哪知一见面他的开场语,却全然与之无关——

    “曹国公看中了你的侍女。”

    侍女?我有侍女吗?天晴一头雾水。哎——该不会是?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花姣?!”

    “嗯。”朱棣淡淡回道,心里却奇怪,有必要那么大反应麽。

    “看、看中是、是什么意思啊?”天晴两手紧紧扒着桌沿,凑到朱棣面前追问,急得都结巴了。

    “能是什么意思,自然是要讨她进国公府了。你放心,她是从燕王府出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李景隆肯定会正经给她个名分。”

    什么鬼名分,谁稀罕啊?!都不知道排到九十八还是九十九了!怪不得上次花姣欲言又止,准是在宫里勘察的时候撞上了那个色鬼,指不定还被他调戏了一番呢!这帮老男人,一个个也太不要脸了!那姓李的,霏轻姑娘有实无名跟着他,已是大大的可惜,现在居然还敢惦记起花姣来!我艹他*&^#@!*$……

    天晴心里一连串咒骂,强忍住不满,皱了皱眉,开口闷闷道:“那也不行,说什么也都不能让花姣去给他作妾,太委屈花姣了!”

    “哪里委屈?人家是世袭的公爵,官从一品,跟了他,不比一辈子给你当丫鬟强吗?”

    “我可没把花姣当丫鬟!她就跟我妹妹一样,我怎么好推她入火坑,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如夫人?再说李景隆那个家伙,我又不是没见过~眼神飘飘,脑袋空空,还爱拿腔作势,哪里配得上我们花姣了?”

    自己处处不识抬举就算了,这下连身边的丫头都要带着一起鸡犬升天!朱棣忍住气恼,咬着后槽牙丢出一句:“那依你看,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你们花姣?”

    天晴食指托腮,认认真真想了起来。

    “嗯……年纪不能和花姣差得太多了,七八岁以内吧!要会些武艺,能保护她;才高八斗,头脑聪明;性格风趣,和她说得来,会哄她开心,有时就算什么话都不说,两个人也能心有灵犀;还有~相貌英俊、身形高健,这样带出去才不失面子;至于婚史方面么……

    “最好嘛,是个未曾婚娶的年轻小伙,就算不是,花姣也无论如何不能做小!最重要啊,须要心地善良,有担当,有责任感,能真心地爱护妻子~”

    说着说着,天晴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虚拟的人物形象里,已经代入了太多张之焕的元素,一时心慌如乱,只好咳了两声掩饰过去,接着道,“当然啦,这都是我自个儿想的,只要那人是花姣喜欢的,除了人品一定要好之外,以上哪条都可以商量~可姓李的……啧啧~好走,不送了!”

    “哼!就是公主要选驸马,提的条件也不会比你多了!”朱棣冷笑一声,真想翻个白眼,又觉得就此较真也未免太给她面子。

    “诶~花姣之于我,就跟公主们之于皇上差不多吧~我就是把她当女儿疼的。所以殿下呢,就别再提把她送人之类的事了。至于姓李的那边,殿下是亲王,他只是个公爵,高下立别,一句话不就能把他回了嘛?”

    这是一句话的事,朱棣当然知道,但他并不想拒绝李景隆。花姣对他而言,实在无足轻重,说穿了就是王府里的一个长得好些的使婢,跟一箱蜀锦、一盒金珠没什么两样,当然可以用来交换利益。李景隆既然喜欢,用来卖他一个人情,有什么不行?但偏偏这徐天晴要玩这套情深义重的把戏,好端端从中作梗……

    “花姣也算是燕王府的人,本王要如何处置她,其实根本不用问过你。”朱棣转过头面对着她,明明语气疏淡,眸中却是寒锋凛凛。

    “怎么算是燕王府的人?怎么算也该是我的人才对吧!”感觉他要霸王硬上弓了,想到花姣的处境,天晴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嚷道,“我知道,殿下就是看中姓李的和太孙要好,手里又握着左军都督府,想要拉拢他,所以才想把花姣送他,可是殿下,你为何这么没自信呢?就算不讨好那种人,你该厉害还是厉害,该成功还是成功呀!干嘛要走这种旁门左道?”

    “混账!”她越说越不像样,朱棣怒得一拍桌子,“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之前对你警告怕是太轻了,这么快就全忘光了!”

    “我自己是不敢忘,但现在事关花姣的终生幸福,就算殿下打死我我也要说,我的花姣不能嫁给姓李的!要是殿下还动这个脑筋,不肯回绝他,我就带了花姣一起逃!想来殿下也知道,我徐天晴别的本事没有,逃跑这一条,天下间可没几个人比得上~”

    “哼!真把自己当成个宝了?难道本王还会舍不得你么!”

    “殿下当然舍得我了,可还有三个羽印,殿下舍不舍得呢?”

    被她一激,一阵血气直接从朱棣的腹腔翻涌到胸口,浑身如同火烤一般炙热难耐。看着她那副眼高于顶的嚣张样,他真想直接把她砍了算了!什么羽印金匣什么宝藏,都和这个徐天晴一道见鬼去吧!

    他低低吞吐了三口深气,心绪方才稍平,虽然无法静如止水,好歹多少从巨浪息为缓波。

    “就算没有你,其他羽印,本王要找,必然能找到。”朱棣盯着她,一字一顿。

    “殿下手下那么多能人异士,这点我倒不怀疑啦~但不知道,接替我的人是不是像我一样,已经知道第二枚羽印的下落了呢?”

    “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知道第二枚羽印的下落了。本想这次离了京,就为殿下去取的,可殿下却因为那个姓李的要跟我翻脸,那嘛……这件事情只能再缓缓了~”

    “徐天晴!”

    “我心里明白,我三番四次惹殿下不高兴,殿下看不惯我是一定的~但再看不惯,只要有用处,总得权衡一下利害吧。俗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对不对呀殿下?”

    朱棣什么也不说,只看着她。但沉默并没有减弱他目光的威势,光是周身那股排山倒海风雷欲崩的压抑气场,就足以令人胆寒,不怕死如徐天晴,登时也有点心憷。

    触不得,逃不得。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他“哼”地笑了一声,似厚结千里的冰面,突然无征兆裂开一道诡异的痕。

    “用处?要是你能找到第三枚,尚且算你有用。这第二枚,本王大可以自取。”

    天晴登时心头一凉,寒毛立起,暗忖,“他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面上还是满不在意,悠悠坐了下来:“殿下好笃定啊,不知,把握何来呀……”

    “兀良哈部少主,阿赤烈。”

    未等天晴说完,他就爽快亮出了牌面,眉眼鹰扬迅顾,一窥她的表情。

    睫毛若有似无掀了一闪,天晴笑道:“殿下还是对我这么不放心呀,连车夫老花都要当探子用,我的人品信用,就这么差哟~”说着施施起身,唇角换向微勾,“就凭他是蒙古人,和我说过两句话,就认定金匣在他手里,似乎太武断了点吧?”

    “你说过,第一次见到金匣,是在阿苏特部阿鲁台手里,当时本王就猜想,你是故意抛出他做幌子,好为另一人遮掩。而你想去漠北,却不是假的,那另一人定也是个鞑子。”朱棣蔑笑向她,“如今战事不断,蒙汉绝非友盟,除了这个阿赤烈——你,还能有多少蒙古旧人?”

    果然是千年不遇的大反贼,心思够深的啊!“哎~殿下此言差矣。既然阿赤烈是兀良哈部的少主,我认识他,自然也能认识其他朵颜卫的人啊~更别提泰宁卫、福余卫的老老少少,加起来足足有数万之众。殿下就是拿阿赤烈当线索,筛查排除,也得好一阵呢~”

    “哦?你这么急着扩大范围,本王倒更觉得金匣就在阿赤烈身上了。”

    嘁~真是只油盐不进的死狐狸!“殿下既然认定了金匣在他那里,好啊~只管去要便是了,就是不知道我们同样心窍玲珑的宁王殿下,会不会念在兄弟情深,乖乖让手下从命呢?”

    朱棣眉川一蹙。这句话确实戳到了实处,就算知道金匣在阿赤烈那里,他一来不可能随意搜他身,二来就算能寻到借口将他翻遍,找不到金匣事小,惊动了十七,反而得不偿失。

    “殿下这般睿智,怎会不明白?阿赤烈是宁王的人,以殿下的立场,哪怕他把金匣挂在胸前拴在腰上,殿下也只能看不能拿。若是因为殿下情急,贸然出手,替宁王把怀疑落了实,到头来,可就是给别人做嫁衣裳咯~”

    天晴一手托颐,微笑看他,满目的雀跃闪动,幸灾乐祸。

    “个该死的徐天晴!”咆哮的声音在他心里激震,那一瞬间,他真想出手抓住她,看她因切实的疼痛而扭曲变色,用最锋利刻骨的感觉,刺穿眼前这张桃花般的假面。

    而她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好了,我也不浪费殿下时间了。殿下不妨再考虑考虑吧~”天晴故作轻快地飘下一句话,就火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