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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叹郁孤

    翌日,魏国公府。

    “原以为你上次一走,总有三年不能相见,哪知道……世上的事,真难说得很。”徐达展了展她刚刚针疗热敷过的肩臂,面有舒爽之色,“太医署的针师,下手总战战兢兢的,效果不如你来做得好。”

    “我不像义父和哥哥们,没有杀伐决断的魄力,狠劲全部用在针尖上了~”天晴说着看看站在徐达身旁的世子徐辉祖,笑了一笑。

    徐辉祖眉头一皱,心知她在暗示自己对她不放心,所以每逢她施针动刀,必要在一旁看着,唯恐她会有不利父亲之举。至于汤药,她的方子他找好几个御医看过,都赞叹是古今结合的妙法,国公府也有自己的府医,每一副药材皆严格遴选,不会有问题。无可否认,自从照她的方法施治以来,父亲的精神确实健旺了不少。

    和父亲说了几句话,徐辉祖便退步告出,一抬头,正撞上天晴笑眯眯的脸。她刚才就从偏厅出来了,一直在这边等他。

    “义兄到现在还觉得,我是燕王爷派来谋害义父的么?”

    清秋的庭园已初露萧索,徐辉祖沉默地走着,天晴静静跟随,直到了碧池旁寂寥无人的八角亭,天晴突然发问。

    徐辉祖淡淡哼了一声。

    “燕王何等精明,怎会做这样的蠢事。”

    一句话两重意,可以理解为魏国公府又不是后继无人,朱棣没有谋害岳丈的动机;也可以理解成——就算朱棣有心想拔除太孙的力量,也不会用这种明显到事后难以脱身的方式。但“精明”二字的论断,已经把他的看法和立场充分陈清了。

    天晴点了点头:“所以义兄以为,我是王爷派来拉拢义父的。既然不可能相害,义兄还每次施针都全程监看,大张旗鼓地把药方拿去太医院核验,耳提面命要太医署委派的府医小心挑选每一味药材,自然是想让其他人觉得——国公府从世子起就不愿领燕王府的情,但顾念父亲的身子最要紧,也只能无奈让我这个燕王府的小侍妾来造次了。”

    徐辉祖有一瞬的怔愣,未想到她已看得如此通透。不过他毕竟是他,很快接意了悟:“所以你特地等我,找我说这番话,就是想剖清——你并非燕王放的钩子,是真心实意来替父亲治病养生的?”

    天晴依旧笑眯眯的:“义兄睿智果决,片刻就能想明白的事,还需我多说什么?今天特地等待,是另有一事想向义兄请教。”

    徐辉祖面上闪过一丝狐疑。“什么?”

    “皇上大寿时差点遇刺的事,义兄想必都知道了。当时镇压阇妃娘娘儿子潭王的,正是义兄。我便是想问一问——”天晴顿了一顿,“潭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徐辉祖双眼微眯。这么说,燕王并没有把那段往事告诉过她。太孙曾怀疑,所谓救驾是他们自导自演的戏码,如今却倒不像了。常天晴能来问,反而证明,他二人并非如外界所见的那样夫唱妇随、坦诚无间。

    “潭王阖府自焚,那之后几个月,他的生母阇妃就病逝了。外人都说,是阇妃知道爱子谋反,大受打击,自觉无颜面对圣上,难容于世,才自暴自弃,撒手人寰。可——事实恰恰相反,对不对,义兄?”天晴按照自己的推测问道。

    徐辉祖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件事始末的人已经寥如晨星,或许,世上真正了解真相的,也只剩他和朱棣了吧……

    “那时,我奉旨镇压叛王朱梓,以压境大军为幌,自己快马先行,混入长沙潭王府。我曾与潭王密谈,想迫他主动交城投降……”于他而言,军队是用来抵御外侮,不是用来同室操戈的。

    徐辉祖停了一停,神思缓缓陷入了幽深回忆,“潭王见到我时,他告诉我,说他根本不想反,可我若与他易地而处,母亲被父亲怀疑记恨,命悬一线,我会怎么做?是看着她死,还是反抗相救?我不能答。我入长沙前,曾布置了前来接应冲杀的精英小队,结果全未用上。潭王勒令所有府兵卫士不得一动,亲自将我送出了王府,说再见当是阵前。只怕当时,他已存了必死之心……”

    以一藩之力而抗天下,这样的疯狂事……除了朱棣,没人会认为自己做得到吧。天晴垂目暗思。

    “他最终没有举兵……只劲装束甲,站在城头射下书信,让我代呈陛下。我没有看,但也猜得到里面写了什么。”

    “潭王是想,请求皇上放过阇妃吧?”天晴轻声接上。

    “嗯……他已无法自辩,养育之恩也好,谋逆之罪也罢,只有一死以谢陛下了。”朱梓枯涩的神情话语,又历历回响在徐辉祖的耳边——“他有那么多的儿子,我就是死在他跟前,他也不会心疼,不会以为我冤枉……”

    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这个时代更没有DNA检验能证明自己的出生,当得知父亲怀疑自己和母亲时,潭王是有多痛苦多绝望,才做出了那样可怕的决定……

    阖府自焚。

    感到身边的空气突然安静,徐辉祖回过头,只见天晴一向明亮晴朗的脸色变得阴云黯然,暮暮沉沉,仿佛裹尽了无限的心事。明明这一切都已经过去,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他忽然想起,在另一个人脸上,他也见过这样的神情。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徐辉祖心中一动。

    “生在皇家,便是亲情,亦没有太多余地可讲。何况陛下的疑心一旦扎根,必定越埋越深,不尽不休。帝王心术,自古如此……天晴,不论你怎么看我,我怎么看你,你总算是我半个妹妹。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凉薄,即便你全心待之,他也不会全意报之;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利用你的情义,好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为这样的人涉险犯难,拿性命做赌,实无必要。凡事,都应当先为你自己、为你真正的家人打算才是。”

    天晴恍而抬头。能说出这番劝言,他该是真的关心她吧?虽然这位便宜义兄对她始终警惕不懈,却也不愿她犯难犯险,悲惨收场。

    未来的魏国公爷,和他父亲一样,是一个好人啊……

    “谢谢义兄的提醒,我会记在心里的。”天晴郑重道。

    “天晴!天晴!怎么你每次回来都不找我?”妙琳风风火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天晴苦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和这位徐三小姐比较,她才能算得上稳重。也好,她正要找她呢。

    “大哥……”见最严厉的长兄也在,妙琳怯怯收了收脚步,“天晴她、给阿爹看好了吧?我能找她吗?”

    “嗯。”徐辉祖丢她一眼,“大姑娘了,别总莽莽撞撞的。”

    妙琳诺诺应下,拉起天晴的手,小声道:“我从三哥那儿得了样好东西,特地留给你瞧……”

    见两人厮磨着背影远去,秋风卷叶翻飞,徐辉祖的目光又缓缓深了起来。

    “我以为,所有兄弟中,他一定最懂我,毕竟他的母亲也……终归,也只是我以为了。”

    他至今记得潭王当时握在手中的那封书信,那笔字迹……

    “莫再逞强,自请罪责。不然,只得据实以告君父。”

    这是劝解么?这分明就是威胁!朱棣用寥寥十几字,亲手断送了八弟最后的退路。他巴不得他反,巴不得他死,更巴不得这封回信被交到陛下手中——这样他既是慈兄,又是孝子。陛下从未真正迁怒于他,反而对他益加重用,就是最好的证明。

    明知朱棣的阴毒用心,明知潭王一府的血债都该算在他的头上,而他最终只如朱棣所愿地将那封书信呈报,此外什么都没说。如今七年已过,徐辉祖不禁质问自己——如果当初长姊就已经不在……

    他会不会说出来呢?

    ……

    三小姐徐妙琳的绣房里,天晴看着她得意呈出的那个宝贝,目瞪口呆:“这个难道是……”

    “嗯!你知道啊?这是火器营的改进品,比之前小了快一半呢,我见三哥在院子里使过,威力倒大得很~大茶碗那么粗的树干,都给轰穿了!”

    “你……”天晴停了停,看向她的目光有些闪烁,“偷了三哥的火铳?”这么危险的物品,怎么想徐三哥都不可能自己送给她。

    果然妙琳噘起了小嘴:“说什么偷,这么难听!我是为了给你看看,特地从三哥那里‘借’出来的,待会儿就还回去,况且这也不算是他的,是张之焕拿来给大哥看的,还有图纸什么……”

    想起之前在庆阳公主那里听到的流言,天晴心里上上下下,想问却耐不住亏虚。“是张之焕啊……”

    妙琳觑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怎么,连你也信那些乌七八糟的传闻么?”

    天晴急忙摆手:“这怎么可能!我认识张之焕,也认识你,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别人嘴巴说的,如何比得上自己眼睛看的?不过就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给传来传去的,到底不好。”庆阳说起,这阵子张之焕和徐家走得近,高门贵妇中盛传,徐府唯一没出嫁的三小姐妙琳,可能也很快要许人了……

    妙琳却爽脆一笑,如珠石迸落锵金,大有江湖儿女的豪气:“你怎么也学那些婆子妇人的见识?她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几句闲言碎语,还能扯掉我一块肉吗?”

    “扯不掉肉,却诛得了心……”天晴忧心道。皇太孙应该不会让张之焕和国公府结亲,可妙琳同她不一样,要是日后的好婚事真的因为这个传闻黄了,那就太不值得了。

    妙琳浅笑摇头:“将门女儿,心志如金铁,哪能那么容易就诛得?倘若你是担心众口铄金,我日后会嫁不出去,那更不必要了~上次从扬州回来,我特地去找了阿爹一次,把心里话都掏出来说了。你料阿爹他说什么?他说啊~若我有合意的人,就嫁;没有合意的呢,留在家里也无妨,阿爹自会养我的。要是等哪天阿爹也反悔了,烦了我,我便找间山里的古寺,夜长青灯黄卷,花落银釭,昼暖打马遛弯,拉弓射猎~不也能过得清静又自在么?”

    妙琳说得爽朗恣意,坦坦荡荡,天晴心中一时大宽,但依稀又觉得有点古怪——算究起来,是之焕害她被传闲话的,她怎么一点不恼他?难道说……一颗心哗啦一下悬起来,天晴近乎于痴傻地问——

    “妙琳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属意张之焕啊?”

    妙琳似还沉浸在自己闲云野鹤的畅想里,听她一问,才回了神般转过来。

    两人四目交接,一眨不眨如比赛般僵持了数秒。还是妙琳抢先认输,一下子笑出了声:“哈哈哈!那弱了吧唧的书呆子,谁会属意他啊?你是没见他那样子,听到了闲话,他的脸比我还红。有次在府里遇见,他居然二话不说给我鞠了一躬,然后忙不迭跑了!之后连徐府的门都不进了,找大哥三哥他们,只敢约在都督府相见,你说这人好笑不好笑?”

    哦!那便没事了……天晴一颗心终于安回原处,隐隐的,又为妙琳语中的不屑有些忿忿,他也是因为觉得亏欠你才这样的嘛!哪里好笑了?再一转念,也对也对,之焕向来内敛,种种好处不轻易表露人前,反正……他有多好,只要她知道就行了呀!这么一想,也有余力插科打诨说些别的了。

    “好笑,好笑,嘿嘿……那妙琳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人啊?”天晴一手撑在几上托腮,一手撷起青玉豆托碟里一颗瓜子咵嚓咬开。白白如肉的子仁滚进口腔,逃脱无门,被臼齿碾得碎碎,滑落腹中,像一段无声无息的心事。

    “嗯……”妙琳一指抵着下巴,认真地望天思考,“总之我不喜欢像张之焕那样文绉绉的。男儿嘛,还是该有些男儿样子~不说力拔山兮气盖世,起码一眼看去得鹰扬虎目,有顶天立地的气概吧!”

    原来她喜欢这一卦的。鹰扬虎目,顶天立地,她家的男人哪个不是啊?就连她都能算是这一型的,看不腻吗?哦,都说女儿择偶以父亲为标杆,倒也难怪难怪……

    “哎~不过这样的好男儿哪有这么容易得啊……譬如二姐嫁的代王爷好了,在她面前就跟条咸鱼一样挺得笔直,任二姐说什么做什么,连嘴都不敢回一句,弄得我这个娘家亲妹妹都看不过眼去。这夫君啊,也当得太窝囊了点~”

    代王妃徐妙溪盛名在外,据说代王怕她怕到不敢纳妾,只能找自己身边的婢女暖床,怎料还是被她发现。两个小婢受她亲手一顿好鞭,给打得容貌尽毁,发卖远疆,吓得代王府的母猫雌鸟从此都再不敢从代王身边过。

    结合他们这群兄弟姐妹所说,天晴在心里感叹,这徐家男儿倒都一般人品端正、操履忠谨,女儿们却是如此百花齐放,风格各有不同,实在个个人如其名,妙不可言了。

    告辞了公爵府回到别馆,天晴正准备按朱棣之前嘱咐,将宫里的事一一奏告,他却先劈头盖脸骂了起来,责怪她为什么拖拖拉拉这许久才回。

    “看你上赶着往国公府跑,还真把自己当成徐家小姐了!”

    天晴一听就笑了:“呦~这话怎么那么酸呢!亲女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就嫉妒我这个做义女的人缘好啊?”

    朱棣瞪她一眼。“给你三分颜色,还开起染坊了!”

    “我爱开不开咯~人家国公爷还没嫌我去得勤呢,殿下操的又是哪门子闲心?”

    “混账!正事不做,还说别人闲!”

    “怎么好端端的又骂人。”天晴不忿,板起了面孔,“难道我住宫里这两天一夜,哪里天塌地陷了我不知道?有什么正事,殿下直说就是了嘛。”

    胡搅蛮缠半天终于上了正题。朱棣闭了闭眼睛,沉声徐徐道:“三保发现,闵氏的妆奁里,有枚金质匣盒,两寸见方,六面刻满回鹘蒙文。看样子,极像传说中的羽印金匣。”

    天晴闻言一愣,转瞬间,所有的线索连成一股,分明指向唯一的源头!

    “殿下已经拿到手了吗?既来问我,应该还没熔开吧?闵氏知道吗?趁不迟,快原封不动放回去还她!这不是真的羽印金匣,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