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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旧事

    跑出了后三宫,爹果然没老实呆在屋里,一个人正在空荡无人的西边小校场上练射弓。

    小校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直径约有个一百五十米,骑马的话刚够撒腿跑上一圈。地上零散放着些大小不一的沙袋、举重石锁,各自都标着分量。

    这里是朱高煦的常来之地。他从小一翻书就打瞌睡,他爹也不拘着他,反而替他在长史司学堂后的小校场专门辟了一间兵房,大有几分“不爱念就玩吧”的纵容。

    除了随身的刀剑由朱高煦自己带来带去,用来陪练的矛枪槊戟等武器都闲闲搁在房里的兵器架上。远处五个箭靶呈等差距离前后错落地立着,旁边均挂着箭筒,也有几把小梢弓悬悬荡荡垂在靶下。

    见到她来,常遇春毫不奇怪,转头啧啧道:“没想到这把年纪,还能举得起四百斤的锁,开得动五百斤的弓,你爹可真是厉害啊!”说着钢筋似的手指动了动,那把从兵房里刚拿出来的铁胎弓便跟木轴般在他手里转了起来。

    天晴立刻接话:“不厉害,怎么做大明第一悍将?怎么养得出我这样绝世高手?”

    “不要脸。你哪算什么高手了,还绝世?”

    “爹才不要脸,哪有自己夸自己厉害的?五百斤了不起么,能射多远?人家吕布开八百斤呢!”

    “废话什么,滚蛋滚蛋!”

    “嘻嘻嘻~口是心非,都看到我手里拿的了,怎么舍得我滚哦?”天晴提起双手,一左一右分别是酒坛和食盒,炫耀似地朝他摇了摇。

    自然而然。

    卢家村的争吵已过了两年。虽说都是不记隔夜仇的主,这还是第一次,父女二人有机会像从前一样,坐在一起闲聊说话。

    这一天,朱棣已开始排兵布阵,以在城七卫所为主力,屯田军为援补,预拟对通州、蓟州、遵化、密云等地或招抚或强攻,软硬兼施,将北平外围悉数扫清,以便从容应付即日南来的问罪王师。

    看着一日里府里府外将官兵士来来去去,久经沙场的常遇春早已心如明镜。

    “这事情,不大容易啊……”他边啃腌鸡腿边道。

    “哎,谁说不是呢?真愁死我了……”天晴皱着脸,和爹并坐在一处大石锁垒起的台墩上,抬脚抱着两只膝盖,身体前后一晃一晃。

    “要觉得麻烦觉得累,就歇歇罢。撒手便撒手,不做就不做。少了谁,这天都塌不下来的。”常遇春道。

    哪有那么简单啊……天晴苦笑:“假如人人都这么想,那天可就真要塌下来咯。”

    “真塌了,还有我呢。”常遇春顿了顿,“爹虽然老了,一个你,总是护得住的。”

    将夜的风褪去了白日狂躁的热意,带着恰如其分的轻柔温度。天晴心窝也一阵软暖,伸出双臂勾住了他。

    “我这么大本事,哪里还需要人护哦?何况爹你也就能开开五百斤的弓罢了~”

    “你个没良心的丫头!真是……”

    “也该轮到我来护你啦!”

    嫌弃的话句仿佛被喉间的碎肉团哽住。常遇春眼眶莫名一热,把脸别了过去,像是怕被她看见了什么丑态。

    天晴自知其意,也不强拗,只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如小时候他哄她的方式一样。“爹,以前你都不敢回都内,现在说不定是个好机会,我们回去吧?这么多年了,你也该亲眼看看孙子啦!”

    她曾在京中多方打探,又亲口问过大表哥,对常府这么多年来的起落,早已了解得十分清楚。

    爹“死”后没过几年,长子常茂就被敕封了郑国公。一个刚刚成年的小伙子当然不可能有多大勋功,皇帝全是看在他死去的老爸、贵为太子妃的长姊份上,才抬了他的位置。

    可到了洪武二十年,常茂一日醉酒失仪,在军中激起事变,“惊溃虏众”。其岳丈冯胜不敢包庇,一回到京城就禀告御前。先帝龙颜大怒,当即将常茂治罪严办,流放广西龙州。四年后,常茂“因病而逝”,其夫人冯氏没有改嫁,请堂兄冯诚在山西替儿子谋了个职缺,随子从军去了。

    又过了一年,爹的次子常升被封为开国公,承袭常氏爵衔,加太子太保。可正当其欲一展抱负,重耀门楣时,却因蓝玉案被囚诏狱……写下上千字血书陈情表后,常升忧愤而亡。最出色的儿子蒙冤惨死,常府老夫人蓝氏为此大受打击,不久也撒手人寰。

    最后,蓝案族诛的“一公、十三侯、二伯”中,并没有常氏,常家依旧是名声响亮的“开平王府”,可常氏一族在先帝心中却再难复从前。爹的幺子常森成年后,也没能得到一官半职。曾经风光无两的常府,好像被先帝遗忘了,甚至被世人遗忘了。多年来门庭冷落,萧条凄凉,成为了一个无魂无魄的空壳。连先帝和各王的眼线,都不会高兴在附近驻足一探……

    娘亲雪绵曾经说过,天有不测风云,若是哪天卢家村也待不了,不如西行。想起雪绵的奇怪预言无不成真,爹福至心灵——谁知道常家还会倒什么霉?趁着常府冷清无人过问,和大海哥一同布置,打着祭祖守墓的名头,先将大孙子继宗送去了怀远;给常升的遗孀胡氏和独子继祖,也早早安排好了退路。风声一有不对,他们就远遁西塞,扮作移民改名换姓。无官无爵的常森,则携吴氏夫人及两个儿子常刚、常强,北往山西,投奔大侄子去。自此常氏三子,分散于广西、云南、山西各地,那以后无论风雨如何飘摇,江山落入谁手,常家都不至于血脉断绝。

    曾经的盖世英雄,面对家破人亡却无能为力,只能暗地里苦心经营,用这样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的方式,一年复一年地保全着他的至亲……

    该结束了。

    不管如今出于什么缘故,她总是在为朱棣拼命,那该爹的荣耀和名分,总该还给他吧!

    或许,严霏轻做不到的事,她真可以做到呢?天晴暗暗想着,一瞬间,灵光乍起。

    对了!还有那件事!

    “爹,你让大表哥往来京中塞外,甚至冒险搭上宫里的人,是不是为了查敏柔大姊姊的事?”天晴问。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瞒她,常遇春道:“是啊。敏柔她,自小跟着我练拳脚,虽比不得你有股子怪力,但身体向来很好,极少生病,如何年纪轻轻,会突然撒手去了?我一直都想不通。直到听说,当年太子自从纳了那吕氏为良娣,就冷待你姊姊,我就猜想……”

    “猜想是先太子宠妾灭妻,故意害死了大姊姊?”天晴问。

    “那时我还未认识你娘,更不认识你。终日在深山中枯坐等死,除了胡思乱想,还能干什么呢?”常遇春道。

    既然说胡思乱想,那就证明结果不是了。“最后查到,是什么缘故呢?”

    常遇春鹰眉深拧,显然依旧心痛。“……是忧思过度。宫里出来的老人说,自从敏柔生了允熥之后,不知怎么地,整个人就变了性情,日日哭、夜夜哭,太子来劝都不管用。时间长了,太子见之心烦,能避则避,远远躲到吕氏那去。先皇后当时身体也不大好了,安慰不了她。你蓝大娘进宫,更是雪上加霜,动辄数落她,不懂温柔解语,把太子越推越远。你姊姊的脾气啊,随我,最听不得这些话,可又无人好说,只能自己胡想。越想越闷,越想越苦,终于……就这么去了……”

    这大概就是产后抑郁吧。可惜这个时代,人人都只道你是太子妃,金尊玉贵,膝下两个皇子,有什么可抑,有什么可郁的?没人会替她医治,更没人能为她排遣……

    “要是我在她身边,她不会到这么一步……”常遇春说着说着,语声微噎。

    “爹……”天晴轻轻摇了摇他,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如果当时你查到是太子和吕妃害的姊姊,你会替她报仇吗?”

    “当然要报!不然我辛苦查来做什么?”

    那时她还没出生,太子在这之后十年才过世,拖这么久才动手,太不像爹的风格。“那后来小太子得天花薨没,爹你有没有起过疑心,觉得可能是吕妃干的?”

    “那吕妃大海老早就打听过,倒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她爹吕本是前朝降臣,一直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做了国丈后,皇帝更没给他半点实权。要说谋害小太子,我量他们没这胆子。除非……”

    “除非是皇帝授意。但他再是寡恩薄情,对自家骨肉总是善待的,何况那还是他的长房长孙。”天晴接道。先帝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儿孙们,总不见得为了让老兄弟少分点江山,就把自己亲孙子害死吧。

    “是了。”常遇春慈爱地望着天晴,略去了后面的话。那时她已经一岁了,会蹒跚走路,说话吐字竟比大人还清楚。村里人都说,这要是个男孩儿多好,定可以三甲连登考个状元!其实倘若他无牵无挂,就算查出真是主上害他爱女外孙,便是毁容行刺,他都一往无前。可自从遇到了雪绵母女,他却突然开始贪生怕死、畏首畏尾……

    风吹就倒的雪绵,带着小小一个的天晴,没了他,要怎样安稳度日?

    他可以查证,可以报仇,甚至为此搭进性命,但她们——要怎么办?

    天晴自不知道他此刻这番心事,心中只在想——要是爹真跟太子的死有一点半点干系,那事情一成,爹对朱棣而言绝对是大功臣,否则这皇位他还用想嘛?

    但如今看来,爹真是清清白白没的说。她原先也怀疑过,太子的死因是感染风寒,如果当中有疑,先帝一定会彻查到底,不可能平静这么许多年。除非有人能一气打通太医院和东宫,在药材中做手脚,再立刻销毁证据,让整个过程毫无疑点。那爹和大表哥似乎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哎本来爹在卢家村待得好好的,进可攻退可守,她又随时能通风报信,一点都用不担心他的安全;可现在……以朱棣的做派,这么多人这么多嘴,她借宿一下都要付白银十万两,如今都不知道要滚成什么天价了。眼下又正是他最饥渴的时候,手上有爹这样的将才,还用想吗?肯定马上就要拿来“物尽其用”抵房租了!得怎么说服他才行呢?

    他对爹可钟意得很,昨天还刚说过“你爹杀过的人多我百倍”呢!

    “爹……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别不高兴啊。”天晴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道,“当年在九华山,明明可以放过那些人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传闻当年爹和义父徐达在池州九华山伏击陈友谅部队,大获全胜,斩首万余,生擒三千人。可义父还没来得及将战功状报主上,爹就擅自将那三千俘虏坑杀殆尽,惹得当时还是小明王麾下平章的先帝大为不悦,最终甚至激得陈友谅怒而兴兵,大举攻打洪都。

    正是从此之后,世人都盛传爹杀降之名,称他天生狠绝,残虐无道。可天晴毕竟是他亲手养大的,自然明白这绝不是事实。

    常遇春看着她的目光突然从温柔变得沉鸷,见女儿还是寸步不让地望着他,显然不得到答案便不罢休,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来:“当年,皇帝之所以要我和你义父趁夜截击这支行旅,是因为提前收到消息,说这群人由张定边领军。众所周知,张定边是陈友谅手下第一悍将,皇帝特意嘱咐我二人,务必要活捉了他,让他能为自己所用。

    “可当天作战却出了岔子。传令的小队误发信号,敌军才刚进山谷,先锋队就冲了下去……虽然最后靠着你义父和我,终究还是赢了,但却丢了敌将的踪迹。古怪的是,拷问那些俘虏之后,都说领军的确实是张定边,可咱们的人拉着他们一个一个翻检尸首,却说不是自个儿的将军。没过多久,负责搜找的斥候在一处山道里发现了敌将的兜鍪铠甲,可查看周围脚步蹄印,并没有继续向前的痕迹。你义父就怀疑,张定边因自知出不了包围,趁乱改了装束,如今应该就混在那群俘虏里。”

    “因为皇帝有过活捉的命令,所以义父才要送信给皇帝,请他示下?”天晴问。

    “信他是送了,可却是做给那些人看的。你义父说,既然主公有令,总得把事情弄个清楚,把人找到。三千个人三千张嘴,如何都不可能一条心,只要明白告诉他们——指出张定边的重重有赏,等到下令格杀,那可一点机会都没了,当中总有一两个胆小的会松口。到时,不管真话假话,咱们总能顺藤摸瓜找出那个虚虚实实的‘张定边’来。

    “义父说的有道理啊,爹你不同意么?”

    “我当然同意了。他说等,我就等啊。可事情妖魔就妖魔在,等了整整三个时辰,那群直娘贼你指我,我指他,他指你,竟然都没两个说的一样!全乱成了一锅粥。就这么折腾到天都黑了,你义父说恐怕这事情有鬼,张定边到底还在不在都要另说,等明天上面军令来了,再看如何处置发落他们。”

    天晴记得,传闻里,那群人就是在当天夜里被坑杀的。“这次爹你为什么没有照义父说的,继续等呢?”

    “等不了啦。当时一场酣战,我们的人也元气大伤,如果张定边当真易容改扮混在三千俘虏营,只消一个晚上,胜负就能翻盘。哪怕他如今不在,我们的位置已经暴露,倘若明日一早他带了大部杀过来,咱们可就是腹背受敌!你义父是棉花心肠,又处处谨慎,只说小心看管、留心警戒就是。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帮直娘贼要真在军中翻起了浪,折损的还不是我手下的兵么?

    “为此,我下了狠心,趁你义父睡了,拉了人马,连夜把那群囚虏都杀了。管他什么什么张定边李定边,我不需知道哪个是他,只需知道哪个不是他,便能让人去给陈友谅带话——你的大将小将都已死了,是我下的手。我常遇春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兄弟。就算皇帝知道了,顶多骂我几句鲁莽,也不能拿我如何,他还要靠我打仗呢!只可惜……嗐!终究是中了陈善那厮的奸计!”

    陈善?天晴念头一转,立刻明白了:“那消息是陈善故意放给皇帝的,为了借皇帝的手除掉他的眼中钉。可三千降兵里,没有一个张定边,开口的全是为了保命胡说乱咬。真的张定边换了装束就想方逃了,不然后来也不能出现在鄱阳湖。”陈善儿这条毒计虽未奏功,却实实在在借爹之口激怒了陈友谅,让他与皇帝再不能相安,从此不死不休不共戴天。他在北塞劝诱爹时,肯定也说了这件事,用来提醒爹,皇帝与他早已生了隔阂,难复最初。

    只可怜爹……彼时他一定也不曾想到,自己满腔忠义,所作所为无不为了主上和朋友,却因为这件事,在皇帝心里埋下了最初的一根刺。

    光“不服管束、独断专行”这一桩,即便以后战功累累及天,也无可能抵消。

    天晴脚尖轻轻搓摩着地上的一小段断枝,低着头道:“爹……其实,如果你当时放过那些人,可能后来什么事都没了,毕竟他们都投降了……”她在现代逗留的时间不短也不长,人权、战争法什么的,都不是刻在她灵魂里的是非标准。认为爹做的不对,缴械不该杀,与其说是受后世思想的影响,不如说是她基于伦理天性的自然判断。

    常遇春却虎目一眦,起身咤道:“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杀!诈降该死,真降更当诛!我自己手下的兵天天吃不饱饭,难道活该白养那群没骨头的混账东西?他们害我的人断头流血,一看打不过便求饶,要这样我都轻易放了,岂不叫活着的将士寒心?日后,还有谁跟我上战场拼命?!好嘛~还打什么仗,卖什么力,反正就是打输了,人家还能放咱们一马呢!放他娘的屁!!”

    他转头又望向天晴,激昂的情绪很快冷却下来:“打仗不是过家家,接下来这场大仗,如要快分胜负,只能是燕王输了。要是他想赢,这仗有的好打!你不愿走,爹留着陪你就是。可这毕竟是男人的事,你不要插手!不管你身体好还是坏,武功高还是低,你都不能上场,全都交给爹——这一件,天晴,你一定要答应爹!”

    什么什么?她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帮他甩锅,他怎么还主动请缨上了??

    “不是,爹,这次不一样……”

    “娘娘,可算找到你了!花姣姑娘料得真准!”小荚急匆匆赶来,见常遇春在旁,忙慌慌张张行了个礼。都说果娘娘是苗部的孤女,无父无母,唯一的义父魏国公爷一家也在金陵,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北方的亲戚长辈,连爹爹都有,真是弄都弄不懂啊!

    “怎么了小荚,这次又是谁找我?”

    “啊?嗯!”小荚被她一叫,立刻结束了发懵,“是殿下,殿下请娘娘到南书房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