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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Old friend(老友)

    建文元年九月,新平燕大元帅李景隆军至山东德州,收拢了耿炳文的溃散兵将,带着朝廷征令调集的各路人马,共计五十万之众,号称百万之师,进抵河间驻扎。几乎同一时间,江阴侯吴高受命率辽东兵攻打永平郡,以图对北平形成包围之势。

    “兵法有五败,李景隆悉蹈之——其一,为将政令不修,行伍纪律不整,上下异心,死生离志;其二,如今北地早寒,南卒裘褐不足,士无赢粮,马无宿槁;其三,不量险易,深入趋利;其四,贪而不治,仁勇俱无,威令不行,三军易挠;其五,部曲喧哗,金鼓无节,好谀喜佞,专任小人。李景隆五败皆备,岂能一胜。”

    朱高煦缠着父亲告诉他为何直接弃了真定,还说李景隆会将城池都拱手相让,对于这个儿子,朱棣一向有爱有耐心,徐徐教导道。

    “此人素不知兵,寡谋而骄,色厉而馁,说的比唱的好听,实则连本军状况、敌方情势都搞不分明,还谈什么领兵作战。”当初他有意包藏李景隆和朱柏、朱橞他们私交之实,便是为了让朱允炆对李景隆放心卸防,果然这小子一见无将可使,立刻病急乱投医,挑了个最不该当主帅的主帅。

    “可加上真定的,他手上毕竟有近六十万的兵马呢!而我们这边,算上从松亭关、滹沱河收来的降兵降将,也不过八万而已啊。”朱高煦道。

    “煦儿,记不记得为父跟你说过韩信点兵的故事?”

    “哦~孩儿懂了!兵不贵多而贵精,李景隆那个草包又不是韩信,多多益善。带兵一多,他更加没法儿指挥,输得更快了!哈哈~”朱高煦大乐。

    “不错。他虽然草包,但不傻帽,有一样好处,就是自知——知道自己决计赢不了我。所以这次,为父就不亲自接见他了。煦儿,你是想和为父去援解永平,还是和你大哥一起守北平城?”

    朱高煦乌眸晶亮:“自然是跟着父王了!”

    九月十九日,朱棣趁李景隆踌躇不决河间观望之际,率军三万前往救援永平。吴高一战不利,不敢再撄其锐,领兵退保山海关。朱棣击退吴高后,十月初,经刘家口直抵大宁卫城下。

    彼时皇帝从齐泰之言,为防藩王勾结助阵朱棣,将辽王、宁王召还京师。辽王植甫领圣谕,立即收拾整顿,从海路返京;宁王权不从,被敕削三护卫。朱棣三万大军及至,大宁城正四门紧闭,宽出严进。城楼将士遥见到大军藩旗,便登上高台,对外喊话——“先帝有诏,圣上有令,各藩严禁私相往来,宁王殿下请燕王爷速速打道回国!”

    “十七叔也太不够意思了!他以为这么个躲法,皇帝就能放过他吗?”永宁门外大营主帐里,朱高煦大马金刀坐在炭垆旁,叉手抱胸,气哼哼地嘟囔。

    朱棣不言。这个儿子对他们之前的纠葛毫不知情,看事也尤其简单。十七当然不指望皇帝放过他,不过是在等出手的时机——到时候,谁放过谁,便要另说了。

    “我看这架势,他是不肯好好借兵给我们的了。父王,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北平城吧!我怕大哥他守不住啊。”

    “目前当务之急,是要请到兵力最雄的宁王殿下与我们合作,得到他手上的精锐;否则北平城里城外加起来八万的兵力,就是再巧谋智取,也做不到一个打七个。二公子不用担心。城里有道衍大师他们,还有我爹帮着世子,一定能撑得下去。”天晴在一边道。

    “切~你爹有什么了不起?糟老头子一个,说得跟外公一样厉害似的!”朱高煦对她自说自话跑来加入父子谈心早生不爽,见她要拆台,立刻抬杠。

    常遇春是先帝昭告天下配享太庙的开国功臣,朱棣自然不能对外说这个应该死了三十年的开平王爷,其实尚在人世。于是乎在外人眼里,他也就是个曾经上过战场、颇有一些经验的老兵罢了。常遇春自己倒不觉得怎样,天晴却快有两百次被朱高煦气得直翻白眼。要说打仗,他还真不输你外公!

    “我说二公子……”

    “这次天晴说得对,目前我们还不能回城。”朱棣直接打断了她。“十七若执意不肯开门,说不得要强攻试试了。”说到这里,他微微笑起,“我倒还真有些好奇,如果堂堂一战,十七和我,究竟谁更胜一筹。”

    一听有架好打,朱高煦也摩拳擦掌:“嗯!我在皇宫里就听人说过,论行军打仗,诸藩里最厉害就是父王和十七叔了。还有人说,十七叔吃亏在生的晚,要是换个次序,说不定现在九王之首就是他了!”惹得朱棣转头盯着他看了许久。

    天晴简直要扶额吐血了,一把掐死这小子的心都有!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要不要这么煽风点火,对自己老爹用激将法??

    “先不着急强攻吧。有道是上兵伐谋,我来就是想请殿下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试试看能不能说服十七殿下,请他心甘情愿助拳。”她道。

    “嘁~胡吹什么大气!你凭什么说服他?别像上次那样,把外公气死了才好!”

    天晴直接无视朱高煦的废话,只等朱棣首肯。

    他果然轻巧地勾了勾嘴角:“要是你真能把十七气死,那也不错。可如今时间宝贵,军中亟需补给,本城亦待回援。说服十七,你要多久时间?”

    “和真定一样。”天晴道,“三天。”

    “你的方法本王大约能猜到。你这么确定,十七会为了她让步?”

    “我确定。”

    大宁城,七星楼。

    “好久不见恩灵妹妹,你好不好?”

    张恩灵不理樱桃在旁拉拉扯扯,急步迎了上去,握起她的手,关切道:“晴姐姐,你怎么进城来的?兵马司的人没为难你吧?”

    上次见面已是快两年之前。天晴离开的次日,张恩灵才听说,宁王殿下几乎是把她赶出城的,还拒绝她再来登门,这让张恩灵极是过意不去。之后她们一个在大宁,一个在北平,难缘一见。

    待再听到她的消息,已经是燕王拥兵谋反,徐天晴作为罪臣家眷,成了朝廷的大逆钦犯,甚至还背负了谋害义父的罪名……今日见她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容颜依旧,却掩不住憔悴楚楚,如一株受了风摧雨折的娇兰,教张恩灵怎能不百感交集?

    天晴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趟进城确实不容易……好在你来了,谢谢你。”

    张恩灵心中一阵激荡。两天前她改装出来散心,回府换衣时才发现腰带里多了一张小小缣帛,写着请她今日来七星楼相会,署名是个“晴”字,想来是徐天晴设法送的信。她天人交战许久,最终决定先瞒着丈夫,来见见她再说——不然以宁王殿下的脾气,真拿下了天晴,生死就不是她张恩灵能说了算的了。

    “你这样信我,只身赴会,我要再不来,也太对你不起了。”张恩灵感慨道。

    天晴将她手回握住:“你的为人,我如何不知?就算不来,我闲坐一天便是。你再犹豫纠结,总不会害我的。”心里却暗暗发虚。

    两天前她就乔装进了城,知道张恩灵有微服出府的习惯,宁王也不多管束,便一直候着,趁她不意将缣帛信塞进了她衣服,此后便一直关注着城门动向。

    如果恩灵告诉了宁王,那接下来不是严防死守怕她进城,便是刻意放松好引她入瓮,然而城门门禁始终松紧如常。这一日七星楼也不见有什么暗探明兵布防,掌柜厨子店伴跑堂,个个都是她刚来时就拍下的老面孔——可见张恩灵什么都没说过。

    既然如此,“我一直盯着你呢”当然不及“我一直信你”来得漂亮好听了。此话一出,果然张恩灵大引她为知己,立刻拉了她坐下,一边挥手打发樱桃出去,一边续问道:“听殿下说皇上已经下旨,命曹国公李景隆率大军压境北平都司,是真的吗?”

    天晴也不再遮掩,径直答道:“是真的。想来你也一定听说了,眼下燕王爷就在永宁门外。我来找你,就是想请你说服宁王殿下,盼他顾念手足之情,如果朝廷宣诏起兵,无论如何想方拖延一阵。否则一旦南北策应,形成夹击之势,只怕北平全城就要化为血海了。”

    “可是……殿下已被削了护卫,若真的再怠慢圣令,那岂不是……”张恩灵知道天晴必是已经走投无路才找的她,但要她心爱的夫君公然违抗皇命,那是万万不能的,不禁大感为难。

    “恩灵妹妹,我知道你担心丈夫的安危,我又何尝不是?其实,宁王殿下只需缓时而动,如今他是北境柱石,内乱骤起,皇上要压制北元,无论如何都不能为难殿下。正因为此,宁王殿下不愿撤藩安插,皇上也不敢勉强,明知大宁八万甲兵,只能装模作样削了五千护卫,保全自己颜面。同样道理,就算皇上发现宁王殿下刻意拖延,顶多责骂一顿罢了。何况以殿下的应对,皇上很可能根本抓不到把柄,更无从罚起。

    “然而我们一府,眼下却是命悬一线,如果一战而败,到时不止是王爷、我,无数人都将身首异处!王爷是真心想与殿下恳谈,可殿下却执意不肯接见……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恩灵妹妹你了。希望妹妹能转达宁王殿下。王爷知晓殿下的为人,决不会强迫殿下一同举事。无论他以何种理由,只要能拖延半月发兵,我等自当感激涕零,绝不再做他求!”

    张恩灵蹙眉倾听,细细思虑:虽然殿下再三叮嘱她不要再与徐天晴牵扯,但那只是因为误会她心术不正的缘故。她自己心中却明白——徐天晴虽然行事常常出人意表,却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女子,不然,当年她为什么宁可自己受曲解,也要不图回报地帮助她、鼓励她?连殿下都曾说起,中山王的过世有蹊跷,皇上显然故意在做文章。如今眼见天晴身陷危难,又蒙受不白之冤,受过她恩惠的自己,怎能视若无睹、袖手旁观?

    “我答应你,我会将你们的想法转告殿下。但是我不能保证……殿下现在确实对我很好,百依百顺,可这事关国家社稷,殿下又是极有主意的人,只怕我一介妇人,识浅言轻,殿下未必能听得进去……”

    “不要紧。正如你说的,宁王殿下聪明过人,自有打算。皇上一把削藩大刀挥下来,多少亲王都遭了殃?以宁王殿下的思谋,怎会一点不留后手?再说,战场对垒哪有一定,谁又能保证朝廷王师必可一胜?如果最后是王爷赢了,必要感念宁王殿下今日义举。倘使殿下不知王爷心意,那除了遵从皇命,按时起兵,自然无从选择;但只要恩灵妹妹跟他说了,对双方就多留一线可能!”

    张恩灵无意识般顺她话尾点点头,心中计较:天晴说的有道理,虽说希望渺茫,但连爹他也多次称赞过燕王的本事,万一最后获胜的是他,殿下若现在执意与他为敌,未来就毫无生机了。天晴只要求宽限十天半月,不管以粮草未济、兵将不齐还是其他什么理由,对殿下来说,拖延一阵应该不难的?朝廷除了指责两句办事不力,还能多说什么?

    心里主意已定,张恩灵回道:“晴姐姐你放心!等殿下回来,我会力劝殿下,让他半月后再起兵。若是他实在不肯……我再找我爹他们想办法,他在皇上面前还能说上点话的!你也要答应我,倘若北平真的力战难敌,你一定要设法逃出去,起码先保住了自己性命呀!”

    这个张恩灵真是至真至善,让天晴不禁想起了阿赤烈来……她都有些不忍心再骗她了。“好,我答应你,绝不让自己死了。”

    “嗯!”张恩灵展颜而笑,虽由衷而发,却不比以往那般神采飞扬、英气飒然。

    天晴刚刚就注意到了这点,问道:“恩灵,你脸色有些恹恹的,是不舒服吗?”

    张恩灵打了个哈欠,摇摇头,回道:“之前是有些不适……可如今都大好了。大概最近有些心累,睡得又少又浅,总是惊醒,才精神不好吧。”

    天晴调笑她:“你心累什么?被夫君拉着谋反的又不是你。你都说了,宁王殿下待你很好,百依百顺,试问这天底下,还能有哪个小妇人比你幸福?”

    “好啦,晴姐姐你就别取笑人了。把我羞死了,可没人替你跑腿传话了。”被她一逗弄,张恩灵也笑了起来,半恼半赧揶揄回去,说完还举起粉拳,轻轻捶了一下她的手臂。

    天晴顺势攫住了她的右腕,放于几上一搭。张恩灵也不反抗,等了一会儿,问她:“怎么样,我是没病吧?”

    天晴眨了眨眼,道:“病是没病,但确实虚弱了些。你虽然从小习武强身,根疾已消,但人一旦年长,体质也会随之变化。要是一直以为自己是钢浇铁铸的小金刚,那可是要吃大亏的!”

    “知道知道,你们这些大夫啊,就是爱耸人听闻~”张恩灵不以为然地笑。

    “别左耳进右耳出不当回事。”天晴叫店伴拿来纸笔墨,飒飒疾书,“我现在给你写个方子,待会儿我就去找家药铺,给你现煎一副。等好了,你趁热把药汤喝下,别嫌苦。以后每天午时六刻,都要喝足这样一碗,半个时辰之内不能再进食,其间也不能贪睏小睡,明白了没?”

    “哪用这么着急?我又不是什么重病。你把方子给我,我照你吩咐,明日起每天煎服就是了。”张恩灵道。

    天晴摇摇头,搁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墨汁:“俗话说,‘病来如山倒’,既然发现根苗,就该早做准备,防微杜渐,待亡羊再想补牢,可就来不及了。”

    “那我们再说会儿子话。横竖宁王府也有良医所,等我回去,让樱桃照你的方子马上煎一副,我今天就服下,总不差这几个时辰吧?”

    天晴孜孜讲解:“五脏六腑,节律各有不同,服药时辰也有讲究,错过了,便要再等一天。现在恰好午时差一刻,煮完了药再凉一凉,应该差不多刚够午时六刻,正是温养心脉最理想的时间。好啦,别磨蹭了,我们快去找药房,看你乖乖喝了药,我也好安心出城。”

    张恩灵都不用服什么补药,一颗心已被她烘得暖暖的,柔声道:“你急匆匆走了,我可不安心啦。你和我一同回去王府吧,那里什么药材没有?要抓要煎,交给下人做就行。咱们姐妹俩难得见面,你总要多待一会儿陪陪我。”

    天晴大有讪讪:“可宁王殿下都说过,不许我再进大宁城了,如今这情形又是……”

    “殿下要到晚膳时才回来,不用担心。至于皇上,别处我不敢说,在殿下这大宁城里,他的手可插不进来!”张恩灵一脸得色,自己已经站起了身来。她一向调皮任性,自从婚姻步入正轨,心中大事已了,再不夹起尾巴做人,“恃宠行凶”一如在家做闺女的时候。

    “承蒙王妃娘娘盛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天晴行了半礼,笑着应道。

    ……

    要不是王府内侍来报,朱权万万不会想到,灵娘居然把徐天晴那瘟神请进了王府,还当成了座上宾!与她在后廷暖阁中饮茶对弈!仆从们虽个个心里打鼓,却也不敢怠慢了王妃娘娘的客人,只能一一侍候着。朱权心中惊怒难耐,根本不给下人时间通报,自己旋风一样急冲进暖阁。

    “殿、殿下……”两人见他来了,均而立起。张恩灵没料到他这么早回来,当场“捉奸”,心中大亏,光叫他一声已然磕磕巴巴。

    “灵娘,你回自己屋去。”朱权瞟她一眼,内里风波涌动,只一瞬,又傲然面向天晴,容色冷冷。“小皇嫂又有什么高招奇着,还请直接赐教本王了!”

    “不是的,殿下,其实你误会晴姐姐了……”张恩灵正想解释,两人却同时望向了她。朱权似朝她隐隐怒叱“走,这里没你的事!”天晴却仿佛在宽慰“不要紧,我同他说,你先回去吧。”他们都不希望她在,张恩灵担忧却无措,只能先行礼告退。

    待她离开,朱权冷冷道:“两年前我就和皇嫂说过,来我大宁府前必要出声知会,皇嫂怕是贵人多忘事,又不记得了。总这么不请自来,可不大妥当。”

    “王爷不是早和殿下知会过了吗?倒是殿下充耳不闻,把兄长关在城门外,冷风吹到现在——试问究竟是谁不妥当?”

    朱权哼了一声:“四哥虽是兄长,但也是逆犯。他若想得通道理,要本王代笔呈书,向皇上请罪求饶,那本王尚能相帮,否则——本王若要孝悌,则难全忠义。怪只怪燕王府大逆不道,痴人做梦。小小一个北平府,竟然蚍蜉撼树,妄图一抗朝廷!”

    “孝悌……忠义……”天晴似在喃喃自语,但每个吐字却清晰传入他的耳中。停了一会儿,她忽而一笑,高了高声线:“大约一年半前,大宁城西普慈庵中来了一位比丘尼,带发修行,深居简出,不知殿下是否认识?”

    闻言,朱权眉心一跳,唇色微白不发一语,目光死死攒聚在她脸上,似快要把她灼穿。

    天晴不在意般继续道:“是我问的奇怪,殿下怎可能不认识?那毕竟是对殿下恩重如山的生身母亲——杨妃娘娘。”

    朱权的脸色依然冷峻如铁,语气却微露动摇:“徐天晴,你若敢动她一根手指,我定要你死无全尸!”

    “殿下说笑了,现在我是谋逆重犯,百万王师一人一刀,别说死无全尸,被剁成肉酱都可以。大敌当前,我哪还有余力,去找杨妃娘娘的麻烦?”天晴背向他,望着户外悠悠而吐,“一年半前先皇驾崩,为防妇寺干政,四十余嫔妃尽皆殉葬,连生前代管六宫的郭惠妃都莫能外。只有杨妃娘娘因怪疾缠身,时好时坏,听闻先帝病重难治,急火攻心之下,竟撒手先去,倒也免却了白绫三尺缢绝香魂……”

    徐天晴能猜到,朱权并不奇怪。

    两年前,眼看父皇身体日渐虚弱,不知何时晏驾;出了阇妃旧仆行刺一事,再加上宫里传来的耳报,朱权已多少猜到,父皇很可能会为新帝清空内闱……不得已之下,他只能让母妃装病逃脱。当初徐天晴曾来望问探病,他找尽各种理由,让母妃千万不要见她。但徐天晴不是一般的耳聪目明,朱权有时简直怀疑,她是否生了一双天眼,为何什么都瞒她不过?果然到头来,还是被她看穿……

    “你说这些,到底想干什么?”

    “殿下聪明过人,怎会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杨妃娘娘膝下只有殿下一子,殿下孺慕情深,不愿娘娘枉死,人同此心。但在森森禁苑,殿下居然能一气打通太医、女史、内监、护卫,步步经营,草灰蛇线,将娘娘的诈死安排得这般天衣无缝。以殿下的本事,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想悄无声息地行刺御驾,都做得到。试问要是皇上知道了实情,会否泰然任之?届时不光杨妃娘娘,恐怕连殿下和这宁王府,都危殆了吧?”

    “哼,所以本王就只能受你胁迫,与你们一起谋反了?”朱权抬起眼睛,目光森冷。

    天晴微微一笑。“殿下岂是这样逆来顺受的人?只要能将我和燕王爷拿下,押解京师,皇上感念还来不及,怎会因为殿下救母这样的小事而刁难?不过宁王殿下……”她顿了顿,眼神中似有暮光冥迷,“此一时彼一时。唇亡齿寒,殿下真以为能拿半生靖边之功,保住大宁都司永世安稳吗?”

    朱权面有青色,低声问道:“你们想要本王怎么做?”

    “燕王爷只想借殿下的敕符旗牌一用。”

    朱棣要他的兵权,朱权一点不意外,略作沉吟,便说道:“一旦答应你们,本王等同谋反。你给本王一天考虑。明日此时,本王自会给你答复。”

    一天时间,足够他做很多事了。徐天晴本来也没指望过,像朱权这样一个人,会轻轻松松地因她的威胁就范。

    “一天么?我是可以等啊,但恩灵妹妹却未必了。”

    朱权心内一悚,几乎要倒跌半步。不错,恩灵对她根本未曾防备,她们刚刚还在一起饮茶谈心!他转头一望,案上棋盘双色错落,徐天晴的黑子和恩灵的白子三劫金井,正杀得难解难分。恩灵有一焦虑就往嘴里送东西的习惯。目光再一转,她那边的白玉茶盏果然浅可见底,薄薄余液温气仍萦。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朝她大迈一步,语气难掩焦乱。

    “殿下以为呢?”

    朱权仓促拿起茶盏在鼻间一抹,是御贡极品方山露芽。除此之外,再无他味。

    “你究竟给她下了什么毒?”他暗暗抿唇,“还是什么蛊?”

    “说出来,那可就没意思了。”天晴哂笑一声,淡淡道,“眼下能告诉殿下的事只有一件——此毒症状因人体质而易,最慢一个时辰毒发,最迟五个时辰毙命。殿下若是不信,可以遣良医所府医为张恩灵诊脉,看看我是不是虚张声势。”

    她如此笃定,实在不像作假。但之前她有哪一次故弄玄虚,不是几可乱真?正思疑着,张恩灵的侍女樱桃直望二人奔入阁内,急得大哭出来:“殿下!殿下!王妃娘娘走到半路,突然厥过去了!不知怎么回事,如何叫都不醒!婢子们没办法,只能先把她抬到最近的谨德殿,请殿下快传府医去看看娘娘吧!”

    朱权顾不上再看一眼徐天晴此刻的反应,只命门外人牢牢看紧了她,急忙传医,自己也疾入谨德殿。

    府医搭切了半天,就着张恩灵的面色看了又看,只是摇头,却说不出个诊断。

    “到底怎么样?”他怒吼般质问。

    “这个……禀殿下,王妃娘娘脉象奇诡,时洪时濡,或快或迟,间滞间流,实为小医生平未见……至于病因,尚不能定论,最有可能是中了某种奇毒,但至于是哪一种……”

    “少废话!直接说能不能救!”

    “小医力有不逮,若勉强施治,怕适得其反……”

    “废物!养你何用?快找其他医女大夫来!”

    “殿下!小医学术不精,无颜自辩。但解铃当须系铃人,眼前最好的办法,还是找那下药之人为娘娘医治。王妃娘娘有孕在身,久拖实在不利……”

    “什么?”朱权诧然。他们二人至今无子。一年之前恩灵因为行夜路不慎摔倒小产,任他百般安慰说来日方长,她仍觉对不起他,为此伤心难过了很久。如今孝期夫妻按理不能同房,但回想起来,一个多月前,他们确实情难自禁有过一次……她是觉得只有那一次,所以一定不会吗?还是怕再度令他失望,才瞒着他?

    可,她怎能对徐天晴都毫不防备?她给她吃什么喝什么,她都来者不拒?论狡猾,恩灵当然难比徐天晴,但她也绝对不笨,事关自己的孩儿,必定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在这种节骨眼上,她怎么能……

    不及再细想,朱权匆匆奔回暖阁,徐天晴果然还在那里,就炉烹茶,不急不慢。

    “看殿下神色,应该是知道恩灵妹妹有喜了。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天晴站直,微微落身行了半礼,还未及复起,剑光出鞘,金风尖啸……下一秒,他的锋刃离她的喉咙只有毫厘之隔,她甚至能感受到从其上边缘传来的丝丝寒气。

    “拿解药来!否则本王立刻杀了你。”朱权咬牙道。

    “拿了解药,我不是一样一死?”天晴不紧不慢。

    “未必。张恩灵现在身怀本王骨肉,皇家血脉不容有失,要是你保得住本王的孩子,兴许还能有条生路。”

    “哦?这么说,殿下只关心未出世的孩子,恩灵妹妹的生死,是全不放在心上了?啧啧~本来我还有本事能让她们母子平安,看到殿下这么薄情,这一下子心凉啊,凉得什么都忘了……”

    朱权冷冷一笑:“徐天晴,你可想清楚——就算张恩灵母子最后一尸两命,那又如何?如今孝期未过,她要真生下了孩子,本王还得想办法堵住御史台的嘴呢。但她要就这么干干净净死了,两年之后,自有成百上千名门闺秀,等着我续弦再娶,赶着为我生儿育女!

    “但你却只有这一次机会。一旦错过,我会让你亲眼看你夫君五马分尸,北平满城涂炭,寸草不生!我会将你血肉一刀刀刮干剐净,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远而来,不就是要向我借兵,求我不要起兵夹攻吗?张氏一死,本王一刻不等,立时以我大宁铁骑,拿城外三千燕山先锋营祭旗!”

    朱权说得戾气崭崭,天晴却笑了起来,令他根本无从分辨这到底是轻蔑、怀疑、挑衅,还是根本毫无所谓。

    “那——就这么办吧!我们姑且在此,等着张恩灵一尸两命好了~”她道。

    “少跟我用激将法!我可没那么好耐心!”朱权的剑锋连同声音抵得更近,在她脖颈的皮肤上划开细细一缝,内里已密密延延沁出了血珠。

    “殿下若是再用力一点,我一命呜呼,可没机会受千刀万剐之刑了。”天晴看也不看他,只望着此刻窗扉之外的纷飞细雪,表情清冷凉薄,一如那些散漫轻扬的雪子。

    “你——”朱权恨怒难言,未说完一字,已切切抿合起唇齿,似乎一旦张开,就会忍不住把她一口吞净,咬得粉碎。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一时一刻,亘古洪荒。

    “玱”一响,锦毯化作裂帛,沉沉撞在墙壁,如同承接了上位者的满腔怒意和不甘,却不敢声张地委顿于地。

    天晴落下眼光,地石被宝剑划开一色金线,像笔直的裂谷,内里填满呼啸的风。偏偏,空洞得无可奈何。

    朱权重重闭上眼睛,对门外垂手侍立的内监喊道:“叫许都督过来。”

    许辰匆匆赶到。

    “你知道本王的敕符旗牌在哪,去拿来。”

    “殿下?”许辰始料未及,吃了一惊。

    “去!”朱权如同暴怒般发号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