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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三章 Don't cry(别哭)

    郑尤力以“王府迷路侍婢”的名头,给天晴罩上风帽,将她带回了城里。可她心中始终有郁结难解的怨气,不愿让他再送她回府。尤力虽无奈,却也勉强不得,只告诉她自己这阵都会宿在指挥使司协助督理辎重粮草的事,希望她先平心静气睡上一觉,如果还有什么想法,只管明天来找他便是。

    天晴一路上脑中乱糟糟地思索着,一想到了平行宇宙,就再也停不下来了,转身又想去找尤力,让他给她一个答案。

    提着孤灯走到南锣鼓巷,天晴陡然一凛。

    “除了尤力,他还派了别人监视我?”

    一想到此节,天晴暗暗咬牙——好!尤美可没有第二个弟弟,管你是谁,知道了我的秘密,绝不能放过!也让朱棣那混蛋晓得晓得,我再不是随便人拿捏的徐天晴!

    转过拐角时,她一呼吹灭了灯笼,手臂一展,轻轻已攀上一侧墙头。人影果然一下停住,前后张望。夜色中的她宛如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五指冰凉凉扣在他的喉头,低声道:“你是谁,跟着我做什么?”

    来人轻轻“唔”了一声:“阿晴,是我。”

    天晴皱了皱眉,松手把他推到了亮处。

    “阿赤烈?”她低声问,“之前我和马内侍说话,你都看到了?”

    “我是看到你们走在一起,说话……你指什么?”他一脸疑惑。

    天晴知他不会撒谎,直接问:“今天一天你都做什么了,为什么会到这里?”

    “哦……今天世子和你一起送了鬼力赤出城门后,就一直和张将军在卫所讨论军务,用过晚饭又留了一会儿。我刚把他送进王府,就看到你和马内侍一起过了来,进了广智门。我正准备走,却看到你又出了来,还越走越远……就想看看,你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要干掉你!天晴得知始末,也不耐与他纠缠,撇了撇嘴角:“我出来散步。现在散完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啊?嗯……”阿赤烈闷闷应了一声。

    天晴不再理他,转身离开。出了巷子,手边的提灯彤彤照着,阿赤烈走在她身后。他生得高大,肩膀又宽,整个人影子一样包覆着她,像一片看不到头的乌云。天晴心里本已烦躁,直到快走近广智门,高墙外长路幽暗寂寥无人,阿赤烈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她再也忍受不住,回身直接斥道:“你干嘛还跟着我?这么想要跟我回王府吗!”

    阿赤烈似是被她的火气冲到,呆了一呆,回得怯生生结巴巴:“你、你别这样……”

    “什么这样那样!”

    “心里全是事,都不说,这样。”

    她没想到他鬼鬼祟祟忸怩半天,说出来的是这种废话,哼一声笑笑,仿佛听不懂他的意思:“我心里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只知道定然是有的。”阿赤烈朝着她的眉心伸出手去,却在快要触及时想起什么,猛地一缩,仍留手指虚抬空中,“你可能没发觉,你连笑的时候,这儿都紧着。”

    他是想为她抚平。

    天晴突然发懵。

    以前她小的时候,每每和爹置气,他若想通了来哄她,便会伸出一双大手,一边把她的脸当面团一样在掌心揉搓,一边说着:“看我们天晴这脸皱得,活像个蒸坏的包子。好啦不气啦!再气就成老太婆啦~”她则会按着他的手腕,嘟着嘴挣扎:“我才不会变老太婆!你自己才是老头子!”他就哈哈大笑,一把将她举起,再瞧瞧她,若她还是气鼓鼓皱着脸,便张开拇指,顺着她的小鼻翼一直捋到小耳朵根,一遍一遍,直到她禁不住笑出来,挥舞着小手拍打:“爹你别弄了,痒痒!”他会乐呵呵把她放下,仍是托着她的脸,左左右右打量,仿佛要确认她是真好了。

    他总想为她抚平忧伤,为她遮风挡雨,不让她受一点苦楚一点委屈……要别人的命、要自己的命,都在所不惜。

    阿赤烈定定看着她,只见她的眉头松落下来,复又重重聚起。

    “不……”

    “阿晴?”

    “都是你的错!是你!”

    “呃、阿晴?你、你是在怪我?”

    “对!怪你!这一切全都怪你!要是当初你不拉我去兀良哈卫,我就不会去大宁;不去大宁,我就不会认识士聪,更不会认识朱棣,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发生!那年中秋节我就可以回到元宝山,然后再也不出去……就留在村子里,陪着爹……那爹……爹他就不会……大家都不会……”仿佛变了个人,她的眼神从朦胧失焦一下变得凌厉而凶狠,“都是你的错!是你!你是罪魁祸首!你是害死大家的罪魁祸首!!”

    “阿、阿晴??”千军万马当前,阿赤烈都没有这么惊惶过,只能倒退一步,磕磕巴巴地唤她。

    “不准你叫我!你是凶手!凶手!!一开始我没遇到你就好了,一开始你不存在就好了!全都是你的错!这一切全部都是你的错!!”

    一光电闪间,她“玱盎——”一声拔出了他的佩刀,刀尖直抵在他的心口。

    殷色的血,明明无声涌出来,却仿佛震耳欲聋,让她听不见自己的嘶吼。

    “做什么不躲?你不信我会杀了你么!”

    “阿晴……你别这样,别忍着。要难受,你、你就哭出来吧!”

    “我难受什么?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不是……”她赤着双眼,再也说不下去,腰刀和灯笼一齐敲落在地。她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是我……”

    眼眶仿佛都软化成了水,不,不是眼眶化了,是她在流泪,泪珠顺着颧弓一直滑过下巴,接连不绝,像两条静谧的河,沉默到幽远。

    滴答,滴答。

    深色的影子里印上了更深的痕迹,滚圆而湿润。

    “阿晴……”明明是他让她哭出来,此刻她指缝里漏出的抽泣,却让阿赤烈束手无措。

    “是我……是我的错……”

    再也挽回不了。

    “大家都被我害了……”

    她还以为能给他们带来幸运、财富、更好的将来。

    “不应该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结果,却只有灾厄而已。

    “全都怪我……我……”

    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阿赤烈还没反应过来,长河仿佛涌进了无尽汪洋,掀起惊涛骇浪。她突然放声大哭,那么声嘶力竭:“爹——爹——爹——呜啊————”她像个六岁的孩子那样站在那里,仰天哭号,毫无保留,任由涕泪横滚,不想擦净,不管谁看。

    自娘过世之后,她再也没有这样哭过,因为爹说“就是女儿也当自强,哭哭啼啼有什么用?难道哭一哭事情就能好了?”所以她每次都会生生忍住,实在憋到不行,就待眼泪流满一道,马上用手背擦拭干净,不要让人看见。

    她曾经以为,她一定忘了该怎么大哭了。

    原来,原来她不是忘了,是不敢,怕一旦掉下第一滴泪,便尘埃落定,便再难更改。

    她是这样恐惧、逃避,抵死抗拒着这个事实——

    爹死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爹——爹,对、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错了……”

    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在成为传说后的多年以后,依然倔强着不肯老去,左支右绌,只想为她屏除一切危险困厄不如意。她曾以为会有大把时间,报答他的父爱与恩情,如今却再无机会。他为她半生付出,背负了一切沉重,却什么都没得到,直至为她死了,也没听见她的一句感激、一句体谅。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只会说,从来不做,你那么好,那么好……我……我不配当你女儿!爹——是我……是我害了你……”

    阿赤烈不知所措。在她扶棺而归的那天,他就想去安慰她,她却听也不听地离开。他知道她必然伤心难过,却只能等待她自己好转,或者她来找他倾诉。

    而此刻,她哭得这样悲伤,让他的心都痛楚。她忍了多久?如果自己能早一点察觉,如果自己不是只傻愣愣地等待,她会不会好一点?阿赤烈陡生内疚,再也无暇顾忌什么男女大防,把她轻轻箍在怀里,如同托着瓷器般紧张又温柔。

    “好了,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了……你阿爹不怪你,一点不怪你,我知道,你阿爹一定是这么想的!”

    “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用你管’……我……我……”

    “你无心的,你无心的,他知道!”

    “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跟他说……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了……”

    “你不用说,他都明白。他是你阿爹,你是他的女儿啊!他一定明白你的心的,阿晴。”

    ……

    花姣如释重负。

    “天晴……”

    当她告诉她自己需要她的帮助时,花姣就有种奇怪而不好的预感。

    可她如此坚持,她无法拒绝。

    如今见她回来,眼里已没有了离开时那明亮到奇异的光,整个人昏昏沉沉耷拉着,花姣反而安心了些,尤其当她说“我好困,我想睡一会儿”的时候。

    这样才正常啊。

    天晴并没能睡得踏实,迷迷糊糊之间,她听到门外有人叫她。熟悉的声音迫得她一下起身,她胡乱披上外衣,为了不把花姣吵醒,赤脚奔出了房门,一路奔,一路奔……直到她先前和尤力说话的北郊栎树林才停下。

    “爹?爹!爹!”天晴望着那个不能更熟悉的身影,不管不顾地向他跑去。荆棘丛、泥石地,她满身脏污,皮破血流,脚心都扎进了碎石,她却一点不觉得痛,直至一路奔到他面前……

    栎树林变成了雪字树前的山坡,青草沙沙,风吟唱得飒爽而温柔,远处有蒲公英辗转飘落。爹最知道她害怕什么,以前总会吓她“天晴,虫,虫!在你头上!”她会摇头摆手地挣扎乱叫。白绒绒的花种被吸进鼻腔,呛得她咳嗽打喷嚏流眼泪,他就在旁边哈哈大笑。

    而这次他却目光熠熠地看着她,将她头发上的蒲公英轻轻抚落。许久,垂下眉目,慈爱又无奈地叹息一声:“不是说不认我了嘛……”

    天晴鼻子一酸,双眼汪汪:“堂堂大丈夫,怎么这样小气?话里难得有个错处,便记到现在。我之前那么多‘对处’,怎么反倒一句不说了?”

    常遇春瞪圆了眼:“堂堂大姑娘,怎么这样无赖?错了也不知道歉,反倒撒泼耍横,凶在前头,是谁教的你!”

    “不就是爹你咯?”

    父女俩对望一阵,大眼瞪小眼的不说话,末了终于一齐破功,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天晴只觉得心口温温热热,说不出的熨帖柔软,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欢畅无拘地笑过了。

    “爹……”她一头扎进他的胸膛,像小时候一样乖巧地磨蹭着,“我们走吧!管他天塌不塌,地陷不陷,我们只管去过自己的舒心日子。以后我都听你的,再也不撒泼耍横了,好不好?”她强忍住随时会汹涌而出的泪水,“以后,你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要我嫁人,我就嫁人,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话……”

    “好,好,是我的乖女儿。”常遇春轻轻护着她的头,一下一下,安抚般地摩挲着,“只是以后的路,你须得自己走了……爹不能再陪着你啦……”

    “不!不行!”她陡然激动起来,用力拉扯住他的衣袖,“爹你不能这样!不能丢下我不管!”那句话如鲠在喉,迫得她不得不大声吐出——“你不能死!我不会让你死!不让你死!”

    “傻丫头,人生在世,谁能不死的呢?”

    “谁死我都不管!总之你不能死!你还没去金陵城看过外孙,还没跟家人团聚……这么多年你过得这么苦,都没有真正开心过,怎么能就这么死呢!”

    “谁说我没开心过?”常遇春静静地看着她,“把你养大的十六年,对我来说,都是最开心的日子。”

    “爹……”

    “天晴……爹原也想多养你些日子,但人各有命,凡事有尽……爹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啊……”

    “爹……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所以才……才丢下我,不要我了么?”天晴泫然楚楚地看着他,

    常遇春“嘿”了一声:“我怎会不要我的乖女儿?不管你在哪,爹总是看着你的,不会让你踏歪了一步。”

    “可、可我要还是歪了、错了呢?”她近乎无赖地执拗。

    “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再改对就是了。怕它什么!记住,你是常遇春的女儿。”

    天晴低下头,紧紧拽着他的袖子,手中有什么东西在溃散般消失。她的指尖已深刻进掌心,却仍旧握不住。

    “做你该做的事,天晴。”

    感觉到他决意与她诀别,她只能换了一个姿势,抱住他的手臂,无力而不甘地继续摇头,眼泪像散落的珍珠,滴溅在他的胸口:“不行、不行,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不知道……”

    “那,就做你想做的事。”

    “我没有想做的事……我只想救你!”

    “嘿,可如今这不行了呀……多想想还能活着的人吧!天晴。”

    “爹……”

    “好了~别噜里噜苏啦。”他抽出臂膀,把她的肩头轻轻扳转,让她背身向他,握住良久,久得让她以为或许他永不会松开。可……

    “去吧,乖女儿。”

    他终于温柔而坚定地推了她一把。

    她想回头,却一下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