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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无望之争

    “现在怎么办?”

    得了朝廷“赞助”的坚船利炮,燕军渡江只在晷刻。五月十七日,朱棣遣使前往扬州招谕。监察御史王彬召集扬州卫指挥使王礼、千户徐政、镇守指挥崇刚、知府涂一宏等人商讨对策。

    扬州是战是降,全看今日之议。

    “叛军兵强马壮,扬州这块四面交通,又不比得济南,硬守怕是守不住啊……”王礼叹道。

    “哎……承平这么多年,扬州人早都给养懒了,享福顶呱呱,哪里打得动仗哦。”徐政也附和了一句。

    “泼策鬼!活德性!”崇刚一拍台案骂道,“扬州哪块打不了仗了?也要让燕贼晓得晓得,啥叫君臣大义!”

    “确实。我扬州府富甲天下,城坚壁厚,粮食也无缺,断没守都不守就投降的道理。”涂一宏看了眼王彬的脸色,也出声附和崇刚的意思。

    “就是!为人臣子,哪能投敌求荣!”崇刚两手抱胸,说得斩钉截铁。

    “哪里是求荣?才将论了那么多,不都是为求保住扬州老百姓性命么!”王礼争辩道。

    众人一齐看向王彬。他是天子遣臣,最后自然是要听他决策。

    王彬不紧不慢道:“涂知府说的不错,本官也以为,以扬州的工事,断没有守都不守就降的道理。”

    “可是,王御史……”

    不待王礼说完,王彬已抬起了手:“原来攻防作战,理应由王指挥使来膺担,可看今日指挥使所说所言,大有亏虚之态,让本官着实不放心指挥使的身体。焦大,拿王指挥使带下去,着人好生照顾起来!”

    这就是要囚禁他了?王礼好端端来开会,如何想到有这出,连亲随都没带,此时不禁睁圆了眼:“王彬!你这是做什么?!王彬!!”

    可惜王彬的近侍焦大身高九尺,力可拔山,王礼挣扎无果,被他反钳住双臂,像提溜小鸡一样给拎了出来。

    王彬无视王礼的大呼小叫,向着众人朗声宣布:“即日起,本官将和诸位轮流值守,夜间亦不解甲。万望诸位齐心协力,拼死也要守住扬州,以报君恩!”

    “姐夫,怎么说?”

    “怎么说?能怎么说!王礼都给关了,还好没听你那甚么鸟消息!”

    连为贵一愣:“王礼?扬州卫王指挥使?他给谁关了?”

    “还有谁能关他,当然是王御史了!”

    “姐夫,要我们拿下了王御史,对那位——可就是大功一件啊!”

    “拿拿拿,他一个文官,都要和武将一起守城了!身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护卫,怎么拿?那个焦大,你没见过?五个你都给他一手撕了!”涂一宏一脸不耐烦,“我还要去督建战守器械,不啰了!那啥的事,等燕王兵临了再说吧!”

    连为贵眼珠骨碌一转,转身快步跑了开。

    隔了一日,焦大得知母亲原本好好在家,突然不见了踪影,向王彬急告,要去寻找。王彬也是孝子,如何不肯,当即准了,只留其他护卫合保安全。时天气已热,这日王彬才和崇刚换防归家,解甲正要沐浴,王礼的弟弟王宗竟然带人荷兵杀到,直接将他光溜溜从桶里提了出来。正在城头值守的崇刚也遭涂一宏、徐政突然发难,被乱刀毙命。这二人一除,王宗立刻带领徐涂等人将王礼放了出来。王礼当即奋笔提书,飞马传信至燕营。

    至于焦大寻到母亲,发现她是受了涂一宏内室扬州富豪连氏重礼所请,去连家传授生好儿秘方的,则不足为外人道了。

    五月十九日,朱棣帅兵刚到天长,王礼一行已赶至军前,跪拜降迎。燕军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扬州举城纳入囊中。朱棣命王礼下谕高邮、通州、泰州,三地果然都相继归降,连扬州府江都知县张本也率众来投。燕军军势更振,片刻不等,西取六和,又大败官军。至此,江南的门户已完全洞开,燕军只待直取京师。

    朱棣拿下江北诸郡的消息传来,朝中君臣惊忧不已。朱允炆派御史大夫练子宁、右侍中黄观、翰林修撰王叔英、刑部侍郎金有声、国子祭酒张显宗等四出征兵,号召天下勤王。同时遣宗室庆成郡主作为使者过江,前去同朱棣议和。

    五月将尽,带着朱允炆圣谕的庆成郡主抵达燕营时,全军以待国使礼列道迎之,朱棣亲自出营相接,请入客帐。

    他们已有多年未见,其间一个从岁石千五的公主变成了郡主,一个从万人之上的王爷变为了庶人。经风历霜,岂能无痕。乍一对面,两人心中都波澜泛海,竟都把原来要说的话忘了一半。

    “先帝陵土未干,诸亲已频见残灭。若父皇他天上有灵,见到如今局面,不知作何感想……”朱棣苦笑,先叹了一声。

    “哎,这可真是……”庆成胸臆也一阵翻涌难平,不自觉红了眼眶。

    朱棣摆了摆手,似是不想再作感伤之状:“我已久不知京中情势了。敢问堂姊,我那五弟、七弟,他们还都好么?”

    庆成被他一点,立刻记起了自己此行的使命,敛了敛泪意道:“周王被召还,二月时阖家已到了京师,如今同齐王一道住在宫中。陛下并未薄待过他们,虽说是说庶人,起居仍旧是宗室的用度,你莫担心。”

    “呵……当个锦衣玉食的废人,便不算薄待了么。”朱棣语声渐沉,“五弟七弟向来自安一隅,与世无争,也被奸谗扣上逆贼的帽子……仅因除了一面之词旁无别证,才堪堪保住了性命。若换作了是我,恐怕连平平安安做个庶人,都是奢望了吧!”

    听到他“废人”一句,庆成便心呼不好——这个堂弟鸿鹄之志,要因此而起意,想劝更是难了。可待闻他最后嗟叹,心中又是一酸,强打起精神把皇帝的承诺件件说出,最后道:“……陛下既许以割地,必不能失信于天下。便是陛下要反悔,如今可还有那么多宗亲看着呢!也决不肯饶过他去。”朱允炆降了她的封位,但她生性豁达,早觉得当年的食禄是僭越了,对此倒看得平淡;可亦亲亦友的郭惠妃殉葬,却是她心中的一个结。先帝待她胜似亲父,她当然不能置喙他的遗命,可对于因此得益又是她小辈的朱允炆,就难免有几分愁怨了。

    有时她也会忍不住自问——为他一人能坐得稳江山,到底还有多少朱家人得被牺牲?

    “受先帝封国尚不能保,割地又有何用?我信堂姊一片好意,可什么‘决不肯饶过’,呵……我二十年栉风沐雨戍守北疆,自问恪尽职守,无一刻之怠懈,都尚且不能打动陛下;堂姊和一干宗亲,又凭什么说服他,怎么个不饶他?”

    朱棣话虽难听,语气却诚恳,目光无遮无拦地望过来,更是让庆成一阵发虚。“允炆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他本不是什么狠心的孩子……”场面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有些不分尊卑了,可庆成郡主走投无路,“炽儿、煦儿也和他在宫中处了多时。尤其是炽儿,这些年攒下的情分必不会是假的,陛下绝不至于……”

    “堂姊。”朱棣打断了她,站起身来,“我想请堂姊同我去见一个人。”

    这里是军营,四周兵士都荷甲佩剑。庆成是女流之辈,进来时朱棣并没有让她的卫士除兵。听他要将郡主带离客帐,负责她安全的六局女武官们都按住刀柄做戒备状,只待庆成一声令下,便要出手。如今朱棣是反贼、是庶人,郡主代表的却是天家颜面,就是拼了她们的命,也不能让庆成被挟制折辱。若她们为了护主死在这里,朱棣就算拿住了作为和谈来使的郡主,那也是和大明全部宗室为敌了。

    “无妨的。”庆成叹了一口气,也跟着站起,“王爷哪里会对我动什么粗?”她又不是什么好人质,皇上的堂姑母,挟持来做何用?便是朱棣真要擒她,就凭这些人,还能闯得出燕军大营吗?

    朱棣并不理睬众女武官的脸色,只丢下一句:“若你们不放心,跟着郡主一起来就是。”

    到了主帐后边的一处小帐门口,朱棣在朱能马云等人不赞成的眼色中屏退了自己所有近卫,反而让庆成点了四个武艺最高的女官一起入内。

    “殿下,不合适吧?这里面就只有……”朱能欲言又止,显然是担心朱棣的安全。

    “怕什么。”朱棣似有些好笑,“怕郡主她们几个合力制服了我么?能输给女人,那也不必活了。”说着打起帐帘跟了进去。

    “公主姊姊……”

    庆成坐在床铺边,呆呆怔怔。她万没想到,区区三年的时间,居然就让眼前人变成了这副模样,一瞬心内如纠,声音轻轻,仿佛怕吵着她般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公主啦……”

    “公主姊姊……你是听说我要死了,特地来见我一面么?”天晴好像听不见她说什么,眼神亮过一晃,又涣漾开来,双颊红得如同要烧起,“我做那么多错事……你都不怨我,还愿意来看我,姊姊……谢谢……谢谢你……”

    “……”

    “公主姊姊……有件事,我一直在想……你说,我死之后,见到了先帝,他会不会骂我……他那么疼我,我却……我却……不!我见不到先帝的……我先前……骗了好多人,会下拔舌地狱,受钻心之苦……又怎么能见到先帝呢?这样也好、也好了……”

    庆成对天晴当然有怨。虽然武英殿那次她并不在场,可却明白知道,正因她谎言哄骗了皇上,带走了三个燕王子,才弄得如今这般天下大乱。庆成始终相信,皇帝是不想多杀伤人命的,湘王那次皆因他太钻牛角尖,才酿成了惨剧。本来只要朱棣肯好好地交权削藩,照样能够做一个富贵安逸的闲散王爷。

    可这场战争无端端打了这多年,尸山血海哀鸿遍野……别说民间了,就连皇家宗室,都闹得人心惶惶。在她心里,天晴也要对此担很大责任。

    然而如今见这“罪魁祸首”脸色苍白如纸,烧得尽说胡话,大夏天的,握着她的手却寒冷似冰,先前的怒气早就烟消云散,庆成只剩下满满心痛……重话是一句都说不出了。

    “傻孩子……自家儿孙争意气,先帝怎么会怪上你呢?你年纪小小的,哪里会这样就死了?你好好将养着,过不多天,自然就好了……”又劝又哄了半刻功夫,天晴终于面露安心之色,合眼睡下。

    庆成捂不热她的手,只能掖进薄毯,一转头,却见天晴中衣领口里似隐隐血红。也不知怎地鬼使神差,伸手拉开一些,心口那道伤疤立刻跃入眼目,如一只张牙舞爪的硕大蜘蛛,触手向着她脖颈、肩胛、手臂、胸腹,四面八方,绵绵延展……连几个从小习武的女官,见了都不自禁“嘶”了一声,惊讶这样重伤,只怕心脏都要被贯穿,怎能还活在世上?

    朱棣别过脸去,仿佛不忍一看:“上次在灵壁,若不是她舍身维护,堂姊此时见到的,便是我的坟茔了。对天晴一个弱女子,陛下也能这样狠毒。堂姊还觉得,他是诚心求和,届时真会手下留情、甚至割地相让吗?”

    庆成张口讷讷,只觉得怵目惊心,胡乱拉起天晴的衣襟,不能言语。曾经多么张扬明亮生气勃勃的一个小姑娘,怎会成这样?怎会成这样?可她毕竟身负皇命,依然开口艰难道:“这当中应是有什么误会……陛下嘱诺过,定不会食言的……”

    “陛下早已被奸佞蒙蔽,恨不得将我阖府全军碎尸万段了!今次他不过是派堂姊来行缓兵之计,以俟远援。我军将士俱遭剜心砍头之事,堂姊想来是不知,不然以堂姊的心肠,也不会来此游说了。”

    庆成默然不语。朱棣继续道:“如今,堂姊已亲眼见到天晴的样子,倘再要我等缴械退兵,却是有心要亡我了。他日待我大军入城,扫清君侧,斩除奸佞,相信与堂姊相见有时。只是这多年战乱到底从何而起,还要辛劳堂姊亲至孝陵,向先帝陈清个中原委了!”

    庆成心中一惊,朱棣话说至此,与威胁无异,霎然间脸已变色。燕王对郡主出口不敬,为首的女官当即想呼斥,然而朱棣五军统帅,刀光血雨数十年的磨砺,抬目举手之间,杀气都如有实质——论威势,这些女官怎是对手?被他眼光一扫,就觉得全身麻木,竟是一动都动不了。

    庆成也是一凛,脑中念头百转。

    她毕竟与朱棣一起长大,深知他外冷内热,性烈如火。这些人拿不下他,挟制奄奄一息的天晴却没问题;但天晴有个三长两短,难道朱棣不会玉石俱焚吗?他带她来,当然是想以情动她,可如果不行,也一定是想好了所有后路的……庆成飞快便打消了这一盘算。

    皇帝一场削藩弄得天怒人怨,她做到这步已够意思了,何必替他舍命挡刀?她真要捐躯,也得是为大明天下,不能为了他朱允炆!

    借着转头抚摩天晴的额发,庆成片刻便平复了心绪,起身道:“那也罢了。你既不信,我又何必再多费唇舌,自取其辱。”装作不忿的样子,拾步要走出门外。女官们还能如何,也随着她跟出。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庆成身形一顿,驻足侧首:“黄琛他,当年曾存下过不少外伤的奇药秘方,合在我郡主府中,我会选好配好,差人送来。你若疑心有毒,直接丢了就是。无论如何,好好……哎!好好地,照顾她吧!”

    此次劝和无功,庆成带着随同的文臣武官,悻然乘船归去。

    “……你原不必演这场戏。”朱棣道。

    也不知天晴用了什么方法自虐,发现时她竟已发起了高烧,整个人忽冰忽烫,着实令他后怕。人的元气精力本就有限,况且她重伤未愈,只为了效果逼真就这样勉强自己,实在不值得。

    “发一次烧,就能让郡主她知难而退,还是划算的……”庆成一走,齐望就立刻给天晴用药,此时她刚刚回过一口气,说话还恹恹的,心思却清明醒彻。

    庆成郡主性子刚烈,被褫降头衔至今从无怨言,依然愿为皇帝冒险谈判,可见是非道义,在她心中分量之重。堂姊弟两相见面,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见到朱棣阳奉阴违,大举逆旗祸乱天下,难保会说出些不中听的言语来申饬。而朱棣又不是真能克制隐忍的好脾气,这么长时间一直紧着一根弦,一旦被戳中了痛处,弦断了,会干出什么来就不好说了。

    “你以为,我会因几句口角,就杀一个妇道人家?”朱棣哼了一声。

    “殿下当然不会那么做了。真的起了争执,顶多将郡主扣住罢了。”天晴顺着毛捋,“可这样一来……道义的高地便占不住了。就是殿下不扣她,郡主求和遭拒,也定是带着怨气回去复命,京中的舆论同样会对殿下不利……好在郡主她天生心软,见了我惨状,果然难过得不行……虽有使命在身,却也说不出指责数落的话来。

    “郡主在皇家向有威望,回宫时总要提及此况,这样就能让其他宗室信服——皇帝为了胜过殿下,当真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再不是当年那位温文尔雅的贤太孙了。大家要能物伤其类,于殿下总是有利无害……”

    她就是这样,费尽心机,周全所有人。远的、近的,相干的、不相干的,却唯独不考虑她自己。

    “尽耍小聪明。”朱棣冷冷道,“你这点伤总会好的。届时她们都会知道又上了你一次当,终究没人会承你的情。”

    天晴目光一黯。她原来的打算,是自己从此隐身幕后,等朱棣战胜,她便正式功成身退,再不与庆成郡主等人相见。朱棣只消顺势而为,说她重伤死了,也没人会怀疑什么。可朱棣如今的意思,显然还要在明面上用她了。

    她沉默了片刻,淡淡而笑。

    “没关系……我原也不用她们承我什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