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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永别京华

    朱棣号称义师,曾下过铁令严禁军队滋事扰民,何况这又是在京师重地。燕军军纪向来极严,为此即便城破,也未现过激之举,除了人心惊惶,未有大乱发生。

    “朱橚人呢?朱橚在哪里!”朱允炆几路援兵都迟迟不至,深知回天乏术,一改平日的温润谦和,近乎于咆哮。“他不顾亲弟弟的死活,那就来啊!朕倒要看看,在他心里,江山和骨肉,到底孰轻孰重!让他过来啊!!”

    “谢陶公公救命之恩……”此时,本应处在风暴中心的周王朱橚却一身平民服色,站在西华门外,携着一家大小向陶逢行礼致谢。

    “诶诶~这怎么成,奴婢如何能受殿下的礼!哎……这之前,无奈受迫于人,奴婢一直、一直未能好好照顾地殿下……”陶逢说着说着,几滴眼泪已经沾湿了袖口。“如今殿下总算阖家安然,奴婢于愿足矣!也算不负、不负燕王殿下的嘱托了!”

    朱橚被他引得也慨然叹息,回了回神,又问:“四哥他……果真已经入城了么?”

    “是啊,果真!”陶逢破涕为笑,脸上如突然绽开了一朵花。“周王殿下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燕王殿下就这么一个一母同胞亲弟弟,如何能让殿下再受一点委屈?莫如,殿下这就和奴婢一同去迎他吧!”

    然而,朱棣并未向皇城而来。

    因为就在朱棣准备按计划继续进发时,两道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人,伏在马前。看他衣饰,朱能几个便认定他是志要顽抗的建文旧臣,刚要阻拦,朱棣却伸手示意不必。

    果然,那人向朱棣施过了一礼,从容抬起了头:“下官翰林编修***,敢问殿下此行何往?先入皇城,抑或先谒孝陵?”

    朱棣心中一凛,面色却是如常,脱口而道:“为人臣子,奉皇考宝训,起兵以清君侧。如今祖制复兴有期,此行正为谒陵,以告先帝。”

    听他这么一说,朱能他们还有何不懂,立刻扬鞭示意,锣鼓开道,浩荡人马迤逦向紫金山而去。

    “如此谒陵礼毕,便只能回营了。不知殿下要怎样安排?”朱能在旁请示道。王爷此举明白就是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口,若刚拜完先帝就杀去皇城逼宫朱允炆,于理太不合。

    “命诸将各守住皇城并内外十八门。本王率大军驻营龙江驿,如哪里有变,随时来报。”朱棣道。龙江本驿北临长江,正位于京师外廓之内,内城之外,确是一处御外安内皆可及时策应的利地。

    ……

    天晴逆着人流驱马直入东华门时,万万不能想到,第一个来迎接自己的,会是她。

    那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脸孔之一。即便在这世界末日般兵荒马乱的时刻,依然保有不可动摇的优雅和贞静,如同盛开在山巅的雪莲,傲立风霜,如火如荼。

    “瑞安公主……”

    天晴讶然。她下马步入文华殿时,瑞安正端坐在殿内的紫檀椅上,如同端坐在一座畸零而隔绝的孤岛,神态平静得仿佛不处于这个时空。然而她的目光却分毫不差地直逼进天晴的眼中,似乎在告诉她——

    我已等你很久了。

    常服下的腹部高高隆起,明白无误地向旁人昭示她已身怀六甲,看情形至多再一两月即将临盆。天晴不自主地想起了士聪,又想起了张之焕,可现在的情势,不容她想那么多……

    “我来并不是想耍什么把戏。”天晴开门见山,“燕王殿下随时都可能强攻皇城,陛下和公主都必须赶快避难!公主有孕行动不便,我会差人照顾的……”刚欲上来搀扶,瑞安却自己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眼光始终未从她脸上移开:“我不会走。皇兄想要杀,那便杀吧!”

    天晴心知她是要借着先帝生前的宠爱行险,逼得朱棣迫于宗室的压力,不得不放过他们夫妇,叹了口气道:“公主是殿下的妹妹,血浓于水,殿下自不会危害公主。就是对陛下,殿下也不可能狠下杀手——然而,这只是在天下人面前。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瑞安公主,这时不走,或许,就再也走不了了!”

    “就算我能逃,我的驸马……文耀他,逃得了么?他走了,皇兄就能放过了他吗?”瑞安依旧紧抓着她的手,如同在逼问。

    天晴暗叹,要保住张之焕的命谈何容易?朱棣早已知道了这几年张之焕是怎么对付他的,以他记仇的性格,恐怕追杀到天涯海角亦不嫌远。即便她去求情,也于事无益。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为此她无法承诺,也无法回答。

    “我都明白……”瑞安的手松开了,眼神也渐渐暗淡下来,“于公于私,皇兄都不可能会放过文耀……”

    一句“于公于私”,听得天晴心下一凛,瑞安却没有给她臆测的时间,径直说明:“文耀他对你有情,我都知道。如今局面,你还特地只身前来——也是为了救他吧?”

    訇然间,天晴胸中一震,脸颊一阵潮热如涌。就连当众听闻张之焕要成亲的那日,她都没有如此仓皇过。

    她试图向瑞安解释,不、不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与张之焕早就再无瓜葛,就是最开始,其实也没什么……却一时口齿打结,什么都说不出来。

    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瑞安凄黯地一笑:“你不必觉得羞愧,该羞愧的人是我……是我横刀夺爱,拆散了你们……”

    “别胡说了!瑞安公主,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天晴吞下喉间的苦涩,终于叫出了声。

    瑞安却如若未闻,只自己说着:“你一定奇怪,我是怎么发现的吧?刚成亲的时候,每次我说起你和皇兄,文耀都会脸色不怿,甚至大发脾气,我还道他是因为陛下,对皇兄心存偏见,所以才那样……

    “直到一日,我在公主府的书房里,不小心找到了一张画像,应该是用炭笔所作,笔法独特。上面画着的人,正是文耀……”她的眼睛偏转过来,目光像柔软的纱巾,朦胧而感触地拂过她的脸,“当时我忽然有种感觉——这世上能作出这样画的人,大概就唯有你了吧!”

    天晴当然不愿承认,沉声道:“就凭一幅不知哪来的画,公主就认定我同张之焕有私情?恕我直言,这实在太荒唐了!”

    “不……不是凭那幅画。”瑞安将怀中一幅宣纸掀开,素手一松,任它飘飘荡荡,到了天晴面前。展于地石的纸图上,一个女子正在花树林间嬉弄几只褐冠百灵,乌发红衣,笑靥如春。

    “是凭这一幅。”

    “你应该画幅你的像送我,这样我还好时时看到你……”

    “你自己不能画么?”

    这……

    这算什么?!

    天晴脑中轰然,思绪如陷入爆炸后死寂的废墟一片,一时愣在当场,理智却犹在振聋发聩地叫嚣,催促着她赶快否认:“不,不……那只是……那都是……”

    “是过去的事,我都明白。可文耀他,即便成了驸马,还留着这两幅画,还带进了公主府,可见他对你的情意,从没更改过……我这才恍然顿悟,庆成姊姊曾提过你有苦衷,说你身不由己,我原以为她是说你为了皇兄,不得不帮他谋反,事实却并非如此……文耀也是知道的吧?所以他一直想救你,连他和那些人的谋划,也都是为了救你……”

    “瑞安!你的猜测全是错的!”天晴不得不高声打断了她,“你听我说……”

    “我不必听,也能明白。我是公主,皇命难违。圣旨甫下,难道文耀还能抗旨不娶,说自己钟情的,其实是燕王府的次妃娘娘?可——便是再来一次,我也不悔。文耀他心里再恨我,我对他的情义……亦不会更改。父皇驾崩,母妃殉葬……文耀和这孩子,已是我仅剩的至亲了……”瑞安梦呓一般说着,一边平静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如果他死了,我们孤儿寡母,苟延残喘地活,又有什么意思?即便共赴黄泉,那也是一家团聚,总好过了天人永隔,像文耀小时候那样,无依无靠的凄苦……我这样做,他应该能体谅我的吧……”

    她似乎已为最坏的打算做尽了准备,心死如灰,话里甚至不见丝毫的恐惧犹疑。“这毕竟是他的亲骨肉,他总不能……连着他一起恨了……”

    “瑞安!”天晴再也无法忍受她越来越离谱的哀怨,“好,好!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我之前确实心悦张之焕,甚至也误以为,他同样倾心于我。可这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她说着,一手拉下一角上衣,露出肩胛下靠近心口处那个触目惊心的灼痕,“张之焕为了打败燕王殿下,逼问军情时,曾在灵壁对我下这样狠手。你说——如果他还对我有情,还想救我性命,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瑞安一瞬惊住。

    那伤疤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红如烈焰,在天晴白瓷般纹理细润的肌肤上张牙舞爪,仿佛一个狰狞不散的噩梦。她想伸手触摸,自己却又不自觉地缩了回去。

    天晴将上衣合起,沉下气对她说道:“张之焕是陛下的臣子。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匡护主君,保家卫国,让你和孩子可以安枕无忧。就算我是昔日旧爱,对现在的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他可以毫不顾忌地伤我,却绝不会动一念来害你。我和你对他孰轻孰重,难道你还分不出来么?

    “他平时待你如何,你真的觉得,是因为皇命难违、才刻意假装的吗?这么多年夫妻情义,就因为一张两张久到都忘了扔的画像,就统统抹煞不见了?听听你自己刚才说的话吧!你都肯陪他死,却不能相信他吗?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共赴黄泉,什么地下团聚,你当真不怕么?不,其实你怕得很!你害怕自己被丈夫抛下,害怕独自面对以后的人生,所以你选择了最轻松的方法,想要一了百了。好,这是你的命,你自己当然能说了算,可你凭什么替未出世的孩子做决定?

    “你以为你是勇敢?你是懦弱!你扪心自问,这样自私的你,配当一个母亲吗?你说张之焕无助、可怜?他可好端端活到了现在!你哪来的立场同情他?你有哪一点比得上当年的叶娘子!”

    她咄咄的痛斥在耳边一阵阵回响,瑞安讷讷望过去,忽而有种无力的晕眩感。她试想过多少次和她的对质,没有一次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场。隐隐地,她都不知到底该恨她,还是该谢她。

    天晴说得对,她不在意生死,也不在意孩子,所做一切,只想要证明自己比她更爱文耀,也更配得上文耀的爱。可如今经她一戳,她的执着却好像一个脆弱又怪诞的泡沫,破碎得那么轻易。

    “来,不要浪费时间了。你怀着身孕,不能疾走。快起来,我送你们出去!”瑞安几乎是在无知无觉中被她拉起的。

    “素华!正殿和各宫室我都已经找遍,四处是逃散的宫人,却不见陛下和皇后,我们只能先走再说了!”一人火急火燎奔入殿内,来不及看清眼前情况就大声呼告。天晴不用回头,光听声音便能知道,那正是张之焕。

    快要冲到瑞安跟前,张之焕才发现她身边的竟然不是任何一个宫婢侍儿,却是徐天晴,不由惊愕地眨了眨眼,无法相信。

    那样熟悉,那样陌生。

    在经历了一切之后,在他对她做了那些之后,她明明应该恨他入骨、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才对。然而……

    “张侍郎的人应该已经来了,但西华门早有内官叛变,请你带着公主从左顺门走,出到大路自会有人接应。燕王殿下的人不会那么快赶到,就算到了,我也会想办法拖延。不要再耽搁了,马上动身!”天晴如同命令一般对他说道,话音平整,不杂糅任何起伏。

    瑞安尚未反应过来,待看向张之焕的眼光,缓缓回到天晴脸上,却见她璨然一笑:“既能一起活,何必要一起死?这个男人是你的,快点把他带走吧!”

    随着她话声落下,张之焕游弋的目光也不自觉落在了地上的画纸,一时间,心脏疾突狂跳——瑞安她,居然都知道?!他猛然抬头,想望向瑞安求证,却无意对上天晴径直投来的视线。

    刹那间,剧烈的心跳安静若无,如奔涌万古的海水霎时蒸发,在一片混沌无边的苍茫中,无望地干涸。

    她完全不恨他……

    同样。

    也完全不在乎他了……

    那为什么,她还要来救他?

    一瞬,仿佛揭开了这世间的无上密,张之焕的嘴角忽而浮起一丝虚幻苦涩的笑,却流光般飞掠无踪。而后,他面目端严地对着天晴躬身一礼,默然扶起瑞安,向殿外走去。

    踏出高槛的那一瞬,他不为人所察地用余光望了她一眼。

    如他所料,她并没有在看他,只若有所感地凝视着瑞安的背影。

    “这次该真的是永别了吧……”他在心里默诉。

    徐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