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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织锦人

    贡布一进院子,一个人突然从假山后面闪出来,拦住他的去路!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司红莲,背着手,仰着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一副不服输的样子。贡布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又要出什么招。

    她扬起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脖子,冷冷地说:

    “来!来掐死我!”

    贡布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目光凶狠。

    “怎么?不敢?你不是恶得很么?!”红莲踮起脚尖,迎着贡布的目光。

    远远看去,两个人像一对斗鸡似得,狠狠地瞪着彼此,就这么僵持着。贡布伸出一个手指,戳着红莲的脑门,想把她推开,不料红莲藏在身后的手突然举起一把利器朝着他刺过来!贡布惊得想闪,无奈两个人靠得太近,说时迟那时快,利器到他胸口了!只听“刺啦”一声,本来直插过来的利器突然在红莲手里挽了一个花,把他胸口的袍子划开了一个口子,然后稳稳地回到她手中。

    贡布低头看看自己胸口被划烂的袍子,惊魂未定,抬头看红莲,只见她脸上挂着轻蔑、得意的表情。右手高举着的一把特制的两头尖的铁梭子!把手指套在梭子眼里,滴溜溜转着。

    “听没听到过,司家二小姐针线第二,耍梭子第一!怎么?吓傻了?”

    贡布气得劈手去夺她手里的梭子,红莲忙把梭子藏在身后,无奈贡布人高马大,手长臂展,把红莲一整个包住。红莲在他的怀里拼命挣扎,骂不绝口,最后还是免不了被贡布夺了梭子,推倒在地。

    这是他们二人比试的第二回合,红莲自认没有输!

    两个人从此结下梁子,碰面就跟斗鸡似的要打要杀,旁人劝都劝不住,时间久了,知道这是一对冤家,没见双方真落下什么伤,也就习以为常了。

    眼下司锦号各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今年的“比武会”,各家铺子严阵以待,司锦号上下谁有闲心理这二人的日常恩怨。

    那时节,蜀锦供御的份额以三年为一节,每一节最后一年由织造局评定公布下一节供御的织锦作坊,司锦号过去每一节都有供御份额,拿到份额即是官府对织锦作坊出品的肯定,也是业内排定座次声誉的最佳证明。

    每个铺子按惯例都会派学徒参加现场织锦比武,获胜的学徒将与该铺子的大师傅一同完成下一节供御的蜀锦单子,织造御用蜀锦可是蜀锦匠人的金字招牌!

    司锦号靠着每三年举办一次的织锦技艺比武,为各机坊选定年轻资质好的织工,同时也是六年学徒学艺完成晋升大师傅前的最后考核,学徒日后即便不在司锦号做活,也可凭司锦号“比武会”优胜的名号享誉整个织锦行,被其他作坊争相聘用,东门光华肆、南门长胜居、西门节孝祠、北门浣香楼四大号的多位大师傅都曾是司锦号“比武会”的优胜者。

    各个铺子都用心对待今年的“比武会”。像江五宝这样学徒未满三年的“兔儿”,届时参加的项目是打结和打纡。各个铺子自开春起就在忙着准备织锦作品参加比试,也没有人顾得上督促学徒们练习,只看个人自己平时是否用功了。

    江五宝当学徒的第一天,师父就要求他每天晚上必须要练甩手:身体站直,上臂夹紧,肘关节带动手左右来回甩,一甩就是一个时辰。

    第一次练习的时候,江五宝还觉得不咋难,甩了一个时辰以后,感觉两只手都不是自己的了,第二天起床全身上下都痛。练到第三天,他一听要甩手就掉眼泪,自己两个大臂都痛麻了,手指头充血红肿,从肩膀、腰杆到腿都酸胀发麻。

    师兄里头有个年纪稍大的,姓李,看五宝光是站在那儿都在发抖,可怜他年纪小身体弱,就过来好言劝他说:织锦手艺就是要打好基本功,要从甩手学起,只有身体架子稳,上臂与身体夹紧成一体,筋才甩得长,以后打结、丢梭,手上才灵活,丝才不会断,梭才丢得好。不然的话,丝线像头发那么细,又有张力,动作不流畅连贯,手不柔和自然,就打不好结,丝容易扯断,丢梭也是一样,要身架子紧扎,手法要熟得不能再熟,不是靠眼睛脑子看梭子,而是靠身体习惯。

    李师兄的话,江五宝牢牢记在心里。他也不说二话,天天不等师父叫就去练甩手,师父看他能吃苦,就提前喊他学打结。

    打结,就是把断了的丝线的那个结头给结起来。丝线那么细,打结的时候挽的那个线疙瘩要尽量小,织出来的锦才光滑。和甩手一样,打结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最辛苦的。要想让接好的丝线不容易扯开,要把手指并拢水平夹紧,紧到扯都扯不动才行,这个动作的行话叫做“姜子牙手”。打结很考验手上功夫,首先要经历两三个月的甩手练习,把手上动作练得柔和流畅,能感觉得到仿佛有一根细细的丝线在手上,然后保持“姜子牙手”的动作,手指必须把丝线夹紧,丝线细滑,夹不紧会滑脱。每一轮要弯着腰连续打十几个结,为了固定姿势,“练腰”,师父找来一根绳子,把绳子从江五宝后颈绕过,下面绕过两只脚,让他不能动,只要他稍微一动,师父就在旁边咳嗽。练腰的同时,手上开始练打结,在一根丝线两头坠上四个铜钱,丝线绷得紧紧的,但又不能把丝线绷断,小钱落地就算是不合格。

    师父的卧房就在机房旁边,有时候中午江五宝在练习打结,他人在卧房打盹,听到丝线断了小钱落地的声音,就会迷瞪地出声:“咋弄的?又恍神了?”

    总之,秦师父教徒弟出了名的严,他带的徒弟手艺也最精,这一拨里最出挑的就是李师兄,虽然还没有出师,但好些人都看好他,一定是这一届“比武会”的“大王”。

    在江五宝眼里,李师兄无所不能,基本功扎实不说,挑花结本,挽花丢梭都拿得起,行里人都惊叹他那个丢梭的角度好、手法好,人又厚道,跟铺子里的大师傅和师弟们都说得到一处。

    师娘夜里叹气,说好不容易带出个好徒弟,眼瞅是留不住的,李娃儿只等这次“比武会”拿了第一,必定是要出去应聘大师傅的,所以说你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师父听了不高兴,说:“只要咱们铺子今年夺了供御的份子,你等着瞧,个个都争着想来织供锦!你只管拿出好花本,其余的交给我!”

    秦师傅铺子的实力,其余几家都是晓得的,最近这三年,织供锦的份例大头都是他们铺子拿了,这份工银可是单算的,既得名又得利,让各家眼馋得很,更可气的是秦师傅家不仅有好的织锦大师傅和徒弟,背后还有秦师娘挑花手艺帮衬,这就占了两宗巧,别家相比就更吃力了。

    樊师傅是个爱谋划的人,自己铺子的长短他是晓得的,织锦要好,首先要材料、家什好,没有好丝线好织机,再好的手艺也织不出上等的锦缎。这巴蜀雨丝讲究的就是拼色锦缎,没有色则不为蜀锦,说到丝线染色工艺,哪个铺子不指着他们家?他们要想在织锦上出彩,还不是要来找自己。尤其是像“比武会”这样的成品织锦展示,各家所用纹样、颜色都务求新颖独特,虽然都保密严实,但都会拿小样来他铺子里订颜色,订织机,可以说提前大半年他就会大概晓得各家今年“比武会”会以啥品种、色彩甚至纹样的织锦来参赛。

    比如说吴家,年前订了一架一丈八尺,双经轴、十片综的大花楼织机。自己带师傅亲自上门装的,在地经之外,另加接经,以固结彩纬,这一看就是要织经纬同时显花的,那八成就是“红地八角团纹”“墨地团花”或者“藻锦纹彩”喽。

    乔家今年又订不同深浅染色的丝线,想必又延续前几年的“月华锦”喽。

    至于秦家,每一次订的丝线都五颜六色,实在不好揣测。上一节凭“登高望海锦”一举夺魁,不晓得这一回他家秦娘子又会拿出什么惊人的作品。

    稀奇的还有司家大小姐,前些日子来铺子里订银线,这个银色丝线外头买好贵的哦!自己铺子上化银锭来加工便宜些,供御的作坊都自己加工金银线,普通人家谁用得起哦!

    司青竹订银线不是要参加什么“比武会”,若说关心,就是要在“比武会”上选一个好搭档和自己一起完成这“六妖异兽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