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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织锦调

    “机神节”这日卯时,天色未明,司青竹已经收拾整齐,陪着司闵善给司家祖宗上香叩头回来。当日所有的迎来送往之事是父亲及大掌柜负责,酒宴茶点准备有母亲和管家主理,爹爹让青竹负责安排织锦评鉴事宜。

    卯时三刻,司闵善带众师傅给“蚕神”上香叩头。外头的比武场上,各家铺子的大花楼织机已经贴上了红纸,过好了花本,众人静静地等待着比赛的到来。

    五宝只听得那边场内有人高喊:辰时已到!“咣”的一声,人群里就有人说:“开锣喽!”

    远远只见各家织工“上花楼如猴爬树,下花楼如鹰抓兔”,动作敏捷干净利落,织锦大赛开始了!

    比武场两侧的看台上披红挂彩,东侧专为午后莅临的织染局大人所设,司锦号当家的届时将亲自作陪;上午,城里四大坊受邀来参加织锦评鉴的同行陆续到来,在西侧入座,青竹随爹爹在看台上迎候作陪。

    为保证评鉴结果公平,东、西两侧将分别对最后呈上来的织锦作品予以品评,各自选择前三为“优胜”,由织染局大人评定其中最佳者,作织染局下一节供御之选,其织锦匠人即为本次比武会的“大王”!

    四大坊的同行往往借观摩“比武会”之机“偷师”好的花本设计,踅摸技艺出众的学徒织工。

    比武场的西南角用布围住一个“外场”,沿着墙角排开六架纡车,三年以内学徒的比赛在这里进行,由司锦号大掌柜监考,每家铺子出一位大师傅评鉴,“打纡”以规定时间所制“纡儿”量多且纡子形制规整为优,“打结”则以规定时间中断了的丝线打结更多、更快、疙瘩更细小平整者为优,两项均优者为甲等。

    五宝排在第二轮,这会儿,他嘴里细细嚼着师娘早起给大家煮的茶叶蛋,立起脚尖往织锦场那边看,布围一挡,啥也看不见,只隐约瞧见坐在花楼上的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有他的李师兄。

    李师兄上午先和王师傅搭档,他“挽花”,王师傅“投梭”,中途换另一个师兄“挽花”,李师兄“投梭”。

    放眼望去,这一届即将出师的学徒里像李师兄这样跨“挽科”和“织科”技术全面的人没有几个!

    行里人都晓得,一个熟练的织工,一日也不见得织得了一尺,在规定时辰内织锦,主要考验的还是织锦技艺高低,设计得再好的花本,若织锦匠人现场发挥不佳,织出来的成品很有可能达不到应有的水准,织锦中途还会有断线跳丝等意外情况,所以每次比武会都有鸣锣收工时完不成的,也就与“优胜”无缘了。

    而在这样紧张的比赛里头,李师兄和王师傅还要用“浮长”“浮短”的手法来体现织锦的凹凸立体感,这就更加难了!五宝想到这里,都顾不上紧张自己马上要开始的比赛了。

    这边没有轮到自己上场的一帮“兔儿”们都踮起脚尖往那方向看,叽叽喳喳地议论:

    “我们师傅昨日打骂师娘喽!说她做土豆、红苕犯晦气,要是这次比赛自家铺子不得‘优胜’就怪她!”

    “你们铺子从前也没得过一次‘优胜’的嘛!莫非这次有啥子想头么?”

    “说得是,我们师傅说,这次比武会前三肯定还是秦家、樊家和我们刘家......”

    “那两家也就算喽!你们刘家也敢想?我们吴家的花本那个绝!你啷个比得过!”

    “你耍笑哦!比武会是比花本吗?再好的花本,也要在那个时辰里头织得出来才行得嘛!你没听说么?上会比武会就是你们吴家没织得完......”

    这人话音未落,头上挨了一记,一时间几个人打做一团,引来前头大爷的注意,冲过来一阵打骂训斥,吓得众学徒不敢再闹。

    轮到五宝上场了,他如常坐在纡车旁,将摇子上的丝线穿在纡子上,脚踩踏板,右手转动纺轮,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拽着丝线前后运动,让丝线均匀细密地绕在纡子轴上,来了一年半了,日日都要打纡,这是学徒的基本功夫,五宝做起来得心应手。家里的王师傅要求每一个“纡儿”都必须打出中间粗两头细的杏核形,“纡子”的股数要根据师傅的需要来打,他认为投满八十梭织出一厘锦将好,既不浪费丝线,又保证梭子手使得顺手,这样的“纡儿”才过得了王师傅的眼,为着这个,五宝在王师傅面前不知被骂过多少回,动作和速度已经“长”在手上了,比赛啥的,都丢不了。

    至于打结,比的是最普通“面结”和“底结”,个个都打得来的嘛!关键要看打得快不快,一眼望去平不平,讲究的是在一刻内用极细的丝线至少打出一百个结并剪掉线头,让人看不出断头才算合格。

    几个大师傅在这些“兔儿”们后面看着,好几个学徒都紧张得出错,唯独五宝心定,专注得很。

    大家渐渐都围住这个娃儿,那一双手,一看就是天生织锦匠人的手,手指细巧灵活,动作干净利落,虽然看着瘦弱,但双肩平,腰杆稳,姜子牙手上下翻飞,待到一刻香灭,一百多根断线个个疙瘩都是“米羊角,豆大口”,一眼望不到结头,几个师傅都不禁交换眼神,给他画一个甲。

    五宝这边比完,也不待出成绩问等次,撒腿就往内场奔去。

    场上,李师兄和王师傅这一对最耀眼的搭档正在织锦,挽花投梭经历了漫长的配合,两人已练到不需眼看,凭借操作的声音就能衔接得天衣无缝。

    两个织工靠听仓子撞击纬线发出有规律的“邦邦”两声来协调动作,第一下是在织机下面的梭子手打紧竹扣,第二下是推仓准备投梭,上面的挽花工就高高拉起扦线,让下面的梭子手把两斤重的梭子投出去,每投一百二十下,要一百三十六或一百四十根丝线才织出一厘。“挽花”控制图案,“投梭”控制颜色。挽花工在近一万根线中拽出其中正确的部分,而投梭工则需要依照花本固定的顺序,把两斤重的梭子在经纬细腻的丝线里流畅地甩出来,同时脚踩十六跟竹杆,控制综框,前八片控制织物的底色,后八片起到织物显花和尾幅压花的作用。

    织锦是脑、眼、手、脚配合的体力活,挽花工每次换筢的重量大概有五十斤。五宝在下面担心:这一个上午过去了,不知上面的李师兄耐不耐得住?

    眼看各家都换人了,秦师傅也派别人上去换李师兄下来吃饭歇息,待他回来再换下面的王师傅吃饭。

    五宝见师兄从花楼上下来,忙端着水过去,李师兄接过水一饮而尽。

    秦师傅在围线外招手让他出来休息,他嘴里说着“不忙”,转过去看下面王师傅的织锦,只见王师傅正全神贯注地在投梭,织锦已有五寸,进度正如之前的计划,松了一口气。

    “走!吃饭去!”李师兄搂着五宝的肩,转到后场,师娘她们一见他们过来,忙端板凳、递饭菜。

    将将吃完饭,秦师傅正想交待李师兄几句,就听前面人喊:“不好!‘龙抱柱’了!”众人一听大惊,忙冲到织机旁查看。织机头上两边各立的龙头,织机工作的时候,牵动中间横杆上的经线一起一伏。如果两边的龙头一边紧一边松,中间的丝线就会缠到一起,就成了行话喊的“龙抱柱”,出这样的状况,跟他们织锦所用的“浮长”、“浮短”手法有关系。

    老胡在旁边说:“莫慌!五宝你和你师兄一边一个把经线拆开,重新把它打个“底结”,让经线过扣!”

    五宝和他李师兄忙着去打结,秦师傅把王师傅从织机上扶下来休息。在老胡的指挥下,果然不到一刻钟,织机就修好了。

    李师兄开始在下面投梭引纬,要用他那双筋骨必现,日复一日下力苦练出来的巧手,把刚刚拉下的这一厘追回来!

    五宝此刻的心紧张得如吊桶,七上八下,不错眼地望着织机上的两个人,耳边听着仓子撞击发出的声音,默默数着织数,觉得李师兄的节奏似乎比上午快。

    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江五宝,你那边比完啦?比得如何?”

    蹲在地上的五宝抬头一看,原来是大小姐。

    他连忙站起来,笑着回话:“大小姐,早就比完喽!我也不晓得比得如何了。”

    司青竹笑着看着他,把目光转向场内正在织锦的李师兄他们,问:“听说刚刚‘龙抱柱’了?”

    五宝点头说:“是哦!闹得我们好紧张的!”

    司青竹默默看了一会儿,对五宝说:“没事,不要紧,这下他们已经追回来了。”

    时间已过午时,日头炎热,看台周围的人都散去休息吃饭了,只有各家的织机在“邦邦”响着,一刻不停地编织着华彩。

    王师傅吃过饭不歇息就赶过来了,隔着几步就嚷:“李娃儿你悠着点哦!”

    秦师傅忙拦住他说:“他刚刚追回来的嘛!他自己有数的嘛。”

    “不是!你听他俩这个速度,太快了嘛!这个前松后紧地赶,咋个要得?!手上还要‘浮长短’的嘛!”

    秦师傅听他这么一说,也担心起来,这织锦都是反织,图案花样在下面,不到织成是看不到正面的,假如真如老王说的这样,待到出成品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但现在场上那两个人正专心致志,也不好上去打扰嘛!正不知如何是好。

    “黑线红线配起来喽!”老胡突然在旁边唱起来,五宝愣住了,只听王师傅接了一句:“配起喽!”

    “金龙彩凤织出来喽!”“织出喽!”

    “月华五方真好看喏!”“好看喏!”

    “织机一响钱就来喽!”“钱来喽!”

    ......

    胡师傅和王师傅一唱一和,仿佛回到他们当年同时当学徒做搭档的时候,如今他们已经年过半百,熟悉蜀锦织造的所有工艺和工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事织锦的匠人,对这“调子”再熟悉不过。织工们平日用调子协调花楼上下挽花投梭两个人的步调,今日则用来控制在场上那两个人的节奏。旁边不明就里的众人都唱和起来,一时间把午后打瞌睡的人都惊醒了!

    不只是比赛场上几百个织工在哼唱“调子”,在这比武场外,锦官城内上万名织工,都在唱诵着“织锦歌”,织出方圆绮错,极妙其穷的花纹图案,用汗水和心血描绘着心中的锦绣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