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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眷顾

    有不可考的风水传说:为了建云南府城,大勘舆家汪湛海踏勘了周边山水,总持建筑,经八年始告功成,府城座北朝南,后有玄武长虫山、前有朱雀梁王山、左有青龙金马山、右有白虎罗汉山、中有伍百里滇池作明堂,山环水抱,藏风聚气,天下罕有!其城系一龟形,南门为龟首,北门为龟尾,大小东门与大小西门为龟之四足。

    五宝当年“走脚”时听人说云南府城是循龟形而建,心中一动,想起了记忆中的锦绣大城……

    说好今日要进城,黑春一早起来沾着水篦了头。三个人自鸡鸣时分从金汁河破庙出发,往府城而来。离着小东门还有一、二里路,天色已大光明,身边赶早挑担进城卖菜、卖花的农民络绎不绝。

    黑春一双大脚,走路生风,比后面用背架驮着念娃的五宝还要松快!她边走边跟五宝说:

    “云南这边是稀奇哦!你看这一路好些人挑着鲜花进城去!”

    她紧赶几步追上一个挑担的村妇,去打听人家筐里的花,那人前头的筐装着香葱、蒜薹、芫荽、薄荷,后面的箩筐里似乎是装了一枝蔷薇。

    “唉!小大姐,你这一箩筐是啥子花,粉的红的好好看!”

    人家听到身后黑春来问,回过头来笑道:

    “老姐姐,这花我们叫做‘十姊妹’!”

    “哦,妹子你是要把这花挑去城里头卖么?”黑春好奇地问

    “哈哈!我不是卖花,这是我早起收菜顺手从地里头折的,主要是图它好看,就围起在这筐边上。”那村妇停下担子说,黑春往筐里一看,果然里头装的是茄子、小瓜,那一枝花只是缠在筐外头的。

    “好新鲜的花哦!妹子你好会哦!这花这么一围,连这个箩筐都好好瞧哦!”黑春在边上啧啧赞叹。

    “你家取笑喽!我想着么有这枝花,待会儿在菜场上一摆,人家路过么一眼望见,怕是主顾要多些噻!”那大姐笑道

    黑春对即将要到的府城更增添了期待,人家说这云南府四季如春,天气晴朗、熏风和畅、遍地鲜花,如今看来是真的哦!

    此刻她站在城门外却有些懊悔,出门前应该把白麂皮背心套上才是,不然进城露了怯,被城里人笑话!

    三人来至小东门外,只见城门大开,人、车、马都往小东门内城赶。小东门外的村子多种蔬菜,因而这里有城里最大的一个菜市,又因沿着盘龙江、金汁河一带田地甚多,产出谷米,故而又有一大米市。城中住户都在早晨来买米买菜,此时的菜还带着田间露水,新鲜肥嫩,人见人爱,因而小东门在早上最为拥挤热闹。

    黑春被眼前这绵延不绝的菜摊子惊呆了!市场上叫卖声此起彼伏,菜价已贱如泥但买者依然要讨价还价,卖者照例先是坚称“不卖!”“你家再去别家瞧瞧!”最后必然是“来来来!今日便宜卖给你家啦!”

    这一出锱铢必较,虚张声势的博弈想必每日都在上演。

    只见每个菜贩面前用两个箩筐一根扁担围起一个菜摊子,俨然就是一座不容侵占的城池壁垒。

    菜贩们把自家的菜一一摆出来,刚刚摘下来的小面瓜柄上还凝着蜜露,青菜精神十足,茄子皮亮出油,豆角青翠,辣子红艳,茭白莴笋幼态喜人,更有土豆苞米山桃野梨……堆成小山,这一路瞧过来,除了蔬菜,苹果、宝珠梨、枇杷、柑橘、葡萄、林檎(花红)、石榴、桑葚、锁梅等等水果也怕有几十种!

    奇的是有一处竟全是卖花的摊子:茶花、兰花、杜鹃、三角梅、芍药、栀子、洋牡丹、石竹、菊花……另有论把卖的木香花,一串串卖的金凤花,一朵一朵卖的粉团花,插在“草把”上随人挑,直把黑春爱得走不动路。

    东门外都是民居茅草房,几家客栈,以及堆店、马店。马帮、夫脚运货到城外就得下货,由城里夫行的把货转运至城中,夫头也不容五宝他们耽搁逗留,即刻就要装货“发脚”返程。

    此回也算是五宝第一遭进城。从东门门洞一眼望去,正街铺面虽然是一楼一底,但高度却有限,铺面上面的那一层低矮似阁楼,后来才知道这是当地民居“七上八下”的特殊形制。心想这云南府城房屋咋这样黑污破旧?与成都屋宇轩亮、高楼林立相比是要差些的嘛……

    可一旦身处其中,就会感慨这座古朴城市实乃被老天眷顾着!有几乎一整年的艳阳泽被全城!此刻自东门城洞一眼望去,天空碧蓝,金光掏洞,只觉一片祥和,坦途在前!身边人头济济,熙熙攘攘,物用充沛,价廉物美,人气兴旺,足令人心生安定满足。

    这云南府仿佛是母亲的怀抱一般安全而温暖!这是当年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路颠沛流离的五宝第一次站在这座城市面前的感觉,也是他下定决心要奔赴这里的原因。

    “小爸!小爸!放我下来!”念娃在五宝背上直叫唤,刚把他放下来,他就冲吃食摊子冲过去。

    此时正值城里人吃早点的时辰,沿街卖米线、饵丝的摊子,以及饺面馆、甜浆馆都人满为患,糕饼铺子也开张了,一路上香气诱人,颜色勾魂,大人小娃的肚子都咕咕叫起来,口里涎水被油炸糕、油条、烧饼、粑粑的香气勾引出来,念娃冲着一笼豆沙包子走过去,眼巴巴望着不肯走了。

    本地人所称甜浆就是豆浆,三文钱一碗,喝完可以再打!居然有这等好事?!三个人连和三碗,直到老板瞪着他们用长柄勺敲甜浆桶才罢了,五宝脸红,摸出钱递给老板说:

    “老板儿,来根油条!”

    念娃盯着黑春手里的油条,抱住她的腿高高举起手来要。黑春把油条一撕两半,一半给五宝,另一半自己咬了一口递给念娃嘴里嘱咐着:

    “捏紧喽啊!掉地上打哦!”

    “嬢嬢你吃,我喝甜浆都喝饱喽!”五宝不接,黑春硬要塞给他,两人拉拉扯扯,忽听念娃大哭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他手里的油条掉在了地上。

    黑春气得咬牙切齿,口里喊着要打,念娃嚎得更厉害了。五宝弯腰捡起地上的油条,在嘴上吹吹,塞进嘴里大口嚼起来。

    “念娃儿你看,落地不沾灰!香得很!”

    三个人在这城里转悠了一日,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破庙,念娃儿今日吃了油条、饺面、豆沙包,心满意足,一路在五宝背上东倒西歪地犯困,抱上了床就呼呼大睡。

    黑春细品这一日城里女人的穿着,竟然无一个穿绸缎的,都是布衣布裤,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外表看起来十分朴素,但举手时闪现一支绿莹莹的玉手镯,转身瞧见头发上插一枝镶宝的银簪子,上年纪的多半戴一枚金戒指,耳朵上少不了一对金耳环。女人一律缠足,像她这般年纪的扎了裤脚,穿蓝布长袄上街,年轻女子媳妇即便穿了红绿布袄,外面都罩一件蓝褂子,走动时才偶然露出里面鲜亮的颜色,足见这里的人在风气上不事张扬。

    “是啊!这里没有人穿锦缎,也就没有织锦行……”

    五宝抬头望着破庙顶棚睡不着,看来靠手艺吃饭不成,还是只有卖力气……白天在嬢嬢和念娃儿吃饺面的时候,他去附近的轿辇脚行打探,确为川人所设,只是无一家肯留他。听说这城里有约莫二三十家轿行脚行,明日起,他要一一地去问问。

    朱馥郁住在大西门长街背后,朱宅房舍宽大,屋后有小花园,安静舒雅,她喜欢在这小花园里玩耍,不闻前街嘈杂喧闹之声。

    她虽然姓朱,却不是朱家小姐,而是小姐的伴读。她的爹爹朱增嶠,是朱家落魄远亲,虽贫寒却为人清高孤傲,朱老爷看他考过科甲,虽然未高中,倒也写得一手好字,遂聘了来给朱家族中几个女儿做讲习。朱老太慈悲,闻其独女朱馥郁年幼丧母,家中无人照料,见她安静木讷,便留她在朱家做小姐伴读。

    这一日,二小姐要去打金饰,其时云南府的妇女同别处一样,由于缠足而不能远行,出门无不乘轿。馥郁跟着小姐的轿子走着去,一趟轿钱八十文,于她一个伴读自是破费,可怜她虽然也是小脚,却没有坐轿子的命。

    自马市口南下至南门前,是府城中轴之笔直大路,繁华殊胜,上有四道牌坊,仅从马市口至三牌坊这一段路上,就有银钱兑换铺、金银饰打造铺、布铺、绒线铺、文房四宝铺、干果点心铺等等四十余行当,二百余间铺子。

    馥郁她们去金铺要穿过马市口,这马市口本是骡马交易之处,牛屎马粪裹搅于泥地上,地面高低不平,刚刚下过雨更加污秽不堪,眼见轿夫抬着二小姐的轿辇朝前走了,馥郁一双清清白白的脚踩在泥浆水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馥芬!二小姐等等我!”馥郁在后面急得直叫,周围人喊马嘶,轿子里的人哪听得到她的声音。她急于迈步,一个趔趄歪倒在路中。

    旁边贩夫走卒,顽童劣少,见年轻漂亮的女子一身齐整却陷在污泥之中,多好奇观望,起哄呱噪,幸灾乐祸者,无一人上前援手。

    “小姐,上来我背你过去!”一个人冲过来背对着她蹲下说,只见他背着一副走“长脚”的木头背架,足有三尺高,下面有一个搁板,正好可以让人坐在上面。

    馥郁犹豫着扶住那人的背架,颤颤巍巍从泥浆里站起身来,小心地坐在木搁板上,只听身后那人说:

    “小姐,你坐稳抓牢了哦!我要起身喽!”

    馥郁忙双手抓牢背后的木架子,只觉得身体缓缓地离开了地面,平稳地往后移动,在路人惊讶的目光里,五宝把馥郁安全地送到了金铺门口。直到双脚落地,馥郁才看了这人一眼:二十五六岁上下,高个头,铁身板,露出来的皮肤晒得塌皮,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

    二小姐落轿之后没有看到后面跟着的人,急得跳脚,远远看见馥郁,奔过来拉着她前后打量道:

    “馥馥!急着我了!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弄得这一身!”

    听了事情经过,二小姐后怕得紧,要给五宝赏钱,五宝摆手不要。

    “喏!钱你拿着,待会儿还用你这‘背背’把我们馥馥送回去!”

    城里的轿辇一是四围遮得严实的轿子,二是两个人抬的轿凳,无论哪一种,丫头仆妇们按规矩都不能坐,只能在轿辇后面跟着走,轿夫走得快,仆妇们只能在后面撵。那些叫不起轿辇的普通妇女也有直接坐在脚夫肩上扛起走的,但像朱馥郁这种未出阁的女子就可怜了,直接与脚夫身体接触不妥,似今日这般二小姐非要她跟着一起来挑首饰,初时还勉强跟得上,后来就只有挣命的份了,多亏有江五宝这副背架。

    江五宝这些日子在城里各轿铺问了一遍,人家不是要他交押佃,就是要他自己出钱买轿凳,他哪有钱,只有一副背架罢了!待要去帮人背货,各行有各行的码头,苦钱的路数就那么几条,谁肯平添一个人来分?!在城里转了这许多日了,一无所获。

    这日偶然路过马市口,帮了人,救了急,老天眷顾,居然让他得了一个新营生。

    不久,城里多了一景:夫人小姐们在前头乘轿辇,裹了脚的丫头仆妇们坐着背夫的背架在后面跟着,花费不过一、二十来文,改良过的背架还在上头搭了凉棚,更加安逸,逐渐被城里的百姓接受,不独老弱妇孺,人人懒走动都晓得说:

    “去!街口叫一个‘背背’来!”

    五宝这个新营生不开铺子,也就不交押佃,背的是人不是货,脚行就管不了他,走街串巷拉生意地头蛇也收不着“孝敬钱”,更妙的是不用置办行头家什,只消一副背架,每日在街巷口转悠,一有人招呼就去!居然日日不空!其他人看他生意如此好,也尾着他来做,城里一时多了不少“背人”的背夫。

    五宝白天干起活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夜里一五一十数着白天赚到的铜板,好攒劲!他不舍得住十五文一晚的堆店,好在天气热,夜里可以在盘龙江桥洞下面打发,还可以乘着夜里无人下河洗个澡。坐他背背的多数是妇女,要是身上脏有味道人家不乐意的嘛!

    冬至这日五宝从城里回来了,天寒地冻,黑春看他几个月不见又黑又瘦,心疼他在外面卖苦力,忙着要去烧水煮饭。

    “嬢嬢不忙!你坐下我跟你说事情。”

    说着,他去把破庙的门关严了转回来。黑春见这情形忽然紧张起来,呆呆地望着他。

    只见五宝脱了外褂、中衣,腰杆贴肉紧紧地捆着几圈布条子,他一圈一圈地解开,然后从布条里挤出了大大小小一堆碎银子!

    “嬢嬢!这是我这几个月攒下的!我怕铜钱显眼,一点一点兑成了银子,一共是十二两六钱,你好好收起,添上之前攒下的钱,明日咱们去跟村保说,准我们买村子边上的那块地!”

    黑春瞪大了眼,紧紧捂住嘴巴!停了几秒,忽然激动地掐自己的腿,五宝笑着任她大力拍打自己的背,两个人都开心却不敢喊出声来。

    “嬢嬢,这城里人的钱好赚哦!一开始是小脚的女人,后来好多人出门都要叫‘背背’,一趟脚净得一、二十文,云南府城又不大,多的一天我跑得到二、三十趟!你算算有多少!”

    黑春低头搓洗着五宝那一双如生姜一般长了冻疮,粗黑斑驳的脚,口里应着“嗯嗯”,眼泪滴在洗脚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