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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大闹梨园

    子晳他们一行自越南海防、香港、上海、宁波、重庆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令他深受触动。

    1938年的昆明安居一隅,但外面的世界正值巨变和动荡。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席卷欧亚,日本悍然入侵蚕食我疆土,战乱下的国民经济愈发艰难。

    这天,吴鸿獻在家中书房处理公务,听见有人敲门。

    “进来。”

    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他想起来这是夫人为侄子陆友文在银行里安插的“眼线”,冷冷地说:“有什么事情去跟夫人说,不要打扰我办公。”

    “对不起,吴会办,我来不是为了陆公子的事。”

    吴鸿獻抬头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只见他彬彬有礼,不卑不亢,遂抬了抬下巴,让他坐下说。

    子晳为了这次谈话准备良久,从民国初年到如今滇省的金融危机谈起:

    “……据晚辈愚见,富滇银行由我省军政府筹资成立,隶属省政府,系全省金融枢纽、滇币发行机构,省政府同时掌控全省的财政与金融,财政与金融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这意味着,政府可以不受任何约束的用增发纸币的方式来弥补财政赤字,一旦出现了财政危机势必导致货币的超发。”

    “哦?你这么看?”

    吴鸿獻听了他这番话,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原以为能跟外侄混到一起的人,也是和他一样只晓得吃喝玩乐,不过问国计民生的庸碌之辈,却不料此子对时局金融居然如此用心。

    “事实如此。您看,这是我整理的近十年,本地米价行情”子晳把一份材料双手呈上。

    “这十年间,省政府不断从广东、越南等地购进大米增加供给,但米价却连年攀升,特别是今年,米价上涨幅度之巨,足以说明滇币购买力度下降。”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呢?”吴鸿獻笑问

    “富滇银行或可有一番作为!我测算过,民国十九年以来,富滇银行滇币总发行额已达9200万元,发行量虽然巨大,但如果富滇银行储有足够的半开银元就能维持滇币兑换,也可避免滇币大幅贬值……”

    吴鸿獻笑而不语,心想:“年轻人啊,如果你知道富滇银行储备的实情,恐怕就不会那么乐观了。不过,眼前这个人才倒是不可多得……”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这场谈话已经持续了一上午。

    子晳起身告辞,吴鸿獻道:

    “既然你是我富滇银行职员,就不要再跟着友文四处闲逛了,回来好好上班吧!”

    子晳回到小南门自己租住的地方,哥哥正坐在他屋里等着他!

    江伯方是来要仲平跟自己回去与素音“完婚”的。

    “咦?你如今租住的这地方,房东怎的不在里头住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你一人了?”

    子晳答房东因生意周转不灵,已搬走了,看情形是要将房屋典卖的意思。

    “啊呀!那咱们正可以盘下来嘛!你迟早是要在城里置业的,此地岂不正好?!他要价几何?有没有买主了?地契四至清不清楚?......”

    “啊呀!大哥你莫乱了,以后尚不知在何处谋生,买屋岂不是栓死了自己?更何况我如今初入职,哪来银钱置屋。”

    “咳!在富滇银行不是做得好好的?你还要做他想?至于银子,我们江家如今虽然不济了,好歹还有晋宁的祖产在,那地虽不值钱,若押出去,待我算算,再把铺子上的流水凑一凑......怕就不短了。”

    “何必呢?!我反正是不想买房的!”

    江伯方又提起“婚事”,子皙连连摇头,二人正争执不下,只听院门外一连串尖利的汽车喇叭声由远及近,接着就听见车子停在家门外,沉重急迫的脚步声一径而来。

    二人起身一看,只见来人是一个体型高大的男子,广额阔面,细长凤目,高鼻深目,一头卷发,穿着讲究,气宇轩昂,不可一世,正是陆友文!

    他是来约子晳去跟“锦绣班”谈红英“赎身”之事的,不料子晳的大哥在此,一时愣住了。

    子晳向大哥引荐陆友文。江伯方一听来人是吴会办的侄儿,兄弟的顶头上司,连忙拱手作揖,慌得陆友文也回礼不迭。

    三个人各怀心事,聚在一起局促不安,客套寒暄过后不知说什么。

    子晳急于摆脱大哥的纠缠,道:“陆襄理来是要我今日去加班吗?”说着望着陆友文。

    陆友文何等机灵,立马正色道:“正是!昨日会办要的云锡出口跟单押汇事项,子晳你办得如何了?我特来催办。”

    子晳眼神不定地说:“本想着周末常休,待周一做完具结再来跟襄理汇报,是要得急吗?不然我此刻就回银行做?”

    陆友文虚张声势道:“会办的脾气你晓得,一时要就要,不容下面的人拖沓,我此刻便要回银行去,如果大哥还有事情与你交待,不如我等上一等,载你搭我的车子一同去吧!”

    江伯方哪里还坐得住,忙起身告辞,子晳让陆友文稍待,自己去送一送大哥。

    “江大哥这就要走?兄弟开车送你!”陆友文在身后高声道。

    江伯方一叠声地说:“不用不用!”出得门来,只见一辆闪闪发亮的黑色雪佛兰小汽车停在门口,心下赞叹这富家公子的气派。

    “二弟,我晓得你如今被会办器重,与陆公子又交好,正是做事业的好时机,不该让儿女之事来拖累你......你好好干,与素音的婚事从长计议......”

    子晳心中忽然有愧,悔不该联合陆友文来演戏欺瞒大哥,想了一想说:

    “大哥,上次你按我说的,将家中银钱存入富滇银行,如今我已帮你在东方汇理银行开设户头,日后预备把户头上的钱陆续兑换成‘安南银元’存入汇理银行的保险柜。此后,铺头生意流水无论换率高低,尽量兑换成银元存入,不要持有太多纸币......”

    “存在你们富滇银行还不保险?还要存到法国人的银行去?”江伯方问

    “我最近出国公干,才发觉如今世道不太平,不得不防备着。”

    江伯方对兄弟甚是信任,点头称好,又嘱咐他一个人在昆明要注意身体,如有闲暇就回转家来......

    子晳把大哥送上出城马车,挥手道别,心情郁郁,大哥对自己从不质疑,像今日这般欺瞒戏耍他于心不忍。

    陆友文见他终于回来了,急着拉他去看红英。

    二人来到大观茶园,却不见今日挂出“锦绣班”的牌子,一问才知,他们去这月余,“锦绣班”减了戏码,如今周末不排苏锦儿她们的戏了!

    “走!咱们去戏班子找她去!”陆友文说,子晳点头,二人便往南城外戏班子住的竹石巷来寻红英。

    此时已过辰时,正是晚饭时节,家家户户冒起炊烟,巷子里混杂着燃煤呛人的气味,路两边全是黑黢黢低矮的土坯房,陆友文的车子开不进巷子,两人只得从车上下来,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污糟的巷子里,陆友文边走边抱怨:

    “我竟不知昆明还有这种腌臜地方?想我们红英居然住在这蛇鼠虫蚁窝里,真是心疼死了!”

    子晳心想:“前日送她回来,她让我们把车子停在巷口不让我们进来,想必就是不想让我们看到她住的这地方。”

    二人依着茶园老板所说,找到了竹石巷37号院子,果然见门口石凳上蹲着几个戏班的徒弟,一人抬一只大碗在埋头大嚼。

    陆友文上前问“小红英”在不在?

    一个尖嘴猴腮,鬼眯扯眼的年轻女子斜着眼睛打量陆友文和子晳,露出狠毒的神情,回头冲院内喊:

    “师父,又有‘大爷’来找那小贱货了!”

    陆友文一听勃然大怒,抬起手就扇那女子,吓得那人丢掉手中饭碗,扭头就往里跑,陆友文边骂边追进去,子晳忙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肮脏杂乱的院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红英只穿着沾满了泥水的中衣背对他俩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头顶上的一碗水,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一定是跪了许久!她的身体如筛糠一般不住颤抖,脖颈上汗水混合着血水......

    陆友文冲过去跪在地上抱住红英,被她用尽气力推开,只见她额头上好大一个血痂,触目惊心!

    陆公子疯了!几个人想上来跟他理论,他从地上跳起来,吼叫着见人就打,把个本来就乱糟糟的小院砸了个稀巴烂!

    子晳忙蹲下来护住地上的红英,脱下外套盖在她肩上,本想把她扶起来,可怜红英早已双脚麻木,只能瘫坐在地上,子晳将她一把抱起来走进堂屋,在椅子上轻轻放下,查看她的伤势。

    苏锦儿自里屋缓缓地走了出来,立在堂前,一语不发目视前方,任凭陆友文大闹天宫,戏班一干人缩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直到陆友文发够了疯,才缓缓地说:

    “陆公子,不知是谁得罪了您,您二位青天白日地闯进来在杂家这小小的‘锦绣班’打人拆家,不知待会警察来了我当如何禀报呀?”说着冲戏班的人使了个眼色,有人就偷偷往门口挪动。

    子晳激愤地站起身高声道:“苏老板,你在家中动用私刑,我看咱们正该报警!”

    陆友文喘着气,狠狠地瞪着苏锦儿,指着她的鼻尖说:“你这老货!居然敢在家中动私刑!正好!咱们就等着警察来!实话告诉你,本少爷今日就要带苏红英走,她要跟你们“锦绣班”解约,从此不在这里唱戏了!”

    苏锦儿听了此话眼睛一眯,转头望着“小红英”问道:

    “红英,当着众人你自己说,你头上的伤是我打的?还是你自己磕的?是我要你跪的,还是你自己要跪的?”

    红英突然挣脱子晳的手,从椅子上滚落下地,跪着祈求师父!

    “师父!是我,都是我!与他人无关。您说唱戏是救了您的命!可如今继续在这茶园里唱戏就是要了徒儿的命啊!红英不想再唱戏了,您就当咱们师徒缘分已尽,放我走吧!”。

    苏锦儿眼睛圆睁,两道寒光夺人魂魄,厉声道:

    “你要走?!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可有打骂苛待过你?这些年里里外外地请师傅教戏,紧着你做头面衣裳,全班老少,师兄弟姐妹紧着你一人成了角儿,如今你说你要‘解约’?!我有没有说过你当日签的是卖身死契?!咱们请梨园行的众人评评理去!”

    红英语气悲愤,转向戏班众人,大声说:

    “求戏班的老少们给我苏红英一个公道,这些年我在这大观茶园唱戏可是分文未取,客人给的红包彩头也都孝敬了师父您老人家,如今按梨园行的规矩,二百谢师银我分文不少,没了我,师兄弟姐妹们也能出头了!师父!红英若不想再唱,您留我何用啊!”。

    陆友文心疼跪在地上不住叩头的红英,冲过来伸手拉她,她坚持跪着不起来,气得他直呼:

    “你拜她干嘛?你把她当师父,她拿你们当摇钱树!”回头冲苏锦儿嚷:“你就说你要多少钱吧!”

    苏锦儿恼羞成怒,狠狠地瞪着地上的红英,一字一句地说:

    “一日进了戏班唱戏,终生是戏子!你如今想脱了戏服远走高飞?想都别想!我死都不会答应!”

    “什么‘卖身契’?!民国人人平等,买卖人口是犯法的!”子皙高声道

    “老东西!你拐卖人口!我这就让警察来抓你!”陆友文指着苏锦儿的脸咆哮,说着就要带红英走,苏锦儿哪里肯放手,死死拖住人,陆友文上来撕扯,她高声喊:

    “杀人了!陆衙内抢人杀人了!”

    苏锦儿大哭大闹,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在地上打滚。

    警察听得有人闹事前来查看,红英见这阵仗让陆友文不要将事情闹大,改日再来商议,陆友文哪肯放手,拉住红英就往外闯,被这帮唱戏的拦住撕扯,子晳在旁边架住了铁拳,躲不过飞脚,一伙人直闹得沸反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