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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再见锦绣

    在人人都难的那段日子,手里实在没钱了,素音就把当年留在龙头街的旧缝纫机运来城里,在家里接活,靠给人缝衣衫补贴家用。挑一条裤腿边一毛钱,缝一个围兜五毛钱,加工一件工作服一块二毛钱……自此,她家白天晚上踩缝纫机的声音就没有断过。素音凭着自己的手艺,硬是挣出了全家人的口粮和人前的体面。无论小羊和杨芃在外面多么辛苦,回家的念头都支撑着他们,家里永远有热的饭菜、干净的床铺、温暖的怀抱等着他们。

    日子在素音每天的精打细算和一餐一饭中走出了至暗时刻,一家人在素音的坚韧平和里学会了在惊涛骇浪中沉静下来,以更加开阔的心胸和乐观的态度对待工作和生活,坚信暗夜一定会过去,黎明一定会到来!

    后来生活好了,不需要她踩缝纫机赚钱了,她闲不住,把当姑娘时候的刺绣活计又捡起来。

    杨芃印象里,母亲总是在天井里低头绣花,静静地陪着红红,不时抬起头看看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孩子就会心有灵犀地抬头冲素音咧嘴笑。

    红红指着素音绣的那些花,又指着自己,素音就笑着点头:“对!对!红花,红红!”

    杨芃去读大学,每个假期回来都发现母亲的眼睛比上次更不好了,劝她不要再绣了!她嘴上答应着,一转身坐下来,又拿起针来戳戳戳。

    见杨芃生气,她不好意思地辩解:

    “我绣着玩呢,不费眼睛!”看儿子还瞪着自己,她就慢悠悠地说:

    “以前的人没钱买好看的衣服,人气的体面全要靠这家女人的一双手,手工缝制、手工绣花,从衣帽穿戴到背娃的背背,都会绣上各种花,农村妇女大都没读过书,不会写字,但个个都心灵手巧,会用手中的针线绣出花花世界,祖辈生活场景,以及神话故事,让穷苦人的苦日子有点颜色,有点乐趣。”

    “农村人的绣品你们城里人看不上,嫌大红大绿的土气,唉!那下年轻,做事不惜力,一幅大的绣品一个人要绣上个把月,拿去卖也最多只得几十块!现在的年轻人拿绣花针的越来越少了,嫌费眼神、挣钱慢,不愿学。等后来有了机器绣花,比从前我们拿手绣的工整漂亮不知多少!谁还要这手工绣的花样,所以这门手艺等我们这槽人一走,就绝喽!”

    小羊劝儿子,“你要是有心,就把你妈妈刺绣的这些手艺记录下来,留给将来的人瞧瞧。”

    杨芃听进去了,搬来桌椅板凳,认认真真地开始记录。

    素音兴致高得很!把老昆明周边农村常见的花样和绣法一样一样展示给儿子,盯着他一笔一笔地记录下来。

    刺绣一般先得有图案,俗称“花样子”。“花样子”以前都是妇女们相互用毛笔抄描的,以后又有图案纸在市场上销售,也有不用图样的,这种需要较强的记忆力和创造力。

    刺绣技法,主要有平针绣、滚针绣、拖针绣、错针绣、挑针绣、锁绣等十几种。

    昆明官渡龙泉镇一带流行的绒绣,是在棉布上以毛绒线绣制而成。后渐有了拌针劈线等新针法、新工艺,绣出的花样更加立体逼真。

    戳纱,是绒绣的方法之一,又称穿纱、纳纱、纳绣。以素纱为绣底,用彩丝绣满纹样,四周留有纱地。用色依花样顺序进行,内深外浅或外深内浅均可。

    斗绣:起针于纹样边端第一眼,跨过七个眼落针,第二针与它并列。第三、四针与第一、二针上下参差三个眼。第五、六针与第一、二针同格,以后类推,到纹样渐狭处,可按纹图需要将线条缩短,但花纹间的空眼必须对齐。

    “引线手要匀,绣眼要干净,切忌毛糙。”

    此外还有扎针、铺针、斜针绣,等等新针法。

    在构图和设色上,老昆明既讲究自然淳朴,又讲究艺术效果。刺绣是妇女又一传统技艺,过去家家户户的妇女从小就接受刺绣训练,刺绣技法母传女,婆传媳,祖祖辈辈都把做针线活当作评判女人手艺德行的标准之一。

    “我七八岁就开始从祖母、母亲手中学着扎花针绣,在十二岁时,就能在肚兜上、枕顶上、袜底鞋帮和衣裤上绣花了,平时大白天的,姊妹在一处就是互相看别人的活计,学别人的花样,你拿过去帮我戳几针,我接过来帮她补几针,大家说说笑笑,一日的时光一下就打发过去了......”

    多年以后,杨芃整理母亲当年留下的绣片和“花样子”,最多的是云南的山茶,各种颜色深深浅浅,形态各异的红山茶,想到这些花朵醒目地开在当年的母亲和她的那些姊妹的衣襟围腰上,小孩兜帽抱被上,他终于明白了,姊妹亲情,平凡日子,恐怕才是母亲她们爱刺绣的根本原因吧!

    1980年,小羊在一部外国的电视记录片上偶然看到了介绍中国传统刺绣的介绍,其中的一件织锦加刺绣的袍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镜头下的这件女式锦袍上所用刺绣技法是清早中期的盘金绣,古老神奇的打籽绣,在织锦上加上刺绣,图案更加立体鲜明,整件袍子精美无比,锦袍价值不菲,令观者啧啧赞叹。

    “以前用的都是植物、矿物质染料,绣出来的色彩就很艳丽,清代时丝线多达3000多种,到民国就剩下1000多种了,有些工艺也慢慢在失传。”

    藏品的主人介绍说,这件锦袍的织锦和刺绣都是海外华人委托成都匠人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所织绣,再由法国服装设计师制成了一件精美的袍子,图案被称做“异兽团花织锦”,织锦以银色为底,六个黑色的上古异兽隐于密云波涛之中,环绕一朵硕大的红色花朵,色彩对比强烈,刺绣的红花浮凸于云团织锦之上,恰如一轮红日跃出海面,阴霾尽扫,众恶辟易!

    他立刻与纪录片的拍摄方联系,只了解到这袍子的主人曾是云南昆明人,于建国前出国,此外就没有更多的信息了。

    1979年,中国改革开放,国门向世界敞开,许多海外华侨心系祖国,纷纷回国投资建设,寻根问源。

    江伯方也回国了,他回国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当地政府和企业申请回购原先的“江家大院”。由于江伯方投资当地制药企业,政府促成了他回购土地的申请。

    很快,有关方面就把“江家大院”土地关系核实的情况反馈给了他:江伯方当年出国前把北院、后院土地作资入股了医药公司。建国初期,“江家北院”一直被医药公司作为仓库使用。如今他已经回购了北院、后院,尚缺“南院”。经查,建国前该土地登记人为“苏锦儿”,其人已于1940年出国,并在出国前将土地交由基督教教会代管,现为基督教教会使用中。

    产权核实情况让江伯方吃惊,弟弟江仲平当年把南院抵押给苏锦儿他只是耳闻,但没有料到后面竟然牵扯教会!

    仲平几十年来一直下落不明,不知道他如今还在不在人世?

    杨辰和江伯方要一起回国的消息让素音和小羊非常激动。

    辰辰这些年在国外的一点一滴都写信向爸妈汇报,他和哥哥杨芃一个在美国学习地球物理,一个在南京大学学历史,都是学业出众的孩子。

    小羊一直鼓励孩子学成归国,报效国家!如今杨辰学成归来,恰好杨芃也放假了,夫妻俩忙着收拾房间,算着归期,终于迎来了亲人团聚,老友重逢!流淌不尽激动的泪水,几日几夜都说不完的话……

    这一夜,父子仨又爬上了阁楼,小羊不能再上屋顶了,三个人站在阁楼窗户前看星空,回忆当年的情形。

    “爸爸,我的毕业论文是:《华夏先民所用黄道二十八宿与人类文明遗迹坐标关系》”

    杨昉严现在是考古研究院院长,杨辰一直想把自己的研究方向跟爸爸分享。

    “哦?说来听听!”小羊抽出一根烟,杨芃熟练地拿出打火机给爸爸点上。小羊看了看他,把铁皮烟盒递过去,杨芃“嘿嘿”一笑,接过烟盒,抽出一根,又递给弟弟杨辰,杨辰刚摇头想说“不”被哥哥用眼神“威胁”,于是也无奈地点上了人生第一根香烟。

    父子三人站在阁楼窗前抽着烟,开始讨论起远古的话题。

    “……这样一来,一个很特别的人类文明古迹坐标浮现出来了:北纬30度。”杨辰指着一张摊开的世界地图。“土耳其哥贝克力石阵遗址、苏美尔文明、古埃及文明及公元前1550年以前印度河流域古文明都分布在这一线!”

    杨辰睁大了眼睛,“北纬30度,岂不是从晋宁石寨山,四川三星堆,到湖南安化宁乡、湖北盘龙城、江西新干大洋洲都在这一线么?这些遗迹都发掘出来大量的青铜器!”

    小羊不说话,猛吸了几口烟,“这些青铜器正是夏朝亡国遗民从印度河流域夏都搬运而来的传国祭祀重器!”

    “什么?!”两兄弟异口同声地喊出来。

    杨芃看着小羊,“爸爸,哈拉帕文明与中国夏朝的关系,这不正是你和宋百斋叔叔研究多年的课题吗?”

    小羊点点头,“这也是我的老师在世时研究的课题。”

    “你们知不知道,从伊朗高原山褶子,突入印度河河口,再沿河北上西亚哈拉帕到达印度河流域。这段路程经过的主要地盘,是当年以苏萨为中心的“埃兰”(Elam)的地界,属于华夏诸侯国,是连接印度河流域夏都哈拉帕和两河流域华夏诸侯国的重要通道。从其他相关资料来看,公元前1600年前后,两河流域大旱是世界文明的一次空前浩劫,两河流域的居民四散,向西的进入了希腊,而向东率领华夏诸侯国的正是商汤!他率诸侯国6000死士出奇兵,商人和各诸侯国的平民拖家带口地也跟着来了,他们携带大量青铜器、玉器、金器、贝币大规模迁徙向东而来。而且,很有可能是从古滇国进入中原。”

    小羊一语即出,震惊了兄弟二人!

    杨沉摇头“难以想象,这么大规模的迁徙,他们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通天大道啊!”

    杨芃疑惑“这么说来,华夏文明难道是来自古埃及文明?!”

    “不!古埃及文明就是华夏文明!”小羊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在窗外的瓦片上,这个结论压在他心里已经很多年了!从宋教授当年让自己从“三苗九黎”“百濮百越”和古滇国文化开始入手研究,他已经把目光从中原文明转向了西亚哈拉帕文明与夏的关系,随着研究越来越深入,古滇、古蜀文明体现出与同时期周边文化之间的交流与互鉴有了越来越多的实证,晋宁石寨山古滇国遗址的发掘与东山文化的高度同源,更佐证了他的观点:中华文明多元一体!

    ……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父子三人彻夜长谈,子兴视夜,明星有烂,若有神明会感叹:这渺小而伟大的人类啊!他们对内心和宇宙的搜问求证永无止境,对历史和未来的穷根溯源永不停歇!

    杨芃注视这眼前这只1975年滇西楚雄万家坝发掘出来的铜鼓,心中回荡着多年前父亲的话:大约在公元前七世纪或更早一点的时候,在滇东高原西部,有一个古老神秘的农业民族,关于这个民族,中原文明知之甚少,史书文献记载寥寥无几,那是一支属于濮僚系统的农业民族,他们是藏缅文明迁延中重要的一环,他们的祖先,翻越青藏高原而来,他们的后代沿着高黎贡山洒向中南半岛......

    父亲当年让自己把目光聚焦在百濮百越时,是站在中原文明的角度,而今,随着晋宁石寨山、楚雄万家坝、越南东山遗址的先后发掘,这种饰有“蛇身羽人”的纹饰原始铜鼓在云南的滇池、洱海、礼社江流域、越南老街、广西右江流域都出现了,那个以“濮”命名的古老民族渐渐浮出水面,有证据表明,至少在4000年前,濮人已经在广泛铸造和使用铜器,透过这些铸造工艺先进,纹饰独特的青铜器可以想见,这背后有怎样繁盛的文明!

    这些年,他一直在接续父亲的研究,为古滇国的“濮”人寻找实证,如今,他的研究已经实现了突破,一段伟大的历史,一个神秘的族群即将展现在世人的眼前!

    1992年,杨芃所在的团队发表了研究成果,从制成铜鼓的矿料来源的角度对云南早期铜鼓进行了考证,以现代科学实验数据肯定了铜鼓发源地在滇西至滇中偏西一带,楚雄万家坝、晋宁石寨山、祥云大波那、及越南东山遗址发现的铜鼓的矿料均来源于滇池、洱海间或滇东北,证明了早期以铜鼓为代表的一个神秘文化自滇往东、北、南三个方向传播,最远到达印度尼西亚的海岛。

    此后,随着《铜鼓研究一世纪》《云南青铜文化论集》《中国西南民族考古论文集》《近年来中国西南民族地区战国秦汉时代的考古发现及其研究》等震惊世界的历史考古研究结果先后发表,杨芃他们大胆地提出了濮人即今天南亚语系孟高棉语族之先民的论断!

    这一论断距离当年小羊父子三人在阁楼上的大胆推测,已经过去了十年!而随着三星堆遗址发掘工作取得突破性进展,华夏文明的脉络也越来越清晰:

    孟高棉语系文化-滇濮文化-藏缅古象雄文化-古印度两河文明-古埃及文明-华夏文明!

    “阿朱,当年青蛇给我的香囊是个什么来头?”素音问阿朱

    “姐姐说的香囊和青蛇是什么?我不晓得。”阿朱道

    “你不晓得?当年在江家大院,难道不是你让青蛇给我送来的吗?”素音有些急了

    “姐姐,阿朱不过是个孤魂野鬼,无影无形的,哪有什么法子给你送东西呀。”阿朱道

    两个人不再说话,关灯歇息。

    “姐姐,你说的香囊,究竟是什么样子?”

    素音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忽然睁开双眼!她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人来证明那个香囊的存在!

    “女先生!那个女先生见过的!当日我给她看过,她还赞过呢!”素音突然想起来,心里这下安稳了,终于放心睡去。

    第二天一早杨辰听到动静睁开眼,发现哥哥正准备出门去晨跑。

    “一起去呗!”

    杨芃示意他轻一点,指指妈妈的房门,杨辰心领神会,两兄弟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沿着盘江路跑起来。

    “昨晚又闹了一夜。”杨芃边跑边跟弟弟说。

    “妈这么多年没犯病,昨天又开始梦游了?不知道这次是成慎还是阿朱......”

    两兄弟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成慎和阿朱,是司素音身体里的两个重要人物。

    1989年,小羊倒在了考古发掘的工作现场。小羊走后,司素音的臆想症便复发了。

    “你们母亲的这个病是典型的‘人格分裂’症及臆想症”医生对杨芃说。

    杨芃蹲下来,抬头看着老迈的母亲说:“妈,咱们回家吧!”

    素音抬起头茫然地问:“回家?回哪个家?”

    “古滇家园”正式开工了,郑澜在接受采访时说:

    “时代进步需要破旧立新,革故鼎新,变的是物质手段,观念眼界,不变的是精神情感,常道伦理。新与旧,本来就是支撑人类进步发展的双足,不可缺废。老宅见证了昆明的历史变迁,承载着祖祖辈辈日常生活的全部,拆了,几代人关于家的记忆也就无所依附。这些年城市发展日新月异,我们疏失了对老街故巷的保护,保留最后的老街老宅,是我们这一代人应该补上的功课。此外,作为展示古滇文化的一个重要窗口,我们计划修建“观澜画苑”和民俗博物馆,收集这座城市百年普通人家生产生活资料进行展示,未来还将举办面向东南亚的文化艺术展演,通过这些活动,向后人展示我们的祖辈,那些世代生活在滇池边的勤劳善良的人们,他们百年来的成长蜕变和奋斗历程!”

    这一天杨芃和杨辰搭乘地铁去龙头街,20分钟就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穿越回了童年记忆中的老街,行为本身就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蓝色天空做底,金色阳光涂壁的昆明风物亘古不变,但记忆却瓦解于眼前的瓦砾,街道已无迹可寻,待拆迁的城中村已人去楼空。

    老城从记忆中浮现出来,老昆明“一颗印”建筑的样子清晰地展示在眼前,旧梁柱上的油烟灶火痕迹尚在,但四墙新垒,灶台无迹,地铁的轰鸣代替了儿童嬉笑,母亲呼唤两兄弟的乳名已经是在梦里……伴随了几代人的老城老街如今正在改造,不知道完全没有老城老街生活经历的年轻一代,对这旧砖故瓦还会不会眷恋?

    当他们触摸到老房的柱础,听到朴实的乡音,感受到久远的古风,他们仿佛看到了城市不死的灵魂。念多了,便会有牵挂,有回想,有绵长如风的思念与黯然于心的欢喜。道路依然在延伸,耳边传来远古悠长的乡音。

    四十年过去了,如今的“江家大院”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此刻,江伯方来到早已荒芜的“江家大院”后院,推开铁栅栏门,满眼荒芜,杂草丛生,走了两步,几只野鸟从草堆里惊起,向远处飞去。

    他心中悲凉伤感,想起了那一年,父亲病重时把江家大院的地库钥匙交到自己手中,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守护江家大院是他的宿命!

    他久久不语,回头对普华说:

    “我想,这下面有你们要找的神秘通道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