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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诉状如雪

    且说那一日沈习坎意识被莫名的力量吸出身体,便进入了一片黑暗的时空。那时空阴冷潮湿,黑寂寂的没有任何声响。初时,他的思绪沉浸在往事中,没什么感觉。当他开始留意身边的环境后,各种各样负面的情绪潮涌而来。黑暗,无法用时间来衡量长短、无法用空间来框定范围的黑暗,实在可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产生孤寂,产生恐惧,产生沮丧,产生悲哀,产生绝望。想要逃离这无边的黑暗,他做不到;想要死去以获得解脱,他做不到;想要狠狠地发泄一通,他做不到;想要痛哭一场,他做不到……他现在仅仅是一段意识体,什么也做不到。哦,不,他还可以幻想。可是,幻想更让人抓狂。

    黑暗,就像毛毛虫鲜艳的毛刺扎着年轻姑娘细嫩的肌肤,让他疯狂得莫可名状。明明没有躯体,他却五感俱全,看见黑暗,听着无声,闻着阴冷,尝着恐惧,触摸着令人发毛的物事。他想要转移注意力,可思绪总不自觉地被转到眼前的处境之上。死亡,有时候对人来说,是一种无法触及的奢望,是一种求之不得的享受。当你连想死都做不到的时候,你愿意做任何事来获得解脱。如果可以逃离这种境地,他愿意做任何事,包括把灵魂出卖给恶魔。

    在这世界上,当一个人无能为力的时候,要么求神拜佛,要么出卖灵魂。求神拜佛往往得不到回应,而出卖灵魂却常常是可以成功的。说也奇怪,黑暗中沈习坎的意识不知经历了多少纪元,当他有出卖灵魂这样的念头时,冥冥之中,他竟感受到一种召唤。他能感觉得到意识在慢慢地向那发出召唤的所在靠近,他无法拒绝无法抵抗,也不想拒绝不想抵抗,任自己如风中飘絮如海中浮萍,听任命运的摆布。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丝光亮,意识穿行的速度增快,瞬间,便彻底摆脱了黑暗。

    这是一个清晨,东方天际红霞漫天,看起来又将会是一个晴天。县衙还没有开门,但门口却早早便挤满了人。不久,升堂的声响传来,县衙的大门徐徐开启,新任通灵县令杨振杨太爷上任后第一次面向群众公开办理案件。今天要办理的案件,是无妄村村民梁值虎状告无尤村恶棍樊振恒入室行窃杀死梁父一案。这是前任黄县令留下的难题,杨太爷却没有回避的意思。他也实在无法回避。赈灾事宜暂告一个段落,剩下的事大可不必他亲力亲为。而灾情初平,重要的便是安定民心,恢复生产。民心,是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感受得到的东西。有些人看重,有些人不关心。但对于一个饱读圣贤书、初为父母官,却总是有着若干的想法的,现实的,虚幻的,不一而足。

    县衙开放,一干人等一下子涌进了衙门内,见着高坐堂上的太爷,呼啦一下子全都跪倒在地,手中高举诉状,齐声呼道:“老爷,请为草民做主。”

    啪一声,太爷重重砸下惊堂木,三班衙役高呼:“肃静!”堂下顿时安静下来,太爷眼神斜睨了一眼坐在自己左侧的内侍太监副总管拔公公,正襟危坐,冷峻地说:“切勿喧哗!有何冤情,一一诉来,本县定为你们主持公道。”

    这时早有衙役收取诉状,不多时呈了上来,说道:“禀老爷,这里供有诉状二百五十六份,皆为状告樊振恒而来。”

    太爷神色一凛。拔公公却是微微一笑,似乎对发生这样的事情产生了一丝兴趣。

    太爷对着堂下众人道:“各位既然都是为着状告樊振恒而来,诉状本县已收下,待查明事情真相之后,必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现在,你们先且退下,本县今日升堂,乃是办理无妄村村民梁值虎状告樊振恒杀死梁父一案,你们旁观即可,切勿喧嚣。”继而,对衙役吩咐道:“传梁值虎上堂。带樊振恒过堂。”

    梁值虎上得堂来,说道:“禀太爷,草民便是苦主梁值虎。”

    太爷打量了一下梁值虎,原来是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粗布麻衣风霜满脸的庄稼汉。太爷温声问道:“梁值虎,你说樊振恒入室行窃,被你父亲发现后,残忍地杀死了父亲,你可有证据?”

    梁值虎道:“禀太爷,草民并无证据。但樊振恒在我家被我抓住时,正坐在我父亲遗体旁。我问他是不是他杀死了我父亲,他没有否认,还凶狠地瞪着我,似乎连我也想杀了一样。”

    太爷略微沉吟。这时衙役已然带来樊振恒。拔公公饶有兴趣地看向这个通灵县恶名昭著的家伙,只见他浑身像散了架般瘫躺在地上,衣衫破烂不堪,蓬头垢面,远远地似乎还能闻到身上的恶臭。他皱皱眉,心下不免失望。原本他的职责只是监察杨振赈灾之举,并无职权过问杨振办案。但一来初到通灵县便听闻这樊振恒之名,二来他久居深宫,未曾见过县官升堂办案,不免有些新奇,故而便让杨振在堂上给他安排了旁听的座位。杨振雅不愿为着这么丁点事便开罪皇上身边的红人,虽然不情愿,还是满足了他的难以理解的好奇。

    此时见这樊振恒十停生命已去七停的样子,心想传言终究不可尽信。他之前还幻想着,这个蛮横胡来之人在公堂上给杨振这个书生带来点难堪,给自己这趟无端的远行增添点乐子,回来京畿之后好向主子说点俏皮话。如今情行,只能是奢望了。

    太爷当然不知道拔公公那乱七八糟的心思。重重地砸了下惊堂木,他怒喝道:“樊振恒,你年纪轻轻,平日里横行霸道,为祸乡里,弄得怨声载道,人心惶惶,杖责一百,权当惩戒,你可知罪?”

    樊振恒就如一具行尸走肉,一点反应都欠奉。如果不是睁着的眼表明他还活着,他就是一个死去的人了。看着他这样的状态,围观的众人中不少人心里都十分的痛快,想象着不用等到太爷开审下一个案子,这个恶棍非常有可能死在这里。

    两个皂班差役走来,将他身体弄平,抡起水火棍便抽打了起来。那受刑的人却如木偶般,没有嚎叫,没有呻吟,似乎不懂得疼痛。

    两个差役很卖力地打着,才十几棍便已打得樊振恒的屁股皮开肉绽,血肉翻飞。但围观众人,没有任何人可怜他,全都轰然叫好,甚至巴不得这一通刑罚打死了他。诸如王谦柔等人,甚至想着那水火棍不是打在这恶棍的屁股上,而是打在他的胸上、头上,乱棒打死得了。唯一可惜的是,这个恶棍还挺硬气的,居然一声不吭。

    众人不知道,这一通刑罚才打到四十余棍,一个灵魂便脱离了樊振恒的躯体。那个灵魂样子十分奇特,狼首人身,双目泛着幽蓝的凶光,似欲择人而噬。它刚脱离樊振恒的躯体,便抬头望向东南方向,没多久只见那个方向传来一团光亮,刹那钻进樊振恒的躯体,狼首人身的灵魂如遭雷击,在那么一瞬间双目圆睁、愤恨难名,但很快如一团幻影般慢慢消散,却又化成一股青烟沁入樊振恒的躯体。只是一瞬间,这个躯体便换了灵魂。只是这一切,堂上众人,没一人得见。

    沈习坎的意识刚见着光亮,便只觉屁股疼痛难当,他才抬眼望去,始发现自己现在置身古代的公堂,太爷正义凛然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这是阴曹地府么?他想。

    啪!一声惊堂木响。

    “樊振恒,你可知罪?”

    威——武——,威——武——

    两侧的差役跺起了威武棍。

    樊振恒?!你看着我干什么,太爷,我不是樊振恒呀?他心想。

    太爷见犯人不吱声,心里也来气。

    “竟敢问话不答,藐视朝廷命官。来呀,将罪犯樊振恒拉下去,杖责二十。”

    听到太爷的话,众人觉得十分解气。这樊振恒刚被打了一百棍,转眼又要遭打,这是太爷嫉恶如仇,想要打死这恶棍啊。

    这时,换了两个差役走上前来,抡起水火棍打了起来。

    啪!啪!啪!

    阵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沈习坎这下明白了,敢情太爷把自己当成是什么狗屁樊振恒了。

    好!打得好!打死这王八蛋!

    刑杖与早已烂成一片的屁股肉交锋的声响让沈习坎痛得死去活来,却让围观的群众带来无限的快意。不知是否秉承了这具身体前主人的麻木,他竟也一声呻吟都没有发出,只是在这会功夫脑海里却莫名的多了些信息。二十棍打完,他已去了半条命,却已渐渐了解了目前的状况。他只记得自己从通幽峰坠下,落入无边的黑暗中,后来受到莫名的召唤,不知何故,意识跑到了这个被一百杖打丢了小命的名叫樊振恒的家伙的身体里。陷身奇异空间,被白犀牛状的野兽惊吓的情景于他却是没有半点印象了。

    樊振恒,今年十六岁,长得体格彪悍却不学无术,心灵猥琐,平日里偷鸡摸狗、吃喝嫖赌,坏事做尽,是一个无赖痞子、流氓恶霸,通灵县人背地里都叫他“无良蛇”,与县南山里的猛虎,县北河里的恶蛟合称“通灵三恶”。三恶中以“无良蛇”为首恶,足见县人对其憎恶之情是何等的切齿。

    思绪未完,便又听到太爷威严的声音:“樊振恒,梁值虎状告你入室行窃,被发现后杀其父,可有此事?从实招来!”

    梁值虎之妹梁小玉,芳龄十五,出落得娉娉婷婷,家贫未污其质,衣寒不掩其美。前些时日,樊振恒等一帮流氓撞见到县城买布制衣的梁小玉,惊为天人,齐齐动了色心,便一路尾随梁小玉到了无妄村。是日,樊振恒在无妄村逗留了许久,至深夜,趁梁家人入睡,摸入了梁小玉房间,对其施暴。梁小玉的惊叫惊动了老父。梁父起身来看,才走到女儿房前,房门突然洞开,冲出一男子,撞在梁父身上。梁父积弱之躯摔倒在地,就此一命呜呼。樊振恒施完暴出来,天上突然雷电大作,狂风暴雨齐至,他没来由心中一慌,奔走中被梁父尸体绊倒,摔断了左腿。次日晨,梁小玉兄长梁值虎从外地返回,抓住已被雨水浇得奄奄一息的樊振恒,将之告上了县衙。前任太爷一直未曾审理此案。而今县太爷思虑多日,今日升堂办案。鉴于樊振恒的种种行径,不问青红皂白,便下令对其重打一百棍。樊振恒虽然身材魁梧,但被折磨多日,身本虚弱,再吃皂隶拼死狠打的重棍,就此向阎王报到。而沈习坎的意识跨越时空阴差阳错来到了这具躯体,面对他未完的惩罚。唉,我就且做樊振恒吧。他想。

    朝阳照在大地上,世界一片美好,可惜人们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小小的衙门之内。

    “樊振恒,老爷问你话,还不从实招来。”县太爷微恼,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微一犹豫,樊振恒平静道:“梁值虎所言属实,小人认罪。”

    没有任何的铺垫,没人任何的征兆,犯人突然开口,不是咆哮,不是愤怒,而是一句平淡至极的认罪,众人却都是一惊,谁也不曾预料到。

    县太爷微微有些犯疑,却又没感觉什么不对劲,继续道:“樊振恒,老爷问你,可有同谋之人?”

    樊振恒一楞,随即道:“禀太爷,一切罪孽都是小人犯下,并无同谋之人。当日,小人在赌坊中输光了钱财,走出来时,看见梁老爹怀揣银钱从赌坊对面的典当铺走了出来,小人一时鬼迷心窍便起了盗心,于是尾随梁老爹去到了无妄村,白日观察好了周遭地形,夜间便潜入梁家行窃。不想进去得早了,梁老爹并未睡熟,他当场抓住小人。小人挣脱他,急往外跑,才出门几步,不小心脚下滑了一下,摔倒在地,而且摔断了腿。夜色太黑,梁老爹追出来时没看见地上的小人,被小人绊倒,就此殒命。”

    县太爷问向原告:“梁值虎,樊振恒所言是否属实?”

    梁值虎虽心存疑虑,却是含泪点点头。他不想提樊振恒奸污之事,是不想毁了妹妹的名声。奇怪的是这个樊振恒居然也配合他的谎言。

    县太爷写下罪状书,递给皂隶,皂隶接下,拿给樊振恒画押。樊振恒咬破手指,在皂隶所指处按上手印。皂隶叠好,呈给县太爷。县太爷阅毕,判刑道:“无尤村樊振恒,因财行窃,因窃杀人,律有明条,钉上枷锁,押入死囚牢,明日游街后,午时三刻菜市场处斩。退堂。”

    众人轰然叫好,心中痛快之际。

    只是樊振恒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听到县太爷的判刑,心里犹自闪过一丝疑惑:县官没有权力判罚死刑吧?这疑惑一闪而逝,差役给他戴上项械、手械、足械,押解到了死囚牢。或许对他来说,生无可恋,已经死过一次,无所谓再死一次了吧。又或许在那幽暗的空间中,想死而不得的感觉太过刻骨铭心,让他对死亡反倒有一丝的期待。

    一个陌生的世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个注定像置身梦境一般无法左右的人生,何不如早点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