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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价值在信而非售

    乐洛的声音在凋零破壁的院子中回荡,腐烂的墙壁微微抖擞,落下几块湿泥巴。

    夜幕下的乌云被惊扰,嫉妒的浓郁了几分,空气闷人,仿佛胸口被一块石头堵塞,喘不过气。

    不一会儿,一只粗糙皲裂的左手搭在主屋的门框上,几个呼吸后,一个皮肤燥黑、脸蛋儿枯黄的中年妇女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洛儿回来了,快去洗洗手,饭还温热。”女人欣喜挥挥手。

    院子东侧靠近墙壁的位置有一口水井,乐洛走过去,踩着湿滑的深绿色苔藓打了桶冰凉的井水,把手以及脚上的泥巴仔仔细细的冲刷干净后再走进屋子。

    乐氏老宅的主屋分内外两个房间。

    一进门是厨房,左手边有一个类似于灶台的低矮四方体构造。

    该设施中央有一个圆形小坑,里面填满了烧黑的木柴,坑上面架着一个翠绿色的双耳釜,釜上还叠着一个陶土制成的甑。

    以釜煮水、以甑蒸饭,二者结合,构成了西汉黔首煮饭的工具套装。

    乐洛转而走进右手边的里屋,一张冰凉木榻横在靠近南侧窗户的位置,柳絮填充的被褥整齐平整的铺在上面。

    榻上横着一张用木头板拼凑成的简陋黑色案几,上放一个小铜盆,乐洛在屋外看见的光亮正是铜盆内木柴燃烧产生的。

    这个年头油太贵,寻常百姓家里一般晚上不点灯,做事情全靠摸黑。

    对普通人家而言,像今晚上用柴点火,都是极度奢侈的行为,如果不是立秋可伐加上儿子回来了,乐赵氏断然不可能点火照明。

    自吕后传下来的《二年律令·田律》可是规定了:“禁诸民吏徒隶,春、夏毋敢伐材木山林,及进堤水泉,燔草为灰。”

    她作为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没有违背法律入山砍木的胆子,因此春、夏之时只能闲来无事,出去捡拾点枯树枝用。

    如今家里用的柴火,都是她一根一根捡来的。

    乐赵氏满面笑容的把釜内温热的饭端上来:两碗被压的严严实实的粟米、一碗野菜、一坛温水。

    往陶罐里添了几根柴火,声音温暖道:“饿坏了吧?赶紧吃吧。”

    乐洛捧着碗:“大人可曾进食?”

    “几个时辰前吃了半碗粟,肚子尚且温饱。”乐赵氏笑容不减,坐在榻上,拿起缝了一半的棕色衣裳,借着火光眼睛凑近,小心翼翼的缝补。

    “那孩儿开始吃了。”乐洛走了一天,早就饿坏了。

    摸摸饿瘪了的肚子,旋即抱着碗,抓着里面黄色的粟米,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

    粟米无味,因而他经常抓几根野菜送进嘴里用来调味。

    乐赵氏见儿子吃的很舒服,心里美滋滋的,手中缝纫衣服的速度快了甚多:“洛儿,今日去郡境可有收获?”

    乐洛不加咀嚼直接咽下嘴里的食物道:“讲郎让我们回家准备用具,五日后返回郡学,随后一直待到岁试。”

    听到儿子要外出居住,乐赵氏皱着眉:“几月岁试?”

    “正月左右。”乐洛放下吃干净的一只碗,顿了顿:“听闻成绩优异者,可赴长安太学,成为五经博士的弟子。五经博士,官六百石,堪比县尉。”

    “汝愿意学儒,吾很开心。想当年,我们广川国董仲舒就是因为精通儒术才被陛下看中,现如今在长安喝酒吃肉,好不快活……儿啊,汝既然选择入郡学学儒,就一定要坚持下去,为娘哪怕砸锅卖铁,也会支持你走下去。”

    乐洛停止吃饭,正色拱手:“诺!”

    乐赵氏点点头。

    忽然,手心传来一阵刺痛,几滴血从手指渗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凉气,没吭,反而抬头,靠说话转移话题:

    “讲郎可说此行要准备哪些东西?”

    “竹简、毛笔、墨……被褥。”

    “被褥好说,汝走的时候,将家里的带上便可……这竹简嘛……明日去县内购买吧。”

    “不用,孩儿自己做一些就行了。”

    “诶!自己做的必然和他人的有所区别,引起讲郎反感就不好了。”

    乐赵氏主意已定。

    快速弯下腰,拔出榻下方一块青石砖,从里面抠出来一个小坛子。

    开封……数百枚三铢钱的铜味透了出来。

    这是乐洛家中在缴纳完赋税之后,上一年剩下的全部收入。

    乐赵氏小心谨慎的数出五十枚三铢钱,摆在案几上。

    她担心输错了,挪挪身子,借火盆内的微光又来来回回数了三遍:

    “汝吃完饭便睡吧,明日拿着这些钱去把需要的东西买了。”

    “娘,若孩儿全买了,家中可就几乎无余钱可用了。”

    乐洛有神的眼睛聚焦在案几上,犹豫道:

    “去年,家中十亩田总共不过十五石产量,按照当前六十钱一石的粮价,总共不过九百钱。三十钱田赋、两百四十钱算赋、六礼束脩又花费五十钱,再算上坐船出行等费用,可就只剩五百钱了啊。”

    五百钱,不过八石粮食,四百八十斤。这个数字听起来很多,但在高强度劳动下,根本填不饱肚子。

    戍边士卒每个月的口粮都有三石三斗,乐洛家中人均月口粮连三分之一石都不到。

    “汝安心学儒便可,不用担心家中的花费。”乐赵氏沉声道。

    “娘,其实孩儿还有一个办法。”

    不忍心将家中财产花光,一个新的想法如闪电般划过乐洛的大脑:

    “今日在禹贡河,孩儿与一个来自北地郡的贵人交谈甚欢,他留下来一枚玉佩,称无钱可用时,我可卖给商贾换取钱财。”

    说罢,乐洛将倪宽留下的云彩状的蓝田玉摸了出来,放在黑色的案几上。

    乐赵氏注视玉佩,整个人冷不丁愣住了。

    她早年在乐氏做丫鬟,眼光自然不俗。

    通体清澈,雕刻手艺高超,平常人可拿不出这种东西。

    整个乐氏宗族,恐怕只有族长才有资格佩戴这种东西了吧?

    乐氏族长什么身份?--大汉华成君!

    虽然不是侯,但尊贵地位也不是歪瓜裂枣可以挑衅的。

    儿子竟然遇见了能与华成君媲美的贵人?!

    天呐!

    乐赵氏声线颤抖,拿起玉佩靠近火光仔细打量:

    “这是别人给的?”

    “嗯。”

    “那人说其他的话没有?”乐赵氏拍拍脸,深一口气,与乐洛四目相对,使自己努力冷静下来。

    “他让我努力学儒,他日在长安相遇。”

    “那人是儒家人士?”

    “嗯。”

    “……”乐赵氏沉默半分钟,“把玉收起来吧,这东西不能卖!”

    乐洛不解:“为何?”

    “它的价值,在于信,而非售。”

    乐赵氏目光迥然,一字一顿:

    “赠玉之人的目的是让你随身携带,最后凭此相遇。汝若是卖了,恐怕会失去那个人的尊重……这是一个对你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