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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迫天惊,五子登船(上)

    世界上有一种居民叫做疍家渔民,他们世代生活在小艇上,没有部落,没有田地,以海为生。岸上的居民(官府)不准疍民上岸居住,不准他们读书识字,不准与岸上人家通婚,科举的名册中也从来没有“疍民”的名字。地方上也不把流动渔民入册,他们是没户籍的。

    当然你也休想让他们交税。明朝直到灭亡也没想到海外有人可以救国。

    靠海吃海,不与岸上相往来。海之大,足以容纳亿万海上人家。在广西偏远的三合口江入海口,他们建成了最早的北海村,然后这个村子变成了大埠。

    当金荣一行到达了千帆竞渡的“海上丝绸之路”北海村,亲眼目睹无数疍家渔民船只往来,见多识广的人们被眼前一望无际压迫而来的大海惊呆了!

    我们竟然从!来!不!知!海!阔!天!空!

    大家内心深处生出井底之蛙的自嘲!

    在图播高原见识了雪峰入云,被日舞月,以为极矣。然则到了北海村,只见浪天相接,碧波亿倾,风轻云淡,才知天外之天,山外之山,大海无量。

    也只有这无边的碧波才容得下龙王行翻江倒海以涤浊世,才经得住雷神砸雷霆万钧以清玉宇,才能允许风婆挥万倾乌云以蔽炎日!立于雪山之颠可知天之广大,但山峰林立,天地有极。但伏于大海之岸,见识了长空高远,你或敢说天地或者有极,但万海必然无垠。

    蒙元人常说海量金钱,喝酒海量。但真正到了海边,小车夫们瑟瑟发抖,再说什么海量,那就是亵渎!

    没有什么能与大海相提并论!

    不配。

    蓝天白云,碧波轻风,湿润咸燥同时出现在每一口呼吸之中,金荣他们踏波而行。温暖的海水里,沙石在脚下,如同温柔的棉被。

    娃娃们在金荣的鼓动之下跳入海中,先是怕得不敢动,叽哇乱叫,等慢慢适应了,立刻开始披波斩浪,乘风破浪,随波逐浪,掀起无穷水花,并在阳光下变出一道彩虹。

    至此,大家才理解了金荣为何执意要走遍天下。青城太狭,土默特太小,图播太窄,四川太封闭,中国太偏远。

    站在海边,你很难不兴起敬畏之心,很快你会很想知道海的那一边有什么。

    那里有法兰西、不列颠、意大利、荷兰、奥斯曼土耳其、埃及。新大陆上终于有了合众国,旧大陆则开始蕴酿新的杀戮。

    紫禁城虽大,尚能触碰:海天之广,不可臆测,更是难推万国。

    也只有张蓁云淡风轻地坐着他的软轿不为所动——海从来都在心中,无一刻或忘。让苗敢将他提到水边,放在沙滩上,张蓁缓缓坐起,伸手抚摸着水面,抠出一颗一颗的石头,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入海中。

    胡氏站在海边错乱迷糊了一会儿,忽然甩掉鞋子,跑到水中放声大哭。她的男人作死,她的半生虚抛,她的念想落空,她的怨恨都化作了咸苦的海水。原来女人思念的泪有这么多——累积千年,汇流成海。

    她撕心裂肺,荡气回肠,坐倒在水边大石头上,抱着金荣,痛不欲生。这海吞噬了多少女人的青春年华,苦乐悲欢,聚散流离,飘泊思念。

    海虽深远,天虽多变,哪比人心之深邃,相互断绝,命运之莫测,惨绝人寰?

    金小小搂着奶奶,陪着她一起看着海浪。热烈的阳光在海面上跳跃,如同小火苗在波浪中燃烧。奶奶的失控让他有些害怕,但依然鼓足勇气拍打着奶奶的后背,抱着她的胳膊,坐在圆石之上,任由海水或急或缓地冲上海岸然后匆匆溜走。

    几只海鸟从不远处飞过,客栈就在海鸟起落的近处。

    “我们就住在这别走了,”金小小对鼓起勇气下水来掺扶胡氏的桃叶道。

    看懂了天地山海,人才会有谦虚敬畏之心,勇往直前之气,厚积薄发之稳,狂风骤雨之烈。

    北海村是个好地方。但是这里的海鲜……除了金荣从前世带来了对海鲜的向往,其他人面面相觑:大块鱼肉或者给片成了透明薄片,蘸着酱吃,或者用葱姜蒜油爆。拌饭的虾酱又咸又臭,但越吃越好吃。鱼翅价格不高,可以炖鸡汤(没有鸡,只有石蛙)。大大小小的贝壳和着青菜煮汤,剥半天吃不着几两肉——但汤倒是极鲜的。海蟹肉质粗鄙只能用大油炒,并放入大量的葱姜蒜和酱油,张炣偷偷地扔了辣椒进去,竟然出人意料之外的好吃。偶尔从疍民船上买到大龙虾,肉质弹滑,生吃极好。

    在这里待了三天,大家疲劳的身体和心灵都休息过来了。听说广州的海鲜吃法更多样,更融合……至少有鸡,有牛肉,于是大家决定乘船向广州驰去。

    张蓁说北海村的船老大们个个狡狯似鬼,海面上的门道又多,实在是防不胜防,一定要小心——当年他就是从附近上的陆。

    蒋弘自告奋勇去找船,连说带比划,说得对方一头雾水。而对方的长篇大论,让他也莫名其妙。

    秦始皇统一语言上千年了,怎么还有这化外之地?说不清楚,听不明白。你们这些船队也是搞对外经贸的,进出口能做,缅甸话都会,普通话听不懂?

    出云说要不写下来?用文字……你在开玩笑吗?赶海的人有几个识字?整个北海村只有一个识字的,会说官话只有两个,愿意帮忙的只有一个老王头,据说祖上是北面来的,对外人相对比较友好。

    对外人的戒心让本地疍家渔民不怎么热情,爱理不理,于是老王头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目前他正到处推销金荣的骆驼和状态不太好的马——金荣图方便,将所有的骆驼全部丢给了老王头卖掉,如果卖不掉的就送了他。大家便委托老王找船……离开这个老王头,真是不方便啊!

    又十天,在老王头的安排下终于找到了船只。这艘船水面上的部分较阔,水下船舱更大了几倍,一副“我就是拿来走私”的低调牛逼样。既无颜色,也无花纹,既无锦帆,也无挡箭板。平实简单,没有任何标志。

    好歹你取个“镇海”或者“平滔”之类的霸勇名字呢!

    船老大是个憨憨的中年人,身高一米六,腰围一米四,敦实的体格、黝黑的面容、这身材比例让金荣倍感亲切。

    大家赶着剩下的马,背上大包小包,大箱小箱,连同张唢呐的软轿,统统运上船——两三天的路途,马儿应该不会死吧?

    老王头对船老大交待了“去广州”,“仔细着”,就一道烟走了。

    大家在狭窄的船舱里适应了一晚,对腰酸背疼、各种不便利,做了心理建设。

    第二天风平浪静,正好起航!

    迎着朝……没有霞,反正迎着太阳,大船踩着洋流,吃上风,向大海深处冲去。

    一个时辰后,新鲜感消散。

    海面虽然没有风,但波涛微微起伏,海豚领航,海鸥飞翔,让所有的旱鸭子们就感觉好像飞上天又砸入地。除了张蓁,大家毫无例外全部晕船,开始往水里呕吐。胃里的黄水吐到纯净的海里,多多少少让人有些愧疚。

    张炣、托娅尤甚,简直是站都站不起来了,扶着栏杆眼泪汪汪地,像两只干锅蚰蜒。

    贾琮、南霞和金朵朵稍好,吐干净肚子里的咸泡饭后就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在北海时他们曾目瞪口呆亲眼目睹了金荣脱得光溜溜跳下大海游泳……然后集体消失在金荣周围百丈之内。哪怕是在船上,这三人也离“不要脸”的金荣有多远就躲多远。呕吐的时候也避着金荣……可怜的南霞一肚子武功,却拿晕船毫无办法,哭了一个下午。

    出云脚步歪斜,脸色铁青,手颤嘴抖,天天在甲板上“做法”,嘴巴里叽哩咕噜,可能在乞求龙王手下留情。

    桃叶虽然也有点晕船,但是反应算小,还能时刻去抓跑来跑去的金小小和金美美。金当当最乖,说不许乱跑就不乱动,贴着胡氏捏着衣角坚决手不松。三个小孩儿吐了一次,半天就好也,让胡氏这样瘫痪在甲板上的人羡慕不已。

    家将们基本上就是全军覆没,趴在甲板上装死狗。苗敢和蒋弘嘴虽然碎,骂人也只敢骂鱼虾蟹将,老天爷、龙王是不敢骂的。

    两个蒙元小车夫最认真,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居然还能打拳,每天挥着软成面条一样的胳膊疯狂对战,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