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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野花,树下猢狲(上)

    漫天黄沙从高高的山包间呼啸而过,又带起更多的黄风,卷起尘土,草叶,枯枝,甚至黑色的石头。

    沙暴刮了三天才平息,湛蓝的天空又回来了——如同上苍赐予的奖励,让苦于沙害的农人们可以停下手里的活计,眺望一下,想像一番天边,鄙夷一通,再弯下腰继续给黄米浇水、除草、施肥……很快就可以收成了。

    是的,黄土里长出来的米,也是黄色的。可知南方雪白的大米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白色的米不养人!只有我们黄色的流油的米才是宝贝。

    对了,我们这个地方就叫米脂。

    听众——带着两个年纪已然不小的随从的年轻公子——拼命点着头。是啊,“匹马不嘶榆塞外,长城乍起玉关头。”这是北宋名相王珪《闻种谔米脂川大捷》诗句。

    这个公子年纪不大,二十五六的样子,面目英俊,高大英武,说话会盯着你的眼睛,提问时满脸求知好奇表情,湿乎乎的目光让糙汉子也不由自主地脸红了。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没问的我也帮你想好。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那公子笑道,“绥德的汉子哪里好一时看不出来,但是你们米脂的美丽女子的确不少。”

    乡下人很得意,是啊,李自成的女人高氏就是大美人,皇后娘娘呢!不过现在是大赵朝,人不让提李自成这个名字。米脂人走出去都说自己是榆林人,根本不提米脂二字。怕犯水皇帝的忌讳。

    这个公子什么都知道,很有学问的呢。

    乡民问,“公子您从哪里来?你家乡也有这般漂亮的婆姨吗?”

    那公子有些恍惚,道:“是啊,这么干干净净,纯朴清爽的女子的确是没见过。”

    两个随从眼睛看了过来,可能觉得自己说的话冲撞了什么,那公子扔下一串大钱,扬鞭道:“无定河看过了,米脂也来过了,事儿也了了。走!”三匹马踩着黄尘,一道烟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山梁之后了。

    灌木杂草未能将黄土全部遮掩,农民指点的貂蝉故居也是荒草丛生,那公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失去了研究貂蝉真假的兴致,拍马就走。

    路过米脂县城时,那公子略一犹豫,还是绕城而过,向更南方跑去。

    此时,在米脂县城的一家旅舍之中,老板娘的十五六岁的女儿手里捏着一枚玉佩,脚下是十两黄金,泪水盈盈落下。扔在墙角的白布条上点点红梅盛开,在昏暗的房间里分外刺目。

    “雪君,”她娘吼,“个死妮子,今天怎么不跑上跑下乱蹿了?赶紧给客人来送饭!懒东西,看以后能嫁谁?”

    范雪君应了声“哎”,一瘸一拐地下了地收拾了不雅之物,掀帘子走了出去。我谁也不嫁,就在家里干活儿。反正我会功夫,打遍榆林无敌手。谁敢笑话我不成?打死他。

    “你怎么弄瘸的?”厨娘有些大惊小怪。

    “上楼梯找布的时候扭着脚腕了,”范雪君低低的,尽量不让声音传出厨房,但是她娘还是掀开门帘,脑袋探进厨房看了一眼,“待会儿我给你擦擦药油,要干活儿的呢。”

    范雪君刚回了一句,“没事了,大惊小怪的。”然后新的骆马队停在了门口,闹闹哄哄。

    范雪君爹娘开的旅舍是米脂唯一的能容纳三百头羊的大旅舍,运送羊马小米的商队最喜欢在这里落脚。偏僻的小地方进货便宜,而且有个甜美可口老虎一样的小妹子可以调戏一下。

    满口黄腔的走南闯北的汉子们大概还不知道,被数百人馋了许久的小老虎,雪君妹子,刚刚把童贞送给了从京城来的李公子……现在正后悔着呢——早知道我跟他一块儿走算了。

    范雪君扭头又看了一圈旅舍大厅,当年爹就站在那个角落,娘就在柜台后面,而我……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些不记得了。

    范雪君尽量不去想自己的位子。

    那夜过后,她怀孕了。

    在证实怀孕的第二天,她留下了那十两金子在娘的枕头底下,带着小包袱,脖子下挂着那玉佩,收拾了自己的零花钱,向京城奔去。

    如今这旅舍老板其实范雪君认识的,米脂街上的小孤儿,经常来找雪君姐姐玩儿,期待着得一个馒头的馈赠。这个娃儿现在老得路都走不动了,但范雪君依然年轻漂亮,气质高贵。再加上围着脸,就算老板坐到眼前,老眼昏花地分辨出她是雪君姐姐的可能性为零。

    “他倒是接手了爹娘的生意。”范雪君想。她曾经在爹娘去世前回来过几次,悄悄来,默默去,每次都留下不少银子,告诉他们自己过得很好。

    换老板后,这里和当年变化不大。

    范雪君认识的老人除了这一个靠儿孙养老的孤儿外,已经没别人了。

    她慢慢挑着钱钱饭(小米黑豆熬制的粥),时不时吃一片驴板肠,面前还有多年没吃过的羊肝碗托,她嫌油腻,只吃了一口。

    自从进一步突破了宗师之后的桎梏,被评为天下至强之后,她先到儿子坟头看了看。以为自己能坦然面对了那个真相了,但实在是收不住,她和往常一样大哭一场。

    如果儿子还活着,大概孙子都能娶媳妇儿了。她的身子摇摇欲坠,断肠人在天涯,回想人这一生,走到天涯依然断肠。

    我是个没有家的可怜人。

    范雪君离开儿子的坟墓,骑着马向老家走去。这条路当年走得多么的艰难!她实在是不愿意去回忆。有多少次差点就送了命,或者比送命更惨。哪怕你功夫再高,被苍蝇一般的男人盯上了,要甩脱是多么多么困难。

    幸好碰到了天网。

    那时候的车马帮还有人管,不像后来只要钱不要脸。天网的人最喜欢这种孤身在外的女子——又强又蠢,容易忽悠成天网成员。

    范雪君笑,自己因气力大拳脚急被天网看中,真是运气加实力啊。要不是天网,自己再不可能找到那个男人。

    可惜人家是有媳妇儿的贵人,不可能娶自己的。

    范雪君叹气,你是皇子诶,又刚刚入主东宫,来历不明的怀孕女子的确是不可能进宫的。为不让范雪君这小野花知道他就是新登基的皇帝,那人绞尽脑汁、想尽办法……

    有人说女人在查男人出轨的时候,智商可以翻十倍!范雪君同样如此,看莺门门主态度前倨后恭,把她这个乡下野妞儿当宝贝。这不正常!

    直到有一天范雪君无意中听嫖客说,新登基的皇帝去年跑了一趟无定河,敲定了和蒙古贵人的一个商贸协议,让阿苏特成了赵国在草原上的耳目。这是他当太子时立下的最大功劳。

    范雪君心里一沉,难道?

    那个男人很忙,半年内只能见面两次,在范雪君生子当夜,一个姓王的侍卫不顾自己哭求,带走了孩子。

    范雪君将一碗黄河米酒倒进喉咙。

    幸好老天爷可怜我,又赐予我一个男孩,双胞胎弟弟。可惜心眼儿窄,怎么就上吊自尽了呢?

    范雪君尽量不去想一个功夫不错的十五岁男孩上吊自尽是怎样的一个抽象概念,她不愿意去碰那个伤。

    真相其实是那么那么明显,但她不敢那么去想。毕竟都是自己的儿子。

    黄河米酒怎么这么劲儿大?眼泪都呛出来了。

    成娟娟从门外走进来,坐在范雪君身边,她刚刚跑了一趟青城,转达了皇帝给水焉的请求——联合起来驱逐贾氏。

    水焉的全部心血都在天网报上,当然现阶段她一心一意地盯着新房子的建造与装璜,从格局到家俱,从色彩到材质,整个人目前处于梦游状态。

    于是她下令,把范雪君送到皇帝面前,算是天网和皇帝合作的诚意——宗师都借给你用了,而且她和你的关系是那么的特别……

    看到成娟娟的身影,范雪君将眼睛转开,似乎墙角的蜘蛛长出了翅膀。

    成娟娟道:“雪宗师,公主需要您的帮助——公主与皇帝和解了。天网支持皇帝接下来的行动……”

    范雪君将头转得更远了。

    成娟娟回头看了一眼在门口犹豫不决要不要进来的刘塬和莫姒姒——刘塬和范雪君都曾经是老天网门主——大概说得上话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