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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罗清平打电话的声音吵醒,罗宋宋翻了个身,望向墙上的双子座壁灯。

    开始活动右手。握紧,放开,握紧,放开,依次弯曲手指,作出各种数字手势。

    这是习惯动作,也是必做功课。每天刚醒来时她的右手都僵硬如同一块铁饼,慢慢活动开才能应付日常生活。

    壁灯下是宋玲昨天搬进来的电脑,正好卡在梳妆台前面。

    没有网线,也无硬盘。昨天网上商城送来最新款电脑一台,这是淘汰下来的机壳。

    再大的房子,也放不下宋玲越积越多的废弃家具。她又什么都不肯扔——罗宋宋栖身的阁楼就成了废品集中区,可以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逼仄。

    她虽然醒了,却不想这么早起来,出去面对正在乒里乓啷做卫生的宋玲。她正在打扫罗宋宋房门前的走廊,吸尘器撞得房门咚咚直响。

    锁门在罗家是大不敬的行为。罗宋宋胸部发育迟缓,十四岁才开始有涨痛变大的迹象。一次洗澡后,宋玲把拼命挣扎的女儿赤裸裸地拉到客厅,让自己的妈妈,罗宋宋的外婆莫馥君视察外孙女的胸部。

    “终于长起来一点。”

    罗宋宋永远记得宋玲的语气。骄傲,自豪,嫌弃和厌恶这些矛盾的情绪,简直逼得她要发疯。

    莫馥君斥责女儿后让外孙女把衣服穿上:“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很敏感,哪怕亲人之间也不能这样做。”

    罗宋宋因为这件事情很羞愤。不知道护住胸部就更羞愤了;但罗家从来不知道沟通为何物。十四岁的罗宋宋翻来覆去只会怒吼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宋玲当然不理小姑娘的任性。了解人体构造是必修课程,羞耻心很多余。

    “看一下又如何!有了四两肉,就矫情起来了!”

    但罗宋宋不这样认为。而且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次发生。她受够了每次生理期伸手要钱买卫生巾时得承受的嫌恶眼神,受够了继承一条二十年前的连衣裙时还得感激涕零,而全身赤裸任由宋玲对她的胸部指指点点已经到了极限。她头一次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掀了琴盖就开始弹《出埃及记》。在击打琴键中她能变成钢铁意志的摩西,劈开红海,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不用担心罗清平的耳光什么时候就会扇过来,不用担心宋玲会在饭桌上突然迸出一句她日记本里的密语……

    “罗宋宋!开门!”

    敲门越来越急,旋律越来越快,怒吼让音节全乱了套;轰地一声,罗清平撞开房门,劈头两耳光,然后一记窝心脚将她踹翻在地。

    “干什么?嗯?发脾气?嗯?很厉害嘛!嗯?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嘛!嗯?还敢不敢造反了?嗯?说话!”

    罗清平蹲在罗宋宋面前,每嗯一声就用力地扇她一耳光。蜷缩在墙角的罗宋宋不能哭,哭只会招来更多的耳光和“你还有脸哭”的讥讽;不能躲,躲只会让罗清平啧叹“嘿,还学会躲了”,然后本着精益求精的态度继续更快速更用力地扇她。

    嘴角淌血,本能的求生意识让她机械地不断重复。

    “我不敢造反,我不敢造反……我练琴,练琴,我好好练琴,不惹爸爸妈妈生气。”

    这是挨打后的标准回应。非如此,罗清平不会放过她。

    “谁赚钱养家?是我!谁送你练琴?是我!从今天开始,家里不许锁门,再叫我看见——”

    他恶狠狠地做了个打耳光的手势,吓得罗宋宋一颤;一直在旁观战的宋玲软绵绵地劝了一句。

    “行了。够了。”

    宋玲帮她清理,边拧毛巾边嘟哝。

    “自讨苦吃!乖一点怎么会打你。”

    从此以后,罗宋宋在家里,哪怕上厕所或者洗澡,也不能锁门。洗澡还好说,上厕所的时候门外如果有脚步声,她就弄点动静出来,免得尴尬。

    这就是罗宋宋光鲜亮丽的大家闺秀生活。

    “我是罗清平。我找孟先生……”

    罗宋宋她住的阁楼半个天花板倾斜着,床摆在最角落的地方,起身时不注意会碰到天花板。

    但这种布局让她觉得很安全。倾斜的天花板上有块圆形的窗户,她躺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打开。窗户下面是露台,罗清平正站在那里打电话。

    “哎呀,您还没起床啊?……对,入学的事情都办好了……”

    罗宋宋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八点整。

    “对,学校方面完全没有问题……玛丽一定会喜欢新环境……我还要提前祝贺你新婚之喜呀,哈哈哈哈……”

    原来是孟觉的五哥孟金刚。

    孟金刚是一边过年一边离的婚,因为新娘子詹莎莎怕肚子大了穿婚纱不好看,闹得很凶。

    没奈何,孟金刚慌慌忙忙地要把和前妻苏云生的女儿苏玛丽扔到北京的贵族中学去读书。师资一流,全封闭军事化管理,北京地区以外的入学名额有限之余,培养费也是天价。

    孟家教育上的事儿一般都交给罗清平办理:“直接过去……什么都不需要……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哈哈哈哈……”

    罗清平挂断了电话又开始拨另外一个号码;罗宋宋轻轻穿好衣服,给孟觉发短信。

    “玛丽要去北京?”

    短信很快回来。

    “?”

    罗宋宋梳好头发,孟觉又发过来一条短信。

    “待会我和玛丽过来找你。你带她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内衣。”

    罗宋宋第一次见到苏玛丽是大三。孟觉在比赛中伤了小腿,借口不便于行,半个月未出现在校园。为了一份马上要提交的科学报告,罗宋宋不得不登门造访。

    孟家规矩,孩子到了一定年纪就“开牙建府”,独立生活。孟明丰倚重大儿子孟金贵,偏爱小儿子孟觉,故而未分家。小衙内的行宫在一家loft式酒店公寓里。

    一进酒店大厅,罗宋宋就看到一个背双肩包的细脖子小姑娘,手长脚长,一脸稚气。两人同时进了电梯,又按了同一楼层——

    罗宋宋看看她;她也看看罗宋宋。她和其他孟家的女孩子一样,长了个美人尖。

    孟觉应声开门,看见罗同学身后站着苏玛丽。

    “玛丽?”

    “小叔叔。”她扭着手,“我……”

    孟觉在她书包上一拍:“上楼写作业去。”

    苏玛丽熟练地换好拖鞋,冲到二楼书房去写作业。

    饭厅的餐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台打印机兼许多资料:“上星期有四次实验我都不在,你和谁搭档?”

    “许达师兄。”

    “许达?你该不会忘了,我这条胫骨骨裂就是拜他所赐——原来是连环计。”

    许达是助教之一,原本就有辅导本科生的职责:“数据整理是沈西西帮你做的。”

    听到这个,孟觉脸色有些不耐:“干嘛叫她做……”苏玛丽蹬蹬蹬跑下来:“小叔叔,我有一张卷子要签字。”

    作文题目是《我的一家》,导致这张语文卷子只有七十二分。

    孟觉细细看了一遍,才签上自己的名字:“教语文的还是詹老师?水平真臭。下次家长会我得提点意见。”

    苏玛丽喔一声:“詹老师昨天家访,说我应该多看书……小叔叔,我想做手术变成男孩子。你看我长得高,脚也长!”

    她把大大的脚丫子搁在餐桌上。罗宋宋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孟觉尽收眼底。

    “做男孩子每天要打足十个小时游戏,好辛苦。”

    苏玛丽和罗宋宋齐齐盯住他。

    “不能天天洗袜子,要捂一身汗充男人味。看见漂亮姑娘要吹口哨猜底裤颜色——罗宋宋,你不在此列,不用捂得那么紧——对,还极有可能和丑小鸭从出生就开始做朋友,看久了还觉得挺顺眼。总而言之,男孩子又邋遢又猥琐又倒霉,你做不来。”

    苏玛丽踌躇道:“可是爸爸总说没有儿子送终……”

    送终?送什么终。不过孟家规矩,生儿子有股份,生女儿没有。苏玛丽名下只有数百万的信托基金,为此,孟金刚一直耿耿于怀。

    “他可以尝试有丝分裂或者单性繁殖。”

    明丰药业的孟国泰有过四段婚姻。罗宋宋第一次听说孟觉一共兄弟七个时,脑袋里响起的是葫芦娃主题曲。

    除了最小的孟觉还没有结婚,其余六男全部生的都是女儿,也没见谁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尤其是老大孟金贵的独女孟薇,十八岁到苏黎世实习,二十一岁进董事局,表现得好,自然有股份分,谁也不敢说三道四。

    规矩?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

    其实孟金刚不说,兄弟们也都知道他的心思,冷眼旁观,看他什么时候会闹出笑话。果不其然,去年年底,格陵第一小学的语文老师詹莎莎未婚先孕,经手人竟是学生家长孟金刚。

    找人算了命,说是麒麟送子。照了超声波,有小鸡鸡。孟金刚喜得跟什么似地,对方要钱给钱,要车给车,要房给房,要名分也只是犹豫了一两天,就和苏云上律师楼了。

    挂上电话,罗清平悄悄朝正在吸尘的宋玲走去,将她拦腰一抱。

    夫妻二人的对白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来特别清楚。

    “宋宋在楼上!”

    罗清平眼角瞥见女儿的房门轻轻拉开了。

    “她睡着呢。……你不满足我,我就去外面找别人了。”

    似乎受到惊吓,女儿的房门又关上了。

    “一大早的别烦我……滚蛋!”

    宋玲突兀地拔高声音。

    罗清平低声咒骂:“臭婊子。”

    他去厨房找吃的;罗宋宋听见母亲咳嗽了一声,继续吸尘。她轻轻下楼,路过厨房时,罗清平正摔碗掼盆:“冷锅冷灶,这他妈的还算个家!”

    见女儿进了卫生间,宋玲跟进来。

    “这几条奶罩你拿去穿。”她将手里的内衣往洗脸台上一扔,“爱惜点!”

    “知道了。”

    罗宋宋接了盆水,将内衣浸着。宋玲很早就发现女儿长得虽然不美,但轮廓美丽,从锁骨到手腕到脚踝,曲线曼妙。这位母亲无端端一股恶气升上来:“你嫌弃谁呢?怎么了?穿旧奶罩你不乐意?”

    “没有。”

    宋玲拔高声音:“不就是四两肉?你的有多宝贝啊,嗯?”

    “一大早吵什么吵!”罗清平探头进来,“音乐会的票,拿来。”

    因为失败的夫妻生活所以一大早拿她下饭,这不是第一次。

    没有得到即时回复,宋玲瞪起眼睛:“怎么?你打算去?啧啧啧,这是丢人丢得不够啊!”

    “票不在了——”

    “卖了?钱呢?钱呢!好啊,罗清平,你看看,你女儿又学会存私房钱了。”

    罗清平立刻脸一垮:“给我说清楚!”

    大学刚毕业时罗宋宋找到一份外地工作,无意中被在罗清平手下做毕设的沈西西走漏风声,罗清平不仅没收了她的小金库,还把她揍了个半死,剥夺经济权利终身。随后宋玲给她找了在实验室做科研助理的工作,顺理成章控制住工资卡,每周发五十元生活费。

    “汤园园拿走了,说是您让她来拿的。”

    “哪个汤园园?”

    “您的学生。上次招待本科生吃饭,坐您身边的那个。”

    “吃什么饭?哪个小妖精坐你身上了?”

    宋玲声声追问,罗清平大怒:“我同意了吗?你是不是造反?”

    智晓亮大富大贵了,但没有忘记他们这帮当初只会给他制造麻烦,甚至造谣他是外星人,是机器人的琴友。音乐会门票寄到家里来的当晚,为免麻烦,她赶紧献给罗清平。

    罗清平冷笑:“你有脸收,我还没脸去呢!”

    宋玲拿过票看了一眼:“笑死人了,罗宋宋,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省得丢人现眼。”

    所以这不是票,而是催命符。

    “妈的,钱院士的外孙女想去,现在已经买不到票。”

    “孟觉的票在我这里。您拿去吧。”

    宋玲冷哼:“也不早点说,非要惹你爸生气。”

    罗宋宋抿了抿嘴。

    孟觉这个名字是护身符,替她挡了不知多少血光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