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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走进6月

    一

    5月31日。

    转眼之间,5月将尽。

    时间是最公平的行者,一旦起行,绝不会遗落任何一个瞬间,撂下任何一个个体。

    初夏的川西平原,丰收和播种联翩而来。麦收刚过,稻栽才毕,季节呈现出丰腴、华彩的样子。

    从5月中旬开始服用沙利度胺片和注射胸腺肽以来,一直被药物的副作用纠缠。困倦、乏力、嗜睡、皮肤瘙痒,使我每天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阅读、写作、思考等活动受到严重影响,记忆力和思维力像沙子似的正从脑子里散失。一日三餐之外,睡觉、踱步、呆想、看垃圾电视剧,便是一天的生活内容。

    6月里,如果等来华西的床位,我将再次入院,开始输美罗华进行化疗。之前,化疗对于我来说,就如地球与火星之间的距离一样遥不可及,我常常自嘲说,肿瘤对于个体的概率,犹如夜空的陨石砸下来,恰好砸在你头上。今天,这样的概率砸中了我,如此真实,让你不得不面对,不得不迎接。

    再过数天,桐就要放寒假了,他将从冬日的澳洲归来,陪我度过难耐的化疗时光,度过这个夏天。对于孩子来说,陪伴父亲与病魔抗战,或许比在大学里学到的东西更深刻。

    化疗或会有更大的副作用,甚至还会有风险,但是,拥有美好的记忆,拥有亲人的陪伴,所有的不适、难受、疼痛,便都能忍受。我想,这是命运加诸我的一次考验,是通透人生的一次机遇,是平静生活跌宕起的浪花,我将全力以赴。

    我先自己给自己加油吧。

    听说化疗会导致脱发,这两天一直在怜惜头上茂盛的头发。几年前,我的头发即被岁月夹杂了霜雪,虽也惊心,但看起来还算年轻。今早刻意从镜子里掀开头发,细细一打量,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的头上似乎已经白雪飘然了。这是药物的副作用,还是心里焦虑的外显呢?

    今天黄昏,我去楼下的理发店将头上发丝全部铲除。怕的是落发让人心痛,白发让人心惊。我从小时候起,从来没有剃过光头,今番年过五旬,竟然会有当光头的机会。当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崭新形象时,不由大乐。我感觉镜中人并无颓废、苍凉、衰老之相,反而更加潇洒、英俊、硬朗。

    是啊,青丝有青丝的飘逸,但光头自有光头的风采。人无论遭遇什么,只要骨子里的精气神还在,魂魄还在,胆识还在,便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

    不管愿不愿意,不管悲喜与否,6月一声长鸣,所有的地方,所有的日子,所有的生灵,都不得不走进6月。

    既然来了,就去开门吧。

    二

    6月1日。

    6月的白马已经飞临川西坝。山中来,雾中来,云中来,马蹄嘚嘚,马鸣声声,云一样的飘逸,火一样的热情,6月就这么神采飞扬地来了。

    晨钟、暮鼓、朝霞、夕照,高天的流云,夜空的繁星,田野的长风,窗外的喧嚣,窗里的静思,快快随我,跨上6月的坐骑。

    有人说,怀旧是苍老的标志。我却认为,怀旧是年轻的象征。留恋从前,既需要勇气,更需要活力。

    人长大了,成熟了,理性了,却不免带一身疲乏,沾一些污泥浊水。童年的记忆,童贞的回归,恰如身边流过一条清澈的河流,当你需要的时候,纵身飞跃到河里畅游一番,洗濯一回,身净心静,何等快意。

    6月里花儿香,6月里好阳光……儿童节的歌声穿过岁月的迷雾,响彻在我的天空。

    早间醒来,微信里便充满了老儿童们的唏嘘笑闹,朋友们用调侃的方式纪念永不再来的快乐童年。我沉寂已久的手机也开心地响了几回,有祝福节日快乐的,有邀约重温儿童节的。阴沉的天空下,童心像鸟儿的翅膀,快活地飞翔起来。

    往年的儿童节期间,除了参加本地儿童的节日庆典,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到我定点援助的大山里去看望“一师一校”的孩子们……

    最开心的是,儿童节这天,总会有三五老儿童的约聚。或月下漫步,或曲水流觞,歌声伴随华发飞扬,我们用长了皱纹的心去拥抱健康、青春、活泼、快乐……这个节,不只属于儿童。对于漫长的时空而言,每个人,终其一生,都不过是儿童。

    近年来,我与人际的距离越来越远,但与童心的距离却始终不变。昨晚,接到一位老儿童预约今年儿童节聚会的微信,我的开心,花儿也能懂。

    上午,从“幸福之家”的微信群里,看到侄孙子蛋蛋已经回到了新民乡下,视频里各种卖萌搞笑,逗得我心痒难禁。我在县城待不住啦,匆匆去县医院打了针,直奔乡下老家。蛋蛋一岁零四个月了,口语只能说两个单音节词,最丰富的话语是“喔,喔”,但他的手指语言特别丰富,指东指西,指物指人,表意十分准确,全家老少都围绕这孩子转。尤其令我开心的是,爸爸妈妈看到曾孙乖巧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表情,传递出爸妈半个多世纪相濡以沫,白手起家,而今儿孙绕膝,四世同堂的幸福之感。二老慈祥的模样,满脸满眼甚至连皱纹和白发上也布满的喜悦,让我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在老家待到黄昏,昨晚发出邀约的两位老儿童电话催促频频。我从新民乡赶回县城的途中,就被拦路打劫,就近相聚在太平寺路口一个名叫“邓家小院子”的乡村鸡毛店。

    这里的“一鱼四吃”味道不错。只是环境不太好,晚间的太清路上,大货车呼啸而过,噪声和尘土一同飞旋在暮色里。鸡毛店里人声鼎沸,不少当地人喝得高兴,已经袒胸露怀了。大家选了院子里桂花树下一个石桌围坐,待菜上齐后,以茶代酒,互祝节日快乐,畅谈天地日月,重游童年趣味……在干净的童心里,我们完全无视周围环境的嘈杂。

    我一直认为,世界无论多么喧嚣,只要你能保持童心不散失,便总会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世外桃源不一定非在世外不可,茫茫人海,处处志之,处处有。

    有了童心垫底,6月必是明媚的。尽管6月里会有很多严峻、很多未知、很多不适在等待着我。

    三

    6月2日。

    药物的副作用一直不见减缓。身体困倦依旧,脑子也不灵光了。做什么事情也集中不起注意力。看书,写文章,坚持不到半小时便昏昏然,总进入不了角色。

    于是就什么也不做,吃饭,睡觉,刷手机,生活机械而呆板。想改变一下,又无心力,似乎连思维也生病了。

    丽妹中午回家,开始在网络上为我联系华西住院的事情。此前的这一段时间,每天坚持吃药打针,每天被药物的副作用整得晕晕乎乎,几乎忘记了还要化疗的事情。虽然明知这是必然的,是无法回避的,心里也早就做好了化疗的准备,但当立马直面的时候,心情还是有些郁闷。

    我的意见是,不必急于联系,最好等到桐哥回来后再联系入院。一方面,我希望年轻人能够给我带来活力;另一方面,我更想让孩子参加到我与肿瘤的抗战中来,让他真切地体验和感悟生命、亲情的深沉内涵。

    下午,接到唐昌镇新任党委书记邱书记的电话。我与邱书并不特别熟悉,但他此前在安靖镇任党委书记时的美名却在郫都民间传播。他去安靖任职只一年多时间,就把整个安靖搞得风生水起。

    今年春节,国家最高领导到访唐昌战旗村后,唐昌镇成为全区、全市乃至全省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新时期乡村振兴的大旗无疑插到了唐昌的大地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区里临阵换将,把他调到唐昌这个历史悠久、文化厚重的千年古镇来。

    邱书记在电话里的第一句话便打动了我。他说,依他的年纪,唐昌或许就是他任职的最后一个岗位,他没有更多的奢求,只想在这片土地上尽快扎下根来,沉下心来,真心实意为当地百姓做点好事情……

    他谈到,之所以在他走马上任的第二天就给我打电话,是因为他刚看完《隔墙的时光》。他说这本书勾起了我们那一代农家子弟的乡愁。他认为这是一本写给底层老百姓看的书。他说,一个时代,固然需要有大文学家,需要优秀的文学作品。但是,由于农村老百姓文化素养的原因,对于阅读高雅的文学作品,尚处于曲高和寡阶段。比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等大家的作品,普通老百姓很少有啃得动的。而《隔墙的时光》,虽然你反复说,那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更谈不上优秀,或许的确进不了文学殿堂。但读起来,就像邻家的哥老倌在摆村里的陈年旧事,传递的是老百姓的气息,表达的是老百姓自己的感情,因此倍感亲切。新时代的包容性,除了需要文学家,需要文学作品,其实也离不开身边的歌吟者。

    末了,他谈到他的一个想法,说唐昌是全区唯一完整地保留着川西坝特色的一个乡村。那里的林盘、院落、沟渠,好多还处于最初的状态,与我在《隔墙的时光》所描绘的景象一模一样。而打造川西林盘,恢复生态川西坝,是留住我们乡愁的途径之一,也是其乡村振兴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为此,他特邀我到唐昌去助一臂之力,建立一个民间性质的个人工作室,专为搜集整理当地的乡风乡俗……

    邱书记的电话,像星星之火,燎了我心中的野草。乡村文明,乡风文化,乡村教育,这正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立下的志向之一,也是我早年的教育梦想。后来因为个人生活和社会变迁,这个年轻的梦想,缩水到只剩学校教育,又缩水到只剩应试教育了。乡村教育与乡村文明几乎是两条不同道路上的马车了,各跑各的辙。

    教育要面向现代化,这是正确的。当下乡村教育的现代化,国家投入大量的真金白银,的确换来了校园建筑、信息技术等硬件的突飞猛进,但是,乡村教育的思想、理念、方法等却没个准形。所谓的教学改革,无非是模式翻新,花样翻新,改革的实质仍是穿新鞋,走老路。

    乡村教育有其特殊性。用考试成绩这一把尺子,去量这个庞大、复杂而又漫长的工程,恰是对教育本质的伤害。

    与邱书记在电话里的简单交流,不由感慨万千。

    黄昏,恰好前天在京东下单的书籍到了。一本是陶行知的《中国教育的觉醒》,另一部是苏霍姆林斯基的五卷本《苏霍姆林斯基选集》。这些早年就该细细阅读的书,直到今天,才有时间慢慢品味。这两位教育家,恰是乡村教育的实践者、播火者,是我年轻时的偶像。时隔二三十年,刚好在今天我思考乡村教育的时候,书籍也到了。巧合,看似无意,却一定藏了深意。是否意味着我未来的努力方向呢?预示着梦想可以重新起飞呢?

    对于梦想,任何时候开始都不算迟。根本不必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四

    6月3日。

    天空雾气蒙蒙,细雨霏霏。平常看得十分清晰的高楼,有的罩在云雾里,有的索性不见了踪影。如果不是气温尚在20多度,还以为这是冬天呢。

    不只是乏力和困倦,我确信,药物的副作用已经直接伤害到了我的智力。

    服药之前,每天醒来,耳朵总能灵敏地捕捉到清晨的细微声息:鸟鸣,虫鸣,树叶的絮语,花朵的开放和凋零,窗外大地的呼吸……这些动静,常常激发我内心的灵思。我躺在黎明前的夜里,躺在枕上,就能在手机里划拉出来自宇宙、来自大自然的声音。

    自从开始服药以来,我已经很少被清晨打动了。再怎么婉转的鸟鸣,再怎么猛烈的风雨,也不能引起耳朵的反应了。是耳朵听习惯了,还是心灵麻木了?

    午后,风从窗外吹来,带来阵阵凉意。天上乌云奔涌,别处一定正在下着阵雨。

    再次接到邱书记的电话,邀请我明天下午到唐昌参加一个座谈会,主题是关于如何打造战旗村的业态。他上任不到一周,已经邀请了各类人士到唐昌出谋划策,明天邀请的是书画协会、作家协会等民间人士。说实话,刚接到电话时,最初想拒绝,但就在愣怔之间,想到邱书记昨天所说的为老百姓实实在在办点事情的话,不由犹豫起来。又联想到新农村建设和乡村振兴是目前国家的重要战略,但我却几乎从未触及。此次趁机了解一下,如果能够为之做点事情,不也是很好的吗?

    答应参加这样的活动,其实与保持低调,享受孤独一点也不矛盾。社会固然浮躁,但追求内心充盈或是保持平静,并非盘腿打坐或是在世外桃源中才能得道升天,只要你自己有定力,再浮躁的生活都不能左右你。何况,自养病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与火热的事业似乎隔绝了。离开了火热的现实生活,创作也就成了无源之水。

    在寓所的阳台,在狭小的空间,撇头碰到书,抬眼遇见云,没有什么能束缚梦想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