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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一次征程

    7月5日是早已约定的第一次化疗日。

    人的一生,总是充满太多未知的第一次。比方我现在遇到的这个第一次,以前仅仅存在于笑谈之间,存在于不可想象之间,而今天竟然是这样真实地摆在面前,即使想用力抛开,也抛不开了。

    对于这天的到来,我的内心既盼望又隐约有些担心。华西医院床位之紧张出乎预料,我所要入住的血液科更是一床难求。此前的5月21日,贾永前教授明明已经安排了在6月中旬上化疗,结果整个一个月都渺无音讯。眼看到月底了,仍不见动静,丽妹只好去医院找到贾教授,经磋商,最终确定了这个日子。

    由于化疗前的时间很充裕,各项工作准备得完美无缺,些微的担心也被亲情和友情给消解了。日子虽然单调,但温暖的世界足以让我动容。有时在微信群里与朋友交流化疗的看法,不但没有一点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反倒是各种并非伪装的轻松搞怪,呵呵连天。比如,有一次面对安慰我的朋友,我大加调侃:你们谁有我幸运啊,万分之二的概率砸到我的头上,这是上天垂爱,给了我一次难得的人生历练,这个,你们就羡慕去吧。待吾归来之日,明月清风下,听老同志讲那惊险而美妙的体验,该是怎样一种惬意啊。说得本要安慰我的人,被我安慰了一番。

    与贾教授约定的时间是7月5日早上8点。因担心第二天迟到,头天晚上,丽妹下班后便直接开车回郫都区接我。桐儿本来要陪同我去,但他这两天在拉肚子,就由他妈妈陪我去。一家人当晚在郫都区的家里搞了个小的聚餐,算是对我的祝福。饭前,从不信迷信的岳母也焚了一炷香,在阳台前朝天遥遥一拜。天空与星辰,收了这氤氲而上的香息,也该把你的呵护降临于我吧。吃过晚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闲聊了许久。窗外,暮色变夜色,不觉间,街道上已经灯火阑珊。

    我们辞别父母,离开郫都,向省城进发。一路顺畅。途中还去华侨城,丽妹给我买了一双打勾的运动鞋,意味着足下生辉吧。

    晚间睡足了四个小时。凌晨4点半醒来,闻听密雨打在夜里,万树一响,窗棂频敲。再也睡不着,靠在枕上,就雨声淅沥里,写下随雨声流淌的文字。

    天微明,即起身,在外面廊道上甩手跺脚,一番小型的锻炼,把身体锻炼活络。洗漱毕,一个鸡蛋,一杯牛奶,吃了一顿简单而实惠的早餐,便出发了。

    蓉城的清晨与前几次住院时的感觉已大有不同。路线仍是老路线,沿街的各式建筑也引不起兴趣和联想。我坐在汽车后座闭目养神,细观呼吸想要入禅,好笑的是根本达不到那境界,于是任凭脑子信马由缰地或跑或跳或在草原静静牧马……

    很快到了医院,这里的拥堵、嘈杂,人挤人,匆忙的节奏,若不是近半年来的进进出出,早已习以为常,一定会为之震撼。这一年多来,跑华西竟然跑出了亲切之感,熟悉之感。

    轻车熟路到14楼血液科病房找到了正在开会的贾教授,他嘱我们先在病房走廊里等待。等待的时光总是很慢,但我不着急,在慢时光里游荡神思。我靠在走道的窗前,俯瞰窗外街道,只见人来车往,世界匆匆而有序地运转着,谁管你楼上一双闲得无聊的眼睛。我的身后,不时有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来来去去,一人一神色,万千的姿态。只是对于有的已无法步行需亲人搀扶着才能动弹的人,有的瘦得只剩骨架的人,有的因化疗脱光了头发的人,尤其是看到一位只有10多岁的小女孩,也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内心陡地升起一股股同情来。

    近旁恰好经过一位形销骨立,一望而知命不久矣的中年女士,她被家属搀扶着在走廊上挪动步子。奇怪的是她脸上并无悲切之态,我们错身的刹那间,她的眼角似乎还努力地对我挤出一丝和善的微笑。只见她很听话地配合着家属,叫怎么就怎么,整个人显得很淡定。

    蓦地,我的内心升腾起一种悲壮的情愫。细加揣摩,其实也含有悲悯、后怕的意思在里面。假如有一天我也到了这个地步,又当如何呢?

    我想,我一定会选择坚强。尽管这是一种多么无奈的坚强啊。

    是的,我会把亲人、同事、朋友、学生心目中的淡定、儒雅、担当继续保持下去,同时还要把骨子里流动着的浪漫本色,把我爱你,我爱世界的初心,即便在临终的时刻,也要原封不动地留在世上。想到这点,我竟然被自己感动了,眼睛里有了滋润的感觉。

    胡思乱想之中,贾教授从会议室出来了。我连忙跟上他的步子,随着他边走边做自我介绍。他的记忆力真是惊人,一拍脑袋,便说我想起你了。

    一切工作都顺利地运转起来。贾老师开了入院申请,专门叮嘱说美罗华是自费药,医院药房里没有这药,需要从外面购置等等。小叶和丽妹立即按照流程分工行动起来,我则像个老太爷一样傻傻地跟着胡乱转,楼上楼下,无问西东。

    其间,也有忙碌在工作岗位上的朋友,或专门,或偶然,或看似无意却有情,停下手中工作,用几秒钟的时间,发来关切的问询。

    我的天地里总是充满暖暖的阳光,照耀我,包围我。我自己不变成阳光都不行啊。

    一切手续完备。当我躺在血液科14楼加床159号上时,已是下午15点。

    抽血,填风险保证书,打抗过敏和保其他器官的针剂,在右手上套上心电扫描仪,交代完注意事项和可能的反应,做好应急的各项准备,把美罗华加注在输液袋里,在左手背上扎进针头……我人生的又一个第一次——化疗,就这么开始了。

    小叶坐在我旁边,略显紧张。丽妹坐在略远些的护士身边,低声询问着什么。

    第一支美罗华开始以极慢的速度滴下,无声无息地进入我体内。

    不到20分钟,我渐渐发起热来,额上开始出汗,越来越密。扭头看外面阴雨绵绵,今天的气温不过二十来度,正是宜人的气候,而且病房里也是中央空调下的恒温。

    我知道这便是所谓的副作用来了,但并无想象中的厉害,尚在能忍范围之内,自己可掌可控,所以并没有吭声。小叶却紧张起来,一边不断扯纸巾替我擦汗,一边叫护士过来。护士急急忙忙拿来体温表等仪器,一番检查毕,吩咐说,这是正常的反应,若大热,就喊我,若受不了,随时停止输液。

    护士刚一离开,我却猛地跌进寒冬里了。身体哆哆嗦嗦起来,毛孔似在冒寒气。小叶立即从专门带来的大挎包里拿出毛毯来,严严实实盖住我。此前,小叶和丽妹遵照医嘱,把镇压副作用的全副武器都装进这挎包里了。

    忽而热,忽而冷,如此反复几次。大约一个小时后,那冷热症渐渐消失了。护士笑着说,无碍,这是抗过敏的药在显效。

    抗过敏的药还有一种效果,就是让人沉入半睡半醒之中。这倒是我乐意的。

    巴不得此时美美睡上一觉,醒来时药已输完。可惜只是疲惫,神志恍惚,而并不能真正进入睡眠状态。

    第一支美罗华输完了,费时两小时。身体无异常。医生护士一番观察后,决定开始输第二组液体。这次是把剩下的五支全部注入输液袋里,且开大了滴速。医生预言,大约会在六个小时内输完。

    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治疗淋巴瘤的药物美罗华,虽然已经进入了社保范畴,却进入不了医院的采购清单。每支近三千元,全自费。这意味着,现在化作救命液汁涓涓流进我体内的速度,与我卡里的人民币缓缓外流的速度,成正比。

    在昏昏然然中,我的头脑依然清晰。我想,对于挽救生命而言,我能谛听出液体匀速滴入体内的声音,这声音或许还是美丽的。毕竟我两口子都是教师,又有30年的教龄,一年的收入也足够聆听几次美罗华救命的声音。可是,若是像我弟弟一样的普通底层打工者(这个群体在中国目前还很庞大),为了挣生活,总是用身体去拼,去熬,其收入却十分微薄;他们既无时间进行身体保健,也鲜有购买商业保险的意识。如果他们当中有人不幸患上重疾,面对如此昂贵的救命药,却只能自费购买,又当若何呢?谁能向他们伸出援手呢?

    天渐渐黑了下来。转头往窗外看去,蓉城已是万家灯火。丽妹点了外卖,但我并无胃口。勉强喝了一杯牛奶,便继续躺着,任时间在液体的滴答中缓慢流逝。

    凌晨两点时分,液体终于输完了。护士拔掉针管,取下心电仪。我继续躺着休息了一会儿,试着起身在廊道上挪动步子,感觉并无特别之处,便正常走动起来。值班护士惊奇而赞赏地盯着我看。贾教授值夜班,正在医生办公室埋头写材料。我轻轻走过去打招呼。

    他转头向我,观察一阵,连声说,不错不错。

    医院留客,半夜留客,微雨留客。可我哪里待得住呢?催促着小叶和丽妹急急地收拾行李洗漱用品,走走走,回郫都睡大觉去。

    只一天的住院时间,便已归心似箭,或许潜意识里,还是想尽快逃离这个其实并不讨厌的鬼地方。

    凌晨的街道和出城的道路,是那么顺畅、宁静。

    世界那么大,家那么小。我却更喜欢小小的家。在家里,总是比外面更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