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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烂(十)

    艾迪曾说过,手推车不是动产,没什么大不了,好找得很,超市外的停车场里摆放位置,一辆插着一辆,大部分的超市只要一枚一元硬币压进锁孔就可以解锁,推跑。

    “贵重的无非是车里头的家当。”

    想起他讲的,我很好奇那多出的一辆里车里是啥?

    之前,有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块聊天,艾迪讲他也偷过其他流浪汉的手推车。我那时正站着,听他讲,下意识捂紧口袋。JACK和约翰“嘿嘿嘿”地笑。

    我问他为啥偷,他说,“好玩啊。”;然后,扭头看着我,

    “你不觉得好玩嘛?”,双手一摊,耸耸肩。

    JACK和约翰就又“哈哈哈”地笑。

    “你不怕被抓到?”

    “不容易被抓到,抓不到的,我跑不快,把车一扔呢?”

    “嗯嗯~”

    “动脑筋,趁晚上,他们进24小时店上大号的时候。别碰三两人数多。嗯,成群的,等有单独跑路,时候。你要跟着他,小心点,跟久点,跟到进店,一般进去就是厕所上大号,小号都悄悄路边解决。手推车也不会摆在门口,在拐弯抹角的地方,比如,垃圾箱后头,水表箱边,就算,紧挨着墙,嗯,一眼很难看到。”

    JACK帮腔,有的人鸡贼,拉门进去,扭头就推门出来绕到边角看有没有推走他的车。

    “对,对”,艾迪又说,“你要从玻璃门看,他走进去往柜台的一边走过去,数个十几秒,那肯定是在脱裤子干‘那个’。”

    “哈哈哈”,JACK笑得打喷嚏,“干脆勇敢点,走过使劲拉几下厕所门,等里头又回应。”

    “推走车就跑?找个隐蔽的黑角落躲起来?”,我问。

    “不,不,我们天天都躲惯这些地方,找一找准能找到,他没车,跑起来飞快,绕楼绕圈圈。”

    我听他说话像听天书,尤其是喝过酒,断字断句。

    “车里东西繁乱,扔出去,几个大的,脱掉外衣,盖上。推着跑个路口,到几个行人旁,不慌不忙走,不要东张西望,可以边走边看街边店铺橱窗。”

    “你被抓到过吗?”

    “嘿嘿,一共才干过两次。”

    “为啥?就为了好玩?”

    “啊呀,被偷了几次,不服气嘛,好玩滴。”

    “车里的东西你都拿走了?”

    “哈哈,运气不好,两车破烂,撇路边了。”

    “连手推车一起?”

    艾迪两手摊开,耸耸肩,“你觉得可以当床铺吗?”

    “不能吧。”

    “当饭吃?”

    “你还掉车还可以拿回里头一块钱押金。”

    “这是SAVEWAY的车,押金二毛五,要推五条街。”

    我笑了,的确是,为了二毛五,推几条街回超市外边还掉,没意义,不如垃圾桶翻几只可乐瓶。

    艾迪讲他不反对偷或者抢另一个流浪汉的手推车;如果,有把握的话,毕竟里头收集了什么破烂非常不确定。但是他说他,说服不了自己那么干。说归说,堂而皇之的,我想那手推车里但凡有大半瓶酒,那也许就不一定了。看着他和他的同伴,老、弱、营养不良,张嘴说话牙都不全,我实在也笑不出来。

    --

    我见没车来车往,就干脆跑过马路回对面的人行道,简单打过招呼,走在他们仨后边,脑子里想的依然是那天晚上艾迪讲的故事。

    他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偷,在快过冬前。

    这里的冬天几乎只是下一些雨,很少有雪,无论哪种,潮湿与阴冷对一个夜无归宿的人而言,是彻夜的折磨。他讲他站在7-11二十四小时超市外,从玻璃门瞧见里头没有人排队,就跑进去弄了一杯折价咖啡出来的功夫,门口空空如也,他绕着几栋楼跑了个遍,正欲崩溃大喊大叫一番,耳边另一个声音怒吼而出,斜对面的街不远地,另一个气急败坏的怒汉,两手空空,四处疯跑寻他“家产”,边寻边沿街谩骂,转了圈回到原地,一会笑,一会哭。艾迪说他觉得又好笑又好气,车丢得太突然,另一个可怜蛋来得也突然,叫他无可适从,呆呆地靠在光秃秃的树下,端着手里的一杯咖啡,热腾腾的热气就快要歇汽。

    他觉得很痛心。我那晚听着,很同情,一车的家当,说没就没了,厚毯子、被子,其它什么的,说不定还有酒。他说他那时觉得脸颊发烫,额头和后脊梁也发烫,像欲燃起的高烧似的。他也说,没啥好抱怨的,该骂的脏话,叫另一个哥们替他卖力地沿街谩骂过了。

    说毕,他“嘿嘿嘿”地笑。

    那之后,秋末冬初之际,他没再去找他的手推车,没去寻求更多的过冬物资,反倒是在某种的平静里度过了好几天;而后一天,他从市中心城区辗转来了现在的这里,图书馆附近。从此,就安分于此。

    艾迪很知道自己的酒量,很少喝多,那天晚上,他少有地喝多了一点点,讲的话多了,自顾自地笑,话也多。

    手推车的小轮子,“吱吱咯咯”,我们一同走着,去到超市的后巷,从垃圾箱里翻出纸壳板,横竖铺好地铺,天就完全黑掉。

    冬末,春未开,自从睡在屋子外的街道上,时间就变成非黑即白,夜里多黑多长都无妨,只要是不下雨,最好也不刮风。

    艾迪的那辆车比较空,里面又三四条叠好的橙色毯子,一个大号纸袋子,里面有几只麦当劳汉堡。他说过为什么总是麦当劳,因为只有麦当劳才有一元汉堡,肉饼圆又大。我嘲笑他说的“大”,却也觉得双肉饼的汉堡特别好吃,油腻腻的吃完两只顶得慌。他的推车里还有两瓶酒,满满的两瓶,看瓶子的式样和颜色,是朗姆和黑麦威士忌。

    艾迪点了根烟吸一口,坐在铺垫上很适宜,指着手推车里的酒瓶问我要不要来点。我眼睛盯着他手指上夹的纸卷,无过滤嘴,头尾卷的不一样粗细,红色的烟丝燃得忽明忽暗。起先,我说的是算了,马上便后悔,怯生生地说,

    “我,能不能喝两口?”

    “当然!”,艾迪立马回答,挑挑眉毛,“你喝呗,车里有杯子。”

    他起身,提了提松垮的牛仔裤,把JACK和红胡子叫去后巷廊灯照不见的黑暗阴影里。

    我掏出衣袋里的杯子,已经被揉得竖不起形状,就从手推车里的一沓一次性纸杯子上抽了一只。

    手推车里其实有三只酒瓶,两瓶满的,还有一瓶是上次剩的大半瓶。我拧开那只半瓶的,到了小半杯,一口灌下去,食道里顿时火辣辣的,热流从胃里迅速传遍全身,暖烘烘的温暖,下午幻梦幻境的幻灯片清晰脑子里,不连贯也不流畅,一幕幕的画面,仿佛又睡过、梦过一遍。

    我靠坐墙边,屁股下是厚厚的两层纸壳板“床铺”,特意加铺的,很有安全感,眼神微微有些迷瞪,空腹饮酒通常都是这样,胃里那点洋玩意刚刚被吸收,进入血管不断变成一股股热流直窜脑门,把我击垮,站不起来,眼前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艾迪他们站在若隐若现的墙灯的光与影之间,从兜里掏出个什么,拔取盖子,用手指弹那玩意,狠狠地扎进胳膊,而后用另一只手指压住拔出来,用什么东西擦拭几下递给身边的伙伴。上次喝多了,艾迪问我知不知道是什么,我说,

    “红色的液体我只知道这些。”

    他笑了笑,“用来戒瘾的。”

    就没再说什么。

    艾迪的身影深深吸了口烟,暗灭的烟头迅猛燃亮,炽热的烟丝映亮他才刮过不久的腮帮子,又胡茬绵密。他仰天长吁出烟气,臆想与怅然若失相互交融,饶人的胡茬,纷扰的岁月。我靠在墙边微微侧向右,一只胳膊肘抵着地努力不躺倒,冬日清冷的空气,脑子里暖烘烘的热流。

    三个影子,一管药剂。

    我不禁对“包治百病”的药剂,疑惑不解。

    “他们究竟是想到什么?看到了什么?”

    直到我想起小时候的那个童话故事,才忍俊不禁“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卖火柴的小女孩。”

    “三个划火柴的‘小女孩’。”

    “这没啥错的,反正一无所有,还有什么比幻想更爽更重要的。”

    想着想着,我“嘿嘿嘿”地笑个没完,靠在墙上的背往下出溜,最后完全躺平在纸壳板的地铺上。乌漆嘛黑的夜和瞳孔一样深不可见,细小雨丝轻柔地飘过屋檐,落进墙灯照耀下的水泥地,纸壳板上,轻微地把它们滴答成深色,当滴答在脸上时,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一个人无论是谁,只要躺在坚实的水泥地,是不是就再也不会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