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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黑太岁》

    我以前问过老黑,太岁是真的吗?

    老黑神秘地笑了笑,又有些嫌弃:“那些老头老太太是傻,你也是傻吗,怎么可能是真的!”

    他从编织袋里摸出一块沾着泥土的玩意儿,那东西黑黢黢的,像是土豆,触感又软绵绵,仿佛活物的血肉,这就是太岁。

    我看着这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生理上犯恶心,就好那真的是一团蠕动的肉块一样,若不是现在倒卖这玩意儿能赚大钱,我才没兴趣掺和这些。

    “这就是一种菌子,野外长的,只是相对少见,那些傻子才愿意掏钱买。”老黑又迅速将那一团太岁收回了编织袋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一团太岁在被放进脏兮兮的编织袋口时,好像真的微微颤了颤。

    我急忙揉揉眼睛,可老黑已经将编织袋用一根红绳绑了起来,他提了提袋子,沉甸甸。

    老黑的名字不叫老黑,只是因为他皮肤黝黑,就像被太阳晒伤了一般,所以我们都叫他老黑。

    我一个月前因为偷窃被单位开除,百无聊赖的时候在一桌牌局上遇到了老黑。

    或许我们都是相似的人,我和老黑很快熟络起来,他看起来邋遢,可钱却不少,直到某天,我和他打完牌,在一家卖烤串的夜市摊灌了一整瓶二锅头,他才醉醺醺地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赚钱的。

    “那些老大爷老阿姨老怕死了,只要随便吓唬吓唬他们,再花言巧语几句,就能把这些卖出去。”老黑那时候脸上发红,路灯的照耀下,竟然有几分悚然。

    我那时没有收入,手头吃紧,就开始跟着老黑卖太岁。

    我们的套路是这样的,先物色好目标,那通常是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喜欢凑热闹,一个人也孤独,我长得端正,过去和他们熟悉起来,然后再神秘兮兮地询问他们知不知道太岁,告诉他们这玩意儿可以延年益寿,这么鼓捣一会儿,再牵扯出老黑。

    到那时候,我和老人一起凑钱买太岁,等钱到手,我们两个直接失踪,去到下一个地方,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这一块太岁能卖好几万,干了好几单,我也变得有钱起来。

    “这东西吃了没事吧,不会死人吧?”我一开始也有些担心。

    但老黑随便掰下一块那黑黢黢的太岁,给我一块,自己又咬了一块,嚼得很起劲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这就是普通的菌子,吃进肚子里没事的。”

    我看了看手里那有点脏的太岁,内心却有一种忍不住的好奇,我轻轻将其送进嘴里咀嚼,韧性十足,一点儿也不像平常吃的蘑菇菌子,倒像生肉,好在这玩意儿没有味道,虽然口感恶心,但我还是咽了下去。

    正如老黑所说,我什么事都没有。

    只是这太岁好像真的有什么魔力一般,自从我吃下过一次,每次见到太岁,内心都涌现出一种渴望,想要掰下一块尝尝。

    每当这时候,老黑就会笑嘻嘻地和我一起分享一小块太岁,然后颇有深意地和我说:“别急,咱们一起赚大钱,不会亏待你的。”

    但我知道,我只是在给老黑打下手而已,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把我踢走自己单干。

    一个念头开始在我的心中滋生,我在想,老黑是从哪里弄到这些菌子的,如果我能学会找到这些东西的手段,是不是也能自己干?

    甚至......某些更加邪恶的念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只是,仿佛知道我的想法,又或者本身就很谨慎,老黑从来不告诉这些太岁是哪里采的。

    我也拿着找过一些卖菜的,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明白是什么菌子。

    焦躁占据了我的脑子,我旁敲侧击,可老黑口风太紧,说什么也不告诉我具体的。

    只是,我和他相处久了,也逐渐发现了一件事。

    每个月十五的那天,月亮最圆的时候,他总会消失大半个夜晚,不知道去了哪里,等第二天,那干瘪的编织袋里就会装得满满当当,全是太岁。

    我确信他那一天是去挖太岁了。

    一个计划在我心中逐渐成型。

    这天,又是十五,月亮很圆,照亮了大街,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拉着老黑喝了会儿小酒,等他微醺,我装作醉酒,躺倒下去。

    过了一会儿,果不其然,老黑站起身,拿起了那空荡荡,脏兮兮的编织袋,走出了屋门。

    我很快爬起来跟上,不得不说,老黑的防范意识很好,走在路上还经常回头确认身后的状况,有好几次,我差点儿就被发现了。

    好在老黑喝了酒,走路本身颤颤巍巍,他一路朝着城外去,脚步虚浮,却又轻快,我有时候得小跑才能跟上。

    跟着跟着,我发现了不对劲。

    老黑没有上山,也没去郊外的田地,而是朝着一片荒地走去。

    这个年头,乱葬岗还是很常见的,有的是农村人自家弄的,后来一些死在荒郊野外的人也被埋在了那附近,久而久之,谁也分不清碑上的字,全都混做了一团。

    老黑来这里做什么?

    我内心的困惑越来越加剧。

    只见他摸黑进了乱葬岗,黝黑的手在那些东倒西歪的墓碑上摸索,似乎在辨认着什么。

    我躲在一块坟头后面,远远地看着,生怕被他发现。

    一大片乌云挡住了月亮,整个乱葬岗昏暗下来。

    我看到,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工兵铲,正在挖着什么,联想到太岁外面那都是泥巴的模样,我觉得他可能是在挖太岁。

    太岁是坟地里长的?

    有什么菌子会在坟头长?

    我越来越疑惑,眼睛盯着老黑,视线移动,却偶然看到了我藏身的这块墓碑。

    墓碑上,一张脸正森森地与我对视。

    我心一紧,差点叫出声,可等我看清楚,才发现那是墓碑主人的黑白照片。

    碑上的字看不清,但我看着那照片,却感到一阵悚然。

    因为这人我认识,就是之前买过太岁的老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葬在这里,我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一阵嗡嗡的蜂鸣声。

    这蜂鸣声盖过了蝉鸣,盖过了溪水的潺潺声,也盖过了老黑一铲子一铲子挖土的声音。

    片刻,我才想起自己在干什么,心脏一阵狂跳,我急忙看向老黑的位置。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乱葬岗安安静静,那昏暗的杂草随风摇曳,好像里面藏着一个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感到胸口的心脏狂跳,后脖颈传来一阵凉意,我急忙看向身后。

    婆娑的树影朦胧,像是有人影在那里伫立着。

    令人胆寒的寂静笼罩了整片坟地。

    我冷汗直流,不敢动弹,那墓碑上的照片好像也在嘲笑我,嘴角竟然带上了一丝冷冽的笑意。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我顾不上被老黑发现,立刻站了起来。

    朝着后面走了两步,我又忽然涌现出一股好奇。

    老黑到底在挖什么?

    我能感到自己的手脚在颤抖,可那种惊人的渴望压制住了这些战栗,我转身,朝着老黑之前所在的位置走去。

    脚踩过杂草,我往前,越过好几个墓碑。

    隐约间,我觉得这些墓碑上的照片都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些我欺骗过的老人。

    每一步都极为沉重,那些柔软,新鲜,潮湿的泥土就像一双双惨白的手,拉扯着我的鞋子,不让我继续往前,可某种命运一般的驱动力却让我无视了这些阻力。

    我终于来到了那地方。

    我看到,这里是一片坟头,可上面的土已经被工兵铲挖开了,暗黑色的,湿漉漉的泥巴堆积,中间,是一口斑驳的棺材。

    棺材的盖板已经被挪开,我看到,棺材盖板的内侧,掉漆的痕迹如同用手指抓出来的一般凌乱。

    棺材里躺着一具尸体。

    我咽了口唾沫,某个答案呼之欲出,但我的内心并不想就这么承认,我朝着棺材里看去。

    遮蔽月光的乌云此刻正好散去,皎洁的光华再度照耀大地。

    我看到,在那口棺材里,破烂的寿衣下,没有人类的遗骸。

    只有纯黑的,蠕动的,糜烂的肉块,在那本来应该是尸体的位置颤抖。

    整个尸体,整个尸体都被那黑色的肉块占据,又或者,这黑色的肉块才是真正的尸体。

    这是太岁?

    我们之前卖的就是这个东西?

    我和老黑之前吃的......就是这个东西?

    老黑每个月十五号,就是来坟地挖开棺材,从这些尸体上取来太岁?

    这些尸体,都是曾经吃过太岁的人,他们死后,都会变成太岁?

    无数的猜想在我脑中炸裂,我顿时感到一阵恶心,胃部翻涌,想要将吃掉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但下一刻,更加令人胆寒的景象出现了。

    那寿衣之下蠕行的黑色肉块上,好几只眼睛忽然睁开。

    那些眼睛像是人类的瞳孔,满是血丝,带着惊恐,绝望,痛苦的神色,一齐看向了我所在的位置。

    那肉块上,手指粗细的触须延伸出来,攀爬到了棺材口,像是想要从那囚笼里挣脱一般。

    我吓得后退了几步,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这坟墓主人的照片。

    老旧的墓碑上,黑白的照片里,老黑正朝着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没有顾得上其他,立刻转头,拔腿就跑,我回到我们住的地方,立刻收拾东西,连夜离开了这座城市,逃得远远的,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那个夜晚,老黑,太岁,都被我埋进了心底。

    由于我赚了一些钱,所以得以在一座小城市做一点儿生意,后来,我和一个女人结婚,有了孩子,那个夜晚的一切都像是已经远去了一般,只在某些时候,譬如每个月十五号,月亮最圆的时候,那些事情才会从噩梦深处涌现,令我惊醒。

    时间到了今天,除夕,外面热热闹闹,大红灯笼高照,街上到处都是人。

    我和老婆孩子在家,从窗户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这时候,我才能感到真正的安宁。

    窗外有一只求食的野猫,我见它可怜,将碗里一块吃了一口的菜丢给它,野猫喵喵叫了两声,立刻开始撕扯起食物来。

    我将视线转回屋内,年夜饭相当不错,尤其是那一锅蘑菇鸡汤,鲜香味美,我喝了两大碗,放下碗的时候,老婆还在说着。

    “我今天在菜市遇到个卖菜的,他卖的菌子倒是不错,看着脏兮兮,都是泥巴,没想到味道真的蛮好。”

    咯噔——

    听到老婆的话,我拿着筷子的手忽然停住,我看向老婆,她还在说着,脸上是狂热的表情。

    窗外传来了猫咪的叫声,凄厉,悲惨,带着令人心里发毛的,彻骨的寒意。

    “那人说来也怪,长得好黑,就像被太阳晒伤过一样,我记得他说这东西叫啥来着......”

    老婆思忖片刻,才脱口而出。

    “......对了,叫太岁。”

    我听到这名字的下一刻,某种源自亘古的,超越时间的呼唤在我耳畔响起,我的腹中,那蠕动之物撕裂内脏,折断骨骼,从我的每一根血管里蔓延出来。

    我瞥了一眼窗外,那野猫正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从它的嘴里,黑色的淤泥一般的肉块睁着无数的眼睛正涌出来。

    我感到腹部一阵绞痛,那衣服底下的皮肤骤然凸起,像是有活物一般正寻找着能够突破的缺口,这凸起从肚子来到了胸口,喉咙,那滑腻而冰冷的事物触碰着我的扁桃体,鼻腔,耳朵里的鼓膜,在我的眼球之下瘙痒,朝着大脑攀附。

    我看到,我的老婆,孩子,和我一样,那蠕行的怪物从他们的嘴巴,鼻子,耳朵里钻了出来。

    无数的眼睛相互对视,没有飞溅的鲜血,没有痛苦的惨叫,也没有奋力的挣扎。

    唯有迎接全新人生的那柔软濡湿的蠕动声音,连绵不绝。

    我们三人彼此交融在一起,就像回归了最原始的姿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永远在一起。

    那摇曳的触须仿佛构成了一首源自亘古的歌谣,在房间里回荡。

    嘭——

    窗外,烟花炸裂,姹紫嫣红,新年的钟声敲响。

    一切都将重获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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