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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

    那时候整个村都是泥墙的瓦房,道路泥泞,两旁是猪栏牛栏,臭烘烘的味道贯穿四季,还有鸡飞鸭跑狗叫的声音。我和两个堂哥走街串巷后找到了坪田爷爷的家。家里仅有他一人。

    坪田爷爷住的地方叫坪田村,所以我们都习惯这样称呼他。坪田爷爷是奶奶的母亲捡来的,所谓的亲近,也只是养育之恩,与我们其实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听奶奶说,坪田爷爷小时候骨瘦如柴,冬天里穿个烂草鞋瑟瑟缩缩,黝黑孱弱的躯体给人一种随时会死掉的感觉。还年幼时,他的父母曾经来找过他,最后因为实在无力抚养,还是没把他带走。

    坪田爷爷的家极其简单,空荡的堂上没有可祭奠的“天地君亲师位”,堂门永远是暗无天日地禁闭着。没有筑窝的堂燕,没有逢年过节的楹联,蛛网将人气尘封,瓦上的炊烟闷出一点生气。唯一有暖的是他自己睡的,布置在阴冷堂屋背后的床。一只泛黄的老灯泡给足陪伴的光明,在这种蛇鼠虫易出入的老房子里,是难得的安全感。平常人家有的猪、牛、兔、鸡、鸭、鹅,他没有,更没有电视机。偶时得到一只狗,从小到大陪伴他,狗老死或是流浪,消失在他的世界,一切回到原点。

    房屋背后是棵爬满青藤的老榕树,春天有动听的喜鹊,冬天枝头寒鸦点点。关于人们在树上死于非命的传言,我从小就有耳闻。每次黄昏路过任何的大树我都惊恐于那些因病无救的、生活绝望的生命。老年一点的人面对这些似乎是淡然的,坪田爷爷也是个看淡生死的人吗?他独自一人什么都不烦忧,安分守己,一生坦荡荡,也什么都不怕。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笑呵呵的,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我想,他对现有的生活知足常乐吧。

    他曾靠烧炭为生,早出砍硬木头断成一节节,晚归背着脏黑的麻袋,里面全是烧好的木炭。别人的木炭喜欢掺水掺沙,而坪田爷爷永远实诚,一清二白受乡邻尊敬。我曾经总以为山上冒烟的地方,就是他烧炭所在之地,那是他的存在发出的信号。

    他捡桂花树枝烧火煮饭给我们三兄弟吃,年幼不知贫乏是什么的我们,不知道一顿煎炸猪皮就是坪田爷爷最丰盛的餐宴了。饭后我们和他同挤一张老木床,床架咯吱咯吱的松散。四个人在这阴冷的屋子里,温暖而安全。

    他的爱好是打字牌。在一生看似漫长的岁月里,这是他一天到晚除了烧炭谋生外,消遣时光的唯一方式。不论输赢,始终是那个笑起来和蔼可亲、风轻云淡的人。坪田村距离我们村有几公里路,坪田爷爷时常徒步来访我家,每次来一定带吃的,少不了那时舍不得买的猪肉。我的亲爷爷也总是把坪田爷爷当兄弟对待,奶奶待人也从不以三六九等区别,不以富贵贫贱看待。家里因为坪田爷爷的来访而酒香肉香洋溢满屋。他也总是毫不吝啬地给我零钱,夸我的字写得刚正,年年三好学生是优秀的,鼓励我再接再厉。薄暮,他又一瘸一拐回去,再三劝,也留不住他。他似乎从不习惯在别家过夜。我也是个睡觉怕陌生地的人,就像那时候奶奶说的一句玩笑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自己的窝,才觉熟悉温暖,没有威胁,噩梦也不容易钻进来。

    后来他转到五保户的砖瓦房里,在那里老年人多,每天打打字牌,还有电视可看。相比此前的生活,的确改善了许多。我们三兄弟又来看他时,他用积攒的钱买来猪肉,配着青椒,还有豆腐干和豆芽,青椒炒肉的辣爽,我始终记得,始终喜爱。

    坪田爷爷在五保户的房屋里仅待了稍微幸福一点点的几个岁月。在那段岁月里,他也历见老同伴们一个个病死而去。五保户小院里的风越发的冷寂。

    坪田爷爷走的时候我没能再见最后一面,他是喝农药自尽的。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个秋天。秋雨冷冷,打在五保户对面的旧操场上,那有用竹竿和雨布随意搭起的蓬,他的棺木就停留在里面。除了风雨飘摇声,很安静。没人哭丧,檀香绕来这人间最后一点余温,是我们三兄弟给的诀别,这世界还有那么几个人记得他吧。冒雨前来,看着一口漆黑的棺木,我和两个堂哥默默无语,拜完香,最后看一遍青山,即便年少,也知云来云往,散不尽愁肠。山野的炊烟,不再是年轻时候的他烧炭存在的信号,原来只是预兆着命运似野云苍寥。

    这灵堂相邻处就是一座山,上面寒鸦点点,对着岁寒嘶鸣。萦绕山前山后,徘徊不知所去。

    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买来农药,我无法想象。在喝下去那一刻,他也不会知道,在人们眼中,他是个乐观坦荡的人,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可是,谁又曾温暖过他的世界,获得的仅有的微光,也无法照亮那暗无天日常年禁闭着的堂门,暖不了岁寒的旧棉被。

    他的荒冢遗留在山脚泥泞的路边。清明时节,周边的坟堆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鞭炮齐鸣。剩他的,荒草丛生。

    那段回归他的瓦房的村路,如今已经铺上了水泥,周边高楼林立,逢年过节,热热闹闹。他的泥墙瓦房,沉睡着。雨落枝头,屋后的大榕树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喜鹊带不来欢悦,寒鸦点缀了一个人潦草的生悲。

    鸦鹊已无声。光阴的痕迹,尘封在了暗堂的时间流里,漩涡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