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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不大的树

    村对面的山脚下有个万亩莲塘,莲塘旁的小山坡上伫立着小泥房。

    阳光投射在小山坡上茂盛的松林间,阴影斑驳,有一群跳跃的松鼠,偶尔抖落干果,掉在舒软的松针毯上,听得到清缓的回弹。

    面向小泥房门的左侧是一棵三四米高的树,见光最多,但经年累月的光华都无法使它长大。树虽小,却奇崛绮丽。人们叫它“千年不大树”。

    盖瓦的小泥房有两层,沿着高陡的木梯,能爬上刚好容得下两个人遮风避雨的第二层木楼。

    那时候,夜里从村上远远望去,总能看到小山坡上萤弱的光。听大人们说是守夜的莲塘主人和她的小女儿。

    我是八岁时,有一次上山采野果,忽遇山雨大作,无意间来此避雨。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

    “哥哥,来这儿!”是个清脆的嗓音。

    我回过头,见二楼有个马尾辫的小影子在招手。不一会儿,她就娴熟地从高陡的木梯上下来了。

    她长得像这万亩莲塘里的一朵莲,上身是白色花边衣裳,下身是绿短裙和藕色鞋。脸红扑扑的,眼睛也圆圆的,很可爱。

    这时候,有一群鸟儿在屋旁那棵三四米高的千年不大树上扑翅。

    是长长尖嘴的白鹭,在风雨飘摇的千年不大树上栖息。都下雨了,白鹭也不会躲避,怡然自乐。

    “是你们养的吗?”我指着那儿问。

    小女孩摇摇头:“白鹭才不是驯养的呢!”她有些不高兴。

    “它们带我飞。”她停顿了一会儿,侧着小脑袋看我,乖巧地笑了。

    “它们会带我飞。”

    女孩嫩鼓鼓的小手指着那群白鹭,重复着刚才的话。

    这样天真的话,我也爱听。

    “它们总是来?”

    她又摇摇头:“我生日的时候。”

    原来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过的是四岁生日。

    “你叫什么?”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她蹦跳着。

    我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妈妈教的?”

    “唔……”她摇摇头,然后抿着嘴笑。

    想必她的妈妈买礼物去了,我没多问,只想着雨停,能尽快离开。

    “哥哥留下来。”她的嗓音幽静空灵。

    “雨停我就要回家了呢。”我回答得漫不经心的。

    “哥哥留下来……”她轻扯着我的衣袖,明净的眼眸仰望着我,开始有些焦虑不安。

    我确定她很少有玩伴,在这山野中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出现的。

    这场雨临近傍晚才停歇。她的妈妈还没见回来。我索性陪着她,逛一圈万亩莲塘,不知不觉已向晚。

    她在白鹭上,我只能握住白鹭的长脚。我们遨游在万亩莲塘的仲夏夜中。鱼群的暗影逡巡穿梭,莲塘中心处忽而有了微光。

    “是莲灯。”她非常兴奋。

    我们靠近那里时,彩光直逼天上,在一朵巨大的暗云底下影映出鱼跃龙门的画面,还有天大的莲花。

    一群白鹭队列齐整,在闪着萤光的莲叶莲花间飞跃,我才感觉到自己已经变得很渺小。抓住白鹭长脚的手臂有些酸累,但脚下蜻蜓点水的欢愉让我乐此不疲。

    我们飞向漫山遍野,不怕黑暗,也不怕猎豹豺狼,只要能飞翔,就异常勇敢。

    “七色萤火虫。”

    任何微光都逃不过小女孩的明眸。

    当我们升上高空时,望见深谷那边的七色萤火虫冉冉而起。

    她告诉我,七色萤火虫总是大概在这个时候从那边出来的,然后向四面八方扩散。所以每次她都会提前来。

    扩散的七色萤火虫在草丛里、松林中、秋千上和女孩的长发间,随晚风摇曳成光的海洋。

    “妞儿!”我忍不住惊叫。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兴奋使然。

    我们把七色萤火虫装进布袋中挂满了千年不大树的枝头。她就在我旁边的枝丫上荡秋千,我手中的盛夏果实,和她一样的甜。

    “哥哥一起。”

    我颤颤巍巍地上去扶着她的秋千。

    欢笑了一整天,不知她何时睡着了。我怕她摔落下去,便把她从秋千上抱了下来,我们的重量险些把细枝丫踩断。她蜷缩着身躯,一只嫩鼓鼓的热乎小手靠着我的脸颊,怕惊扰了她,我只能轻柔地拨下。

    万亩莲塘,花香清雅,百虫鸣乐。她在我的怀里睡得很熟。

    再眺望时,遥远的夜空中繁星点点。

    天微微亮时,她开始醒来。眯着惺忪的小眼睛偷偷看我,我过了好一会才知道她醒来的。她见我看她,羞涩地蜷缩一下身子,把头埋进我的胸膛。

    “天亮了,哥哥要走了。”我摸着她柔软的头,不知为什么,懂事以来,隐隐作痛的分别,这是第一次。

    我也不知道她的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但我必须要离开了。离开也只是因为我本不属于这里,不可能拥有这里。

    我感到胸膛有一股潮湿的热流在浸透。她的身体在颤抖。

    “别哭!妞儿。”我轻拍她单薄的小臂膀。

    “哥……哥……留……下来……”她很委屈。

    “我还会回来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虽然这儿离村并不远。但我知道,很多时候,转身即天涯。

    “我看到千年不大树上闪闪的萤光就能知道你在唤我。到时候,我就会回来。”

    “真的吗?”她肯抬头看我,泪眼晶莹,晶莹里闪出期盼的光芒。

    ……

    我并没有骗她,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但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

    十八岁时,我再回故里,听说她死了,在她五岁生日的夜晚。她漫山遍野地捕捉七色萤火虫,整棵千年不大树的枝丫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萤光袋。

    人们说那天晚上,满山坡都被点亮,这是他们见过最亮眼的光。

    人们说她是抑郁而死的。因为等待,心枯力竭。

    人们说她根本没有妈妈,只是孤单地长大。

    人们都已经惧怕那个地方,没人再敢经过。

    我心有不甘,终于还是去了那儿一趟。千年不大树已经干枯萎靡了很久很久,残枝上是零零散散的破布袋,日晒雨淋多年,成了祭奠的苍白。枯枝上的铁圈猎具已锈断。干涸的万亩莲塘,泛滥不堪着青苔。唯独空余小泥房。

    七色萤火虫的山谷中,白云千载空悠悠。

    偶有几颗松果掉下来,眩晕的松林上空传来咄咄的几声怪叫令我不得不离开。

    夜里从村望去,偶尔还能看到小山坡上的千年不大树闪着萤弱的光。

    我始终觉得她还在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