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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四十九岁的新郎

    建安十四年春,我回到吴。从去年秋天出征赤壁开始到回来,算算也过了半年。

    不过半年时间,孙府却起了许多的变化。在我离开后孙权又娶了一位徐姓女子。那位女子据说家世显赫,她的祖母是孙权的姨母。因此刚进入孙府,她便摆出了一付“主母”的样子。之前的那位谢夫人,因为不肯屈居于下,被她屡次刁难,以至卧病在床。本来就沉默的她于是更沉默了,孙府上下都没有人感觉到她的存在。

    所幸的是,也许认为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不足以对她的地位造成威胁,又或者认为我并不那么容易对付,在我面前,她并未表示出什么明显的敌意。每次见面我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在这院墙间相安无事地并存着。

    茹十一岁了,精致的面容有玉一样的温润气质。她看见我回来十分开心,每天都缠着我要我讲赤壁的事情给她听。当她安静地听的时候,眼睛会发亮。

    而十八岁的孙尚香彻底成为吴夫人的一块重大心病。有时候吴夫人都觉得这个女儿是要嫁不出的了。她会叹气说,早知还不如把她嫁给甘宁。

    春天快过去的一个早上,孙尚香风风火火地冲进我房间,急急地对我说:“外面,外面有个男子,你一定要看看。真的--太帅了!”

    我本不想去,磨不过她纠缠,便随她去了。走到花园,看见那里站了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剑一样的双眉间有锐利的英气,白袍银铠,宝剑上的黄金吞口闪烁着明亮的光。

    真是个英俊的男子。我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江东军中应无此等人物。我忍不住问他:“请问将军姓名?”

    “在下赵云。”他平静答道。

    “赵云啊!”孙尚香兴奋地冲到他面前,“可是长坂坡的赵子龙?”

    他正要说话,房门开了。孙权拖着一个男人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于是赵云迅速地走了过去,站在那人身后,面容是近乎冷漠的平静。

    “来见过刘皇叔。”孙权笑着对我说。

    我上前施礼,目光落在那男人脸上,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或许年轻过,他或许美丽过,可此刻他只是一个经历了太多沧桑而失去梦想的中年男人,四十九岁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残忍的精光,四十九岁的身体里是不再美丽的萎缩了的灵魂。

    而孙尚香,十八岁的孙尚香,年轻,美丽,拥有火一样的梦想和热情。此刻她正一脸迷醉地,用了我那个时代的女子见到梁朝伟时的眼神看着刘备身后的赵云,对即将上演的悲剧一无所知。

    又过了几天,一个傍晚,我在房间里看书,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小声地哭。

    我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茹。我惊讶地问她,怎么了。

    “他们都说姑姑要嫁给刘备了,他们都说姑姑要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是不是真的?”她哭着问我。

    我说:“你姑姑她--总是要嫁的。”

    “可是她不会喜欢刘备的啊,她不会幸福的啊。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强迫她嫁掉呢?”

    面对她饱含泪水的眼睛,我无言以对,我只好走过去揽住她单薄的肩,说我随你去看看她。

    推开孙尚香房间的门,却见她在安静地叠着衣服。

    “你在做什么?”我不由问道。

    “收拾东西。”她头也不抬,冷漠地说道。

    “收拾东西做什么?”我愚蠢地问道。

    “不是要嫁了吗?先把东西收拾好。”她口气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出去庐江或者会稽玩上几天的事情。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痛不欲生的孙尚香,我已准备好了许多安慰的劝解的话。可此刻面对她的平静,我心里反而痛起来。

    “姑姑你不想嫁的是不是?姑姑你不要这样子。”茹哭着说。

    “不想嫁又怎样,”孙尚香把衣服一件一件放进箱子,用了冷淡至极的口气说,“你问问云影,有几个女子是说想嫁谁就能嫁给谁的?”

    “你不要这样子,你哭出来或许会好受些。”我忍不住说道。

    “哭有什么用?”她报以冷笑,“你不了解我兄长吗?你那时候没有哭够吗?”

    我脑袋嗡地一声涨大了,我快步冲出门,深吸一口气看看天。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第二天,周瑜差人加急送来的书信到了我手中。他说他很担心刘备来借荆州的事。他说他在江陵和曹仁对峙,实在无法脱身,但拜托我尽量阻止此事。

    我去见孙权,推开书房的门,却发现刘备也在那里。

    我怔了怔,想要转身出去,这时孙权叫住了我。

    “都是一家人了,也没什么可避的,”他笑道,“我正和皇叔商量荆州的事,你也来听听。”

    那便是赶巧了,我安然坐下,发现刘备也在悄悄地打量着我。

    “皇叔要借荆州?”我似笑非笑地问。

    他怔了一怔,然后并不急于回答,先叹了口气,又在脸上堆出些忧虑的表情来,说:

    “飘零了半世,皆是所遇非人。今日得到将军相助——”

    “皇叔借荆州,几时还呢?”我打断他的演讲,很不客气地问。

    “不出数月,待立了根基便还。”他理直气壮。

    “若是不还呢?”

    孙权咳了一声,喜怒莫辨地瞟了我一眼。而刘备脸上也闪过一丝尴尬。可他毕竟是懂得收藏自己感情的世故的男人,那丝尴尬转瞬即逝,他笑起来:

    “我与将军有同袍之义,怎么可能负了将军?”

    怎么不可能负,后来你便负了他。我在心中念着,却又说不出来。我回头看孙权,他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主公,”我走到孙权身边,小声对他说,“即使他守信,此事也对江东无益。”

    孙权没有说话,脸上出现犹豫之色。

    这个时候,刘备瞟了我一眼。

    “夫人说的,是周都督的意思吧?”他突然这样问。

    我的心顿了顿,我盯着刘备,厉声说:

    “这不是皇叔您该评价的事情。”

    “谁的意思?”这时,孙权看着我,也这样问。

    我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是么,”刘备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慢慢走到孙权身边来,俯下身,用了迷寐的语气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以周公瑾之才,恐怕不久为人臣罢。”

    我感觉到孙权的身子微微一凛。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厉害,血都涌到脑上来。我想呵斥刘备,但又觉得这时呵斥他无济于事。我转过头,伏在孙权面前,绝望地去拉他的手:

    “主公……别听他的……”

    孙权毅然推开我的手。

    “行了,”他厉色道,过了一会,神色又缓和下来,他看看我又看看刘备,然后说:

    “你们出去,容我想想。”

    刘备安然告退。我却一直不肯走,用悲愤的目光看着孙权,他对着案上的地图发着呆,完全不再理会我的存在。

    我不容他有发呆的机会,只是迭声说道:

    “主公,是刘备需要我们的力量,但我们并不需要刘备的力量。我们--”

    “孤在丹阳的树林中曾见过一种狼驯过来的犬,”他打断我的话,转过身来缓缓对我说,“它们的爪牙很锋利,它们能撕毁任何猎物,但如果没有猎物的时候,他们会反噬其主。”

    我呆呆看着他,许久,冰凉的感觉一点一点爬上我的脊背。我本不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我渐渐明白过来……

    “刘备不会是一个任你摆布的猎物,而公瑾他更不可能是那种犬!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悲愤以极。

    “你住口!”他重重地一拍案子,案边的白玉砚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急急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指着我的脸怒道:

    “你们都变了!你们每个人都把‘公瑾的意见’挂在嘴边,你们谁曾想到过孤的意见?”

    我说:“我们并没变,是主公您变了。”

    他跌坐下去,无力地摆摆手。他叹着气说:“出去吧,我累了。”

    我看过知道结局的电影,我读过知道结局的书,每一次我都知道那是个悲剧,可我只能看着它发生,无力改变。

    可这一次,我不是在看电影,也不是在看书,我亲身参与了其中。我从未想过要改变这个历史,但这一次,我想到了。

    如果可以改变,一切都会好起来吧,孙尚香不会远嫁,荆州不会失去,而周瑜,甚至也不会死。

    我要刘备死。

    军中认识的将领都带兵在外。我在吴附近的军营转悠了几天,终于找到一个叫贾华的将领。

    看到他时,他正蹲在江边,一边喝酒一边对着江面骂刘备。

    我过去拍拍他的肩,他转过头来,眼中有些惊惶。

    而我很自然地对他笑,我说:“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你带五百刀斧手,听我安排。倘若事败,一切由我承担。”

    刺杀刘备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并不是因为败露或者是因为操作不成,而是在约定的日期,刘备安然地走过本应有刀斧手的街道,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贾华他们消失了,消失得干净得好象那一天只是我梦中发生的事情。

    我愤怒地在营中找到他。他不安地看着我,脸上全是歉意。

    我怒骂他,然而一个人走出来,制止了我的责备。

    他说:“这件事是我制止的,请夫人见谅。”

    那个人是鲁肃。

    我和他在江边喝酒。不知怎样又说起了周瑜。

    他苦笑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与公瑾意见相左。”

    我说:“你不相信他。”

    他沉沉地说:“我并非不相信他,只是他的世界,是我无法企及的。即使他相信他不需要刘备,可在我的世界来看,除了招揽刘备,我们并无别的出路对抗曹操。”

    我笑道:“倘若你们因此反目呢?”

    他正色道:“不止是反目。即使是抛开性命,我也要坚持的信念。”

    我说:“公瑾会很欣慰你这种坚持。”

    “为何?”

    “因当年的他,并没有错看了你。”

    婚礼那晚刘备失态了。他喝着喝着酒就将自己灌醉,然后他老泪纵横地说起了他的前半生。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其他人。

    最后是赵云将他背回去。

    半个月后在京口渡口,刘备踌躇满志地带着他的新夫人向孙权告别,怀里揣着荆州地图。

    我想和孙尚香说几句话,可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临行的时候,她淡淡地说,云影,我走了。

    我说你走吧。

    她转身上船,上船前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一刻,我终于在她眼睛中找到哀怨。

    她并不是在看我,也不是在看孙权,她并没有看任何人。也许她要看的是一个不在这里的人,也许她谁都不想看,她只是想最后看一眼这片生养她的土地。

    “如果父亲仍在,姑姑就不用嫁给她吧。”茹哽咽着说,紧紧靠在我身上。

    我叹口气,只能将她揽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