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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在此间

    我送了信给暨艳,只说是我邀他赴宴。他很爽快便答应了。

    赴宴那日,他带了张温同来。张温是数次使蜀的使官,仪容秀丽,同样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暨艳的选曹郎便是张温所荐,听说二人感情一直很好,却没想到好到赴宴也要携他同来的地步。

    我也只能带他们二人一同上去。走入武昌最好酒楼的包厢,不仅是他们,连我自己也微微吃惊。

    屋里全是人,全家,朱家,顾家,步家……江东几乎所有大族的代表都在这里了。

    也不尽是贵族子弟,他们还装模作样地找了出身较低的官员来作陪。我甚至发现骆统也在这里。

    他们看见暨艳进来,便纷纷站起来,嘴里说着好听的承迎的话。

    暨艳却一语不发,置若罔闻,冷冷看我一眼,转身要走。

    还算张温拉住了他。他再要走,这时全琮已迎了上去,拖住他的手。

    “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子休叙叙话,交个朋友。此席绝不谈公事。”全琮笑道。

    他甩了好几次,都没甩去全琮的手。终于是不反抗了,任由全琮将他拉至座位前,皱着眉头坐下。

    他坐下后,我感觉屋里的人明显松了口气,也纷纷坐下。

    我在骆统身边坐下,低低问他:“怎么你也来趟这浑水?”

    他苦笑:“他们硬要拖我来,我有什么办法。”

    我还以苦笑。看来即使是封侯拜将,官职比他低得多的高门大户子弟的意志,也是不敢违逆的吧。

    这时酒家端了精美的酒菜上来。一列歌姬,身着绫罗,纷纷进来陪酒。

    坐暨艳身边那歌姬,想必是他们下了苦功夫找来的。那女子肤色玉曜,发黑如墨,即使我见了,也起了怜惜之意。

    暨艳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是皱着眉坐在那里。全琮不停地与他说话,他也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张温,虽然看起来也不太自然,但始终不时说上几句话,夹上一筷子菜。

    见暨艳始终不动,全琮对他身边那歌姬使个眼色,那歌姬便垂下眼,将酒盏举至暨艳面前说:

    “暨大人请喝了这一杯酒吧。”

    暨艳扭头不顾,不为所动。

    那歌姬又凑近一步,跪在他身前,说:

    “暨大人若不喝,回头妈妈饶不了蕊歌。”

    声音哀切,我认为她所说的也并非谎言。暨艳没有动,她纤纤玉腕便举着酒盏一直捧在他面前。席上完全安静了,人们都停下来,千种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暨艳看了一眼那女子,叹口气,终是将酒盏接了过来。

    人们再次松了口气,席间的气氛又活跃起来。寒暄声、祝酒声此起彼伏,接连不绝。身处其中,暨艳虽然脸色阴沉依旧,但不时还会喝上两杯酒,或对别人的奉承话点点头。

    我在一旁看着这些人,保养良好的皮肤下包着腐烂的肉,锦缎长袍下长满白蛆。但若大家都是这样的人,也并不是特别坏的事。

    我宁愿暨艳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酒至半巡,一直是贵族子弟不停地说,暨艳始终不曾说一个字。席间的气氛又有了些微妙的尴尬。全琮有些按捺不住了,决定从张温入手。

    他笑着将脸转向张温,一脸热情地说:“惠恕前番数次使蜀,可谓功劳不小啊!”

    我们只料到张温或者寒暄几句,或者一言不发的结局,却没想到这句普通的客气话,竟打开了张温的话匣子。

    他微笑,眼中焕发出向往的神采,有些激动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开始大声而快速地说:

    “不能这样说,能够使蜀,是在下的幸运。在下一直感谢陛下给了我这个机会去蜀看看。全将军若有机会,也真应该入蜀看看。那里真可谓天府之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诸葛丞相行政严整有方,不避亲疏。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所以上下戮力同心,国家风化肃然啊!”

    他说出这一段话,整个房的人都有些静默了,许多人脸上显露出不屑的神情来。全琮怔了怔,却仍是在脸上展开了一个虚假的微笑,尽量不失礼数地说:

    “或真有值得东吴效仿的地方。但我东吴难道就没有值得他们称道的地方吗?”

    这完全是句给张温下台的问话,但张温却没有领情,仍是带了些激动说:

    “至少目前温看不到啊!若我东吴能够效仿蜀汉,举贤不计出身,刑法严明,有罪必罚,相信会比现在好很多呢!”

    “莫非我东吴还比不上小小一个蜀汉?”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拍案喝道。

    “至少在行政方面比不上。”张温毫不含糊地坚持。

    “刘备算什么?诸葛亮算什么?”“身为东吴臣子,竟说出这种话来!”“张大人是否得了刘备什么好处?”席间乱成一团,人们乱哄哄地说道。

    张温冷笑不语。

    “张大人此言差矣。”

    一把声音从我身边传出,声音不大,但当中含饱含的平静与坚定却瞬间使在场的所有人安静下来。我也扭过头,有些惊讶地看了旁边站起来的骆统。

    “诸葛丞相之为政,或确有过人之处。然此一时彼一时,不可与吴政相提并论。”

    他声音平静,目光坚定,语气中并无任何感情色彩。

    张温微微笑了一笑,问:“骆将军此话怎讲?”

    “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将军们驰骋沙场,随机而变,在生活政务上,难免会有小小的过错。倘若因这小小过错便受到重罚,难免会冷了将士的心。更何况天下未定,人民饱经战乱灾祸,倘若刑法过严,又以何把握民心?”

    话一说出,四面竟响起轻轻的喝彩声。骆统却依然表情平静,一脸的宠辱不惊。

    “我并非坚持应当采用严刑,”张温巧妙地避开话题,说道,“我只是认为地方豪强把握政权,执法不公。应当向蜀学习,举贤不计出身,犯法者一视同仁。”

    “张大人只看见蜀汉处罚有过错的当地出身官员,又怎知道他们是真的举贤不计出身?依我看,他们恰恰是巧妙地不公地在打压当地大户的利益。”

    张温看看他,欲言又止。

    “更何况,”骆统又继续说,“我并不认为陛下用人,是只看出身的。”

    “处在你的地位,你当然这样说。”

    “你错了,”骆统直视张温,缓缓说道,“家父虽然做过官,但在我很小时他便被袁术害死。自那以后,母亲改嫁,姐姐守寡,我一直生活在贫贱与冷眼之中,无论在自己还是别人眼中,从未像过士族出身之人。若不是陛下看得起我,我恐怕现在还生活在贫贱之中。而满朝上下,出身在我之下的人,更不计其数。”

    我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往事,有些怜惜地看着他。可他神色平静,娓娓道来,完全是一种置身事外的云淡风清。

    “那么骆将军的意思是诸葛丞相之为政,不足称道咯?”张温又问。

    “我从未这样认为。我亦觉得蜀政有其值得称道之处,但并不似张大人所说的那样夸张,也未必适合用于我东吴。”

    “可蜀汉现在政务清明确实在吴之上,这点骆将军不能否认罢?”

    “我不否认。但诸葛丞相之后呢?只怕蜀后继无人。”

    “你这样说,是认为吴政完美,绝无任何瑕疵之处?”

    “怎么可以这样说,”骆统微笑着,“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但我始终认为,最好的地方,在此间——”

    张温第一次和善地笑起来,他笑着看向骆统,说:“很有道理,但你无法说服我。”

    “你也无法说服我。”骆统也笑着。

    张温端起酒盏走了过来,与骆统碰杯。碰杯那一刻,我听见他用了很小的声音叹息道:

    “你和他们不一样,又何必为他们说话?”

    “我从未为谁说过话,我只是为自己的观点说话。倘若有一日,有人违背了我的观点攻击你,我也会这样为你说话。”

    骆统如是答道。

    张温笑着往他胸前拍了一下,走了回去。

    意料中的争吵局面竟以和气收场,全琮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但他显然并未忘记这场宴会的初衷。

    他笑着看向暨艳,用了愉悦的声音说:“惠恕真是风采照人啊。”

    见他夸张温,暨艳也没有分外冷漠,微微点了点头,甚至还说了几个字回应。

    全琮受到了怂恿般,又问道:“酒菜可合子休的意?要不要让他们再添几个菜上来?”

    “不必了,”暨艳皱了皱眉,看着满屋子还剩大半的山珍海味,简短地说,“很好。”

    全琮笑着扭过头来,向门口一人使个眼色。那人便出去了。

    过了一会,十余人鱼贯而入,手中捧的尽是锦缎珠宝之类,琳琅满目,五光十色。他们将财物奉到暨艳面前,暨艳则惊讶地看定了全琮。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全琮笑道。

    “全大人这是何意?”暨艳皱眉问道。

    “并无他意,只是想交子休这个朋友。”

    “全大人一番美意,暨大人便收下罢。”暨艳身边那美丽的歌姬不失时机地劝道。

    暨艳瞟她一眼,并不说话。

    “全某在吴还有几亩薄田,也请子休一并笑纳。”全琮又说。

    暨艳仍是不说话。

    “不知子休可喜欢马?全某那里有几匹羌马,回头一起送到子休府上。”

    全琮说完这话,又对暨艳身边的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便拖住暨艳的手,哀声说:

    “若暨大人嫌蕊歌服侍得不好,蕊歌那里还有姐妹数人,从此都是服侍暨大人的了。暨大人放心,我们本是山越的民女,身子都还是干净的——”

    暨艳推开那女子的手,猛然站起来。

    “告辞。”他简短却生硬地说。

    “子休何太无面目?”全琮的耐性终于到了终点,他逼视暨艳,厉声说道。

    暨艳看他一眼,转身欲走。这个时候,身边的女子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腿——

    “暨大人请听蕊歌一言:蕊歌虽然见识浅薄,但也知道这里的大人们,哪一个都是无法违逆的。暨大人这样年轻,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去做冒险的事?如果暨大人不喜欢蕊歌,就叫蕊歌出去便是了;如果暨大人不喜欢官场的风气,就不要做官便是了。如果暨大人实在想要改变些什么,也要先学会迎合,取得了力量再作改变啊。暨大人这样和这里的大人们作对,又有什么意义——”

    她声音哀切,泪如雨下。一旁的全琮也有些惊讶地看住了她,我相信这番话,并非出自他的安排。暨艳年少清秀,身上全无半点糜烂之气,这美丽女子对他动了真心,也不奇怪。

    女子的泪光打动了我,却打动不了暨艳。他回头冷冷地看着女子,脸上有那么一刹那出现了那么一点点怜惜,但这点怜惜转瞬即逝,他粗鲁地一把推开女子,迈着大步往前走——

    “暨大人便收了她吧。”我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即使他不收财宝,不收良田,不收骏马,带走这女子,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也不会有损他的清誉——

    “影夫人,我真是错看你了,”他凌厉的目光看过来,冷冷说道,“我一直认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所以即使知道你私举了故周都督之子,我也只当没听见。可你今日与他们同流合污,实在令我失望!”

    我苦笑,再说不出一个字。

    女子带着泪又去拉他,这一次,他更狠更重地推开了那女子,让她跌在地上。

    “滚。”他毫不留情地说着,坚定地走向门口。

    “谁出了这个门,便是不想交全某这个朋友了。”全琮冷笑,言语中有浓浓的杀意。

    暨艳没有丝毫的犹豫,径直走了出去。

    女子在地上哀哀哭泣,托盘中的绸缎珠宝散落了一地。全琮的表情变得十分尴尬,相信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毫不留情地落他面子罢。

    想要化去这种尴尬,他将脸转向张温,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如此,麻烦惠恕收了这些东西,转交给子休罢。”

    张温却不去应他的话,径直站起来。

    “你也要走?”全琮讶然说道。

    张温点点头。

    “那么,你也不想交全某这个朋友了?”

    “全大人非要这样认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张温苦笑。

    “既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坐下吧。”骆统好心劝道。

    “不了,”张温坚定地说着,看向暨艳去时的方向——

    “——我既然和他一起来的,亦当一同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