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阿甘与塞翁 » 苍凉中的温暖

苍凉中的温暖

    在散文《打人》中,张爱玲写了自己在上海外滩看到的警察打人的一幕,被打的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穿着干净、不谙世事的孩子,在警察一时起兴的虐打面前不知所措,甚至因为惊诧而面带笑容。一个十五六岁的穿着干净的棉裤棉袄的孩子,背后必定有一个爱他的母亲为他辛苦打点生活。

    这一幕也许激发了张爱玲内心的母性,或者畏于警察,或者出于普通人的远离是非的原因,她并没有上前干预,而是“忍不住屡屡回过头去望,气塞胸膛,打一下,就觉得我的心收缩一下。打完之后,警察朝这边踱了过来。我恶狠狠盯住他看,恨不得眼睛里飞出小刀子,很希望我能够表达出充分的鄙夷与愤怒,对于一个麻风病患者的憎怖”,最终在警察打完人后,还仔细审视了警察的面孔,觉得并不难看,大概是在惊诧这不难看的面孔下怎么有一颗那么坏的心。

    文章最后张爱玲写下了自己的感想,“大约因为我的思想没受过训练之故,这时候我并不想起阶级革命,一气之下,只想去做官,或是做主席夫人,可以走上前给那警察两个耳刮子”。

    张爱玲当不了官,不能走上前去扇那无端打人的警察耳光,但作为一个知名作家,她还是拿起了自己的笔,希望以文章为武器来谴责这起事件中的警察和其背后的社会问题。尽管文中,作者不忘强调一下自己缺乏正义感的性格,但这种嫉恶如仇的精神正是张爱玲心中和作品中难以掩饰的乐于打抱不平的正义之光。

    在名篇《倾城之恋》中,张爱玲讲述了离婚后住在娘家,在从丈夫那里得到的离婚赡养费被娘家人花完后被娘家亲人排挤,受尽欲置之于死地的冷嘲热讽的白流苏,通过再婚成功摆脱困窘绝望的生活境地的故事。范柳原,玩世不恭,虽然对白流苏有好感,但本来无意或者没有下定决心娶她为妻,在香港沦陷中体会到的生命的脆弱和命运的吉凶不测,以及残酷的战争在他心中激发出的人性之爱,使他醒悟,开始珍惜人生,珍惜眼前的白流苏,最终下定决心与白流苏结婚。在白流苏成功获得这份能够给自己带来安稳生活的婚姻后,作者不忘在文中用力为她出一口气。

    小说中写到他们夫妻战后见到靠自己编造身份来生存的萨黑荑妮时,萨黑荑妮称呼白流苏白小姐,这种称呼之下仿佛她们还是同类女子,还是一个交际花。然而范柳原当面纠正了这种称呼,呼流苏为太太,给了白流苏名正言顺的人妻地位。当范柳原提到婚后回上海宴请流苏家人的时候,流苏说,“呸!他们也配!”,这种故作娇嗔满含对丈夫的爱和感激。在小说的最后一幕,白流苏一边想着四奶奶与四爷离婚的事,一边把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仿佛有大仇得报的轻松快意。范白婚姻的成就正是人间温情和人性之光的体现,而小说最后作者为流苏出的气也体现了张爱玲好打抱不平的正义感。

    在《沉香屑第二炉香》中,张爱玲讲述了一个从喜欢猎奇的同学克荔门婷那里听来的关于英国教师罗杰的故事,不同于克荔门婷的猎奇心理和认为这个故事脏的想法,张爱玲对罗杰因为娶到受到禁欲教育而对性爱产生畸形认识的愫细蜜秋儿,并最终因为舆论不分青红皂白的介入而使其陷入人生绝境而被迫自杀的故事充满同情和愤恨。小说中展现了不谙世事,只是想当然认为罗杰是“禽兽”的学生的介入,以及毛立士看似充满正义,实则乘人之危、公报私仇的行为。通过罗杰的悲剧,作者控诉了失去控制的杀人的社会舆论和不正常的家庭性教育。在小说的最后,作者仔细描写了杀死罗杰的煤气燃起的像爪牙一样的火焰,这杀人的火焰从侧面象征了杀死罗杰的吃人的社会舆论和变态的性教育。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作者讲述了被姑妈利用而最终沦落为交际花的葛薇龙的悲剧。小说中,葛薇龙那好吃懒做的丈夫乔琪是一个特殊的角色,一方面他是一个要靠女人养活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这是他恶的一面;然而另一面,乔琪或真或假的对女性的体贴和爱又是他能够吸引和温暖女性的地方。

    在小说最后,葛薇龙与乔琪逛湾仔新年市场的情节中,乔琪因为看到葛薇龙孩子似的快乐,想到自己之前和梁太太定下的阴谋而心生不忍,因葛薇龙的单纯而产生良心的不安和罪恶感,说“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而在葛薇龙被水手误认为是妓女而遭到调戏时,乔琪又本能地保护葛薇龙。

    正如小说中乔琪说葛薇龙旗袍着火、葛薇龙误认为乔琪骗人一般,小说也像着火的真假难断一样,似真似假地展示着乔琪与葛薇龙之间的感情。

    在《谈音乐》中,张爱玲写到,“有一天深夜,远处飘来跳舞厅的音乐,女人尖细的喉咙唱着:‘蔷薇蔷薇处处开!’诺大的上海,没有几家人家点着灯,更显得夜的空旷。我房间里倒还没熄灯,一长排窗户,拉上了暗蓝的旧丝绒帘子,像文艺滥调里的‘沉沉夜幕’。丝绒败了色的边缘被灯光喷上了灰扑扑的淡金色,帘子在大风里蓬飘,街上急急驶过一辆奇异的车,不知是不是捉强盗,‘哗!哗!’锐叫,像轮船的汽笛,凄长地,‘哗!哗!……哗!哗!’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别离,命运性的决裂,冷到人心里去。‘哗!哗!’渐渐远了。在这样凶残的、大而破的夜晚,给它到处开起蔷薇花来,是不能想象的事,然而这女人还是细声细气很乐观地说是开着的。即使不过是绸绢的蔷薇,缀在帐顶、灯罩、帽檐、袖口、鞋尖、阳伞上,那幼小的圆满也有它的可爱可亲”。

    在张爱玲的作品中,这残酷苍凉如黑夜的人生之中,唯有那些人间真情能够像蔷薇花一样装点人生,给人温暖和安慰,即使那只是绸绢做的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