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冠盖满金城
秦云师范866班同学聚会，来了13人。没来的原因各不相同，来了的都一个目的：祝贺当年的班长刘景田荣升。
刘景田上任不久，到省城学习一周。趁着这个大好时机，省城的几个同学张罗起了这次同学聚会，我和其他七位同学为此专程冒着雨雪从县里、市里赶来。秦云师范866班的同学自毕业三十二年来，虽然也大大小小聚会了好几次，但不可逆转的是，曾经朝夕相处四年整的四十个同学，还是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
这次聚会，虽然只有十三人，还不到全班人数的一半，但是远路上赶来，这份情谊，想想，就让我自己都感动。因此，这个聚会的分量还是很重。这种情况下，最能表达心意的只能是喝酒。聚会的召集人李菊以东道主的身份，第一个敬酒。她庄严肃穆的端酒杯的样子，很像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嗯，长得也挺像她。李菊一连提议了三杯，说了三句话，一是为866班的同学情谊干杯，二是祝贺班长荣升，三是祝愿各位同学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大家都客客气气喝了，有的一口干，有的抿了抿。接着刘景田提议，还是三杯酒，三句话。和李菊不一样的是，刘景田的这三杯酒结结实实灌到了每个人肚子里。几杯酒下肚，大家面色红润，气氛也活络起来，开始你争我抢的敬酒。敬着敬着，重点自然而然的集中到刘景田身上。
刘景田很能喝酒。刚开始他说不喝，说第二天要上课，晚上回去还要补写小论文。刘景田话还未说完，李菊就端起一杯酒堵住了他的嘴，说就算要交十篇论文也没关系，要实在完不成任务，你办公室一班笔杆子就是一帮饭桶，都赶出去，让马山香给你当主任。
听到李菊点我的名，我赶紧表态，说刘县长好好喝酒，论文是啥题目，我马上就写，回去时你带上。
刘景田和李菊都哈哈哈笑起来，好像我讲了多么可笑的笑话似的，他们谁也没要告诉我论文的主题。大伙的笑声中，我的脸唰的烧起来，我可没喝酒。
李菊开了先例，接下来的敬酒成了灌酒。不管谁给刘景田敬酒，他一开始都是各种拒绝。
不喝嘛，好办，灌！
男同学合力按住，女同学端起酒杯喂酒。好像忘记了他是曾经的班长、如今的某某长，或者正因为他是曾经的班长如今的某某长，她们才这样灌他。我坐在刘景田对面，在圆桌中心真真假假花草的掩护下，正是偷窥的绝佳位置。我可看了个清楚，她们灌他的酒，大半都洒了。
刘景田还是很快醉了，趴桌上，拉也拉不起来。这就有些没意思了。刚这么想着，就看见李菊娉娉婷婷的走到刘景田身边，举起一只空着的高脚杯，杯口对着刘景田，环视着全席，清清喉咙：
“准备好了没？摄像到位了没?哎呀，笨，手机上都自带摄像机的！”
好几个同学赶紧掏出手机，对准了刘景田和李菊。
李菊在省城当律师，大概经常上大场面，经常面对摄像机，无论怎样的场面，都镇得住。不像我，语无伦次也罢，声带还不能正常发音，不是太小人家听不见，就是太大，以为我有意见似的。因此，我毕业后声嘶力竭的勉强教了几年书，痛苦得实在熬不下去了，好在在报纸上发表了几篇小散文，就托关系进了教研室，一年编几期杂志。这都二十几年了，编的书摞起来，总有我的半个身高，县里写教学教研论文的老师越来越多，教研教改的花样看似层出不穷，不外乎螺旋式发展那一套，只要我稍稍能够与时俱进，就还能四平八稳的继续编下去。我从小马变成了老马，老马伏枥，志在几本论文集。闲话休提，这会儿的李菊实在不像电视上看到的律师，也不像外交部发言人了，倒像节目主持人。准确的说，像董卿，发型像，衣着像，脸上的笑容简直一模一样。
“嗯，不错！准备好，开机！刘县长您好，我是866电视台记者李菊，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李菊把高脚杯的杯口朝刘景田的杯子挨得更近了点。
“啊！不要闹，不要闹！”刘景田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溜圆，滴溜溜飞快的逡巡一圈，冲着一个个对着自己的手机喊着，“不准拍照，手机都收了！马山香！”刘景田忽然朝我大吼一声。
“在！”我从椅子上弹起来。我的反应把我自己和同学们都吓了一跳，如果同学们也像我一样，忽然找回三十年前的记忆的话，那肯定还会觉得魔幻。
“收手机！”刘景田又喊一声，这一声喊，尽显县长的威望。
我畏难地望望各位同学，又望望刘景田。不明白刘景田为何这样为难我。
“哎，马山香，你不是学习委员吗，你不收作业谁收？”刘景田补充了一句。
“哼，学习委员在此，想不到三十年后，班长你还记仇，还不承认我的学习委员一职！”话不怎么多的杜月月一出口就字正腔圆，就算发脾气也是抑扬顿挫，和她特级教师的身份相符。
杜月月说得对，秦云师范866班的学习委员是她杜月月。
刘景田说得也对，我是凤仪一中83届尖子班的学习委员。
“罚酒，罚酒！这都能记错！”同学们一窝蜂过去灌酒。
刘景田瞪圆眼睛，闭紧嘴巴，头像缓慢摇晃的拨浪鼓，一杯一杯的酒，一挨到这拨浪鼓上，就赢来一阵叫好，像当年刘景田投篮似的。
“好了，好了，同学们，注意团结友爱！我给咱县长代个酒，”李菊夺过杜月月手里的酒杯，一仰脖子，杯口朝下一扬，掌声响起来。
“采访继续！班长，根据教育理论家马山香的暗示：所有的秘密都是暂时的，时隔三十年，到揭开谜底的时候了。请问，当年让您苦恋、痴恋的那位神秘女神是？”
李菊话一出口，喧闹嘈杂的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秦云师范严禁谈恋爱，然而身为班长的刘景田却带头违反纪律，当年这事闹得很大，据说因此刘景田还差点失去保送上师大的机会。而自始至终，谁也不知道刘景田请假一周，回校后不吃不喝数日，躺宿舍床上发烧、说胡话……这一切究竟为了谁。
刘景田脸色一变，坐直了身子，说这个问题可以回答，接着把目光缓缓转向我，大家的目光也跟着转向我。
我心里一紧，默默承受着各种奇怪的目光，心里神速翻阅三十年前866班的时光，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误会或错觉，导致鼎鼎大名的刘景田的恋爱跟我扯上关系。啊，即使有重大误会，也绝不会让同学们形成这样的荒谬的错觉。大概，大概刘景田只是习惯性的、在发表重要讲话时，把专注、有力的目光正对着前方吧。而那些同学也只是机械性的让目光和刘景田保持一致，好巧不巧的把目光一齐对准了坐在刘景田对面的我而已。
果然，刘景田一字一顿的说：“白露，我给她当了三年跟班。”
“白露？”同学们一愣，紧接着齐声追问。
“我给白露当了三年跟班！我给白露当了三年跟班。她，她今天还不来见我！”刘景田清清楚楚的重复一遍，头朝后仰去，他那双公牛般的眼睛迷蒙起来，对着屋顶巨大的水晶灯，翻来覆去念叨。
难道他这样长情？一段多么不完美的、甚至糟糕的感情，能坚持三十年，不管真假，总该有个正面的评价。我望着刘景田，不知不觉走了神，等我回过神来时，和多年前一样，同学们谁也没注意我。
在座的十来个人，似乎大都走了神，神态各异的集体走神。
李菊不亏是律师，她那标志性的睿智目光，也许已扫视了几个来回。最后，她稍显紧张局促的目光锁定杜月月，咯咯笑了一声：“杜月月，是不是你？你是不是有个笔名啥的叫白露？”
杜月月也咯咯笑，说她正后悔没取这样的名字。
李菊笑得更欢，把目光转向双手捧着茶杯的余婕。余婕迎着她的目光，轻轻一笑。
我瞅着余婕，呆了。
她白净柔和的脸庞，清澈安静的眼睛，让我移不开目光。老天从来都不公正，三十年的光阴，让很多人衰老得让人不忍直视，而让有些人越来越美。仔细看，余婕脸上也有细细的皱纹，皮肤也失去了光泽和弹性。奇怪的是，只要你见了余婕，就觉得这世间最好看的年龄不是二八年华，而是像余婕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年纪，就像一件用料考究、做工精致的衣服，穿到半新不旧，合身，悦目，悦心。
说实话，不管是当了县长的班长刘景田，还是评了特级教师被作为人才引进到省城实验小学的杜月月，或者是在省城小有名气的律师李菊，866班这几个最有成就的同学中，我最敬佩、最喜欢的，还是余婕。从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在秦云师范866班教室遇见她，到今天这个聚会，从没变过。
“李菊你不要乱开玩笑，余婕……余教授她才不会，她怎么可能是白……，她不可能和班长……她不可能是那样的人！”杜月月赶在余婕开口之前，替她挡回李菊的大胆猜测。
我忽然想起前些天听到的一个消息：杜月月准备考取余婕的博士生。从杜月月的表现以及依稀可辨的她当年和余婕的关系来揣测，这个消息可能是真的。
杜月月毕业后一直在小学教书，教语文兼任班主任。她从村学的复式班一路教着进了镇中心小学，又进了县实验小学，职称从初级、中级、高级，一路直冲到特级教师。一般的小学教师，职称评到副高，就阿弥陀佛了。能评上正高的，几乎是凤毛麟角。而评上特级教师，几乎算是奇迹。我的同学杜月月就是这样一个奇迹。
因此，当她一路高歌猛进被选拔到省实验小学时，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不觉得是奇迹，都认为很正常。但是杜月月长得并不像一个奇迹，矮胖的身体，笑眯眯的，也没戴眼镜。不但不像个奇迹，连电视上、图画中标准的精明强干的小学女教师形象都够不上。可是没办法，所有上过她的课的学生都喜欢她的课，喜欢她这个人，所有听过她讲课的老师和教育专家，都挑不出她上课的毛病。
学生、家长心目中近乎完美的杜月月，还是有不够光彩的事。
三十年后的今天，作为一名盛名远播的特级教师，这样提高文凭的经历，当然不让人知道的好。杜月月的硕士文凭怎么拿到的我不清楚。我当年函授了大专文凭后，发现涨工资与文凭关系不大，也就不再关心这类事。那个时候，杜月月已经在凤仪教育界小有名气，而我尽管不怎么管事儿，好歹是教育局干部，她可能不好意思再找我当枪手。再说，杜月月已经是本科文凭，我是大专文凭，也许即使我愿意，人家看不上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考研要通过国家统考线，还考英语，想来也没办法顶替。单凭这点，我还是很佩服杜月月。至于她报考余婕的博士，那是人之常情，任谁是余婕的中专同学，都会这样选择。
想当年，这俩人可是为866班第一才女的头衔，比拼得你死我活。
当然，这也只是我们一干同学作为旁观者的结论。余婕从来都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从来不在意什么，不争取什么，但是到后来，一切都是她的。
律师李菊的质疑还是有根据的：余婕和白露确实有点像。但是，但是，若用白露与余婕所有的相似，换回她和余婕命运的十分之一的相似，对白露而言，就是幸福人生。
稍后再说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同学白露吧，悄悄剧透一下，白露和秦云师范866班没有关系。
同学聚会还在继续，而主角刘景田似乎醉了。当他仰着头，闭着眼睛念叨白露的时候，我也想大醉一场。
刘景田上任不久，到省城学习一周。趁着这个大好时机，省城的几个同学张罗起了这次同学聚会，我和其他七位同学为此专程冒着雨雪从县里、市里赶来。秦云师范866班的同学自毕业三十二年来，虽然也大大小小聚会了好几次，但不可逆转的是，曾经朝夕相处四年整的四十个同学，还是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
这次聚会，虽然只有十三人，还不到全班人数的一半，但是远路上赶来，这份情谊，想想，就让我自己都感动。因此，这个聚会的分量还是很重。这种情况下，最能表达心意的只能是喝酒。聚会的召集人李菊以东道主的身份，第一个敬酒。她庄严肃穆的端酒杯的样子，很像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嗯，长得也挺像她。李菊一连提议了三杯，说了三句话，一是为866班的同学情谊干杯，二是祝贺班长荣升，三是祝愿各位同学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大家都客客气气喝了，有的一口干，有的抿了抿。接着刘景田提议，还是三杯酒，三句话。和李菊不一样的是，刘景田的这三杯酒结结实实灌到了每个人肚子里。几杯酒下肚，大家面色红润，气氛也活络起来，开始你争我抢的敬酒。敬着敬着，重点自然而然的集中到刘景田身上。
刘景田很能喝酒。刚开始他说不喝，说第二天要上课，晚上回去还要补写小论文。刘景田话还未说完，李菊就端起一杯酒堵住了他的嘴，说就算要交十篇论文也没关系，要实在完不成任务，你办公室一班笔杆子就是一帮饭桶，都赶出去，让马山香给你当主任。
听到李菊点我的名，我赶紧表态，说刘县长好好喝酒，论文是啥题目，我马上就写，回去时你带上。
刘景田和李菊都哈哈哈笑起来，好像我讲了多么可笑的笑话似的，他们谁也没要告诉我论文的主题。大伙的笑声中，我的脸唰的烧起来，我可没喝酒。
李菊开了先例，接下来的敬酒成了灌酒。不管谁给刘景田敬酒，他一开始都是各种拒绝。
不喝嘛，好办，灌！
男同学合力按住，女同学端起酒杯喂酒。好像忘记了他是曾经的班长、如今的某某长，或者正因为他是曾经的班长如今的某某长，她们才这样灌他。我坐在刘景田对面，在圆桌中心真真假假花草的掩护下，正是偷窥的绝佳位置。我可看了个清楚，她们灌他的酒，大半都洒了。
刘景田还是很快醉了，趴桌上，拉也拉不起来。这就有些没意思了。刚这么想着，就看见李菊娉娉婷婷的走到刘景田身边，举起一只空着的高脚杯，杯口对着刘景田，环视着全席，清清喉咙：
“准备好了没？摄像到位了没?哎呀，笨，手机上都自带摄像机的！”
好几个同学赶紧掏出手机，对准了刘景田和李菊。
李菊在省城当律师，大概经常上大场面，经常面对摄像机，无论怎样的场面，都镇得住。不像我，语无伦次也罢，声带还不能正常发音，不是太小人家听不见，就是太大，以为我有意见似的。因此，我毕业后声嘶力竭的勉强教了几年书，痛苦得实在熬不下去了，好在在报纸上发表了几篇小散文，就托关系进了教研室，一年编几期杂志。这都二十几年了，编的书摞起来，总有我的半个身高，县里写教学教研论文的老师越来越多，教研教改的花样看似层出不穷，不外乎螺旋式发展那一套，只要我稍稍能够与时俱进，就还能四平八稳的继续编下去。我从小马变成了老马，老马伏枥，志在几本论文集。闲话休提，这会儿的李菊实在不像电视上看到的律师，也不像外交部发言人了，倒像节目主持人。准确的说，像董卿，发型像，衣着像，脸上的笑容简直一模一样。
“嗯，不错！准备好，开机！刘县长您好，我是866电视台记者李菊，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李菊把高脚杯的杯口朝刘景田的杯子挨得更近了点。
“啊！不要闹，不要闹！”刘景田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溜圆，滴溜溜飞快的逡巡一圈，冲着一个个对着自己的手机喊着，“不准拍照，手机都收了！马山香！”刘景田忽然朝我大吼一声。
“在！”我从椅子上弹起来。我的反应把我自己和同学们都吓了一跳，如果同学们也像我一样，忽然找回三十年前的记忆的话，那肯定还会觉得魔幻。
“收手机！”刘景田又喊一声，这一声喊，尽显县长的威望。
我畏难地望望各位同学，又望望刘景田。不明白刘景田为何这样为难我。
“哎，马山香，你不是学习委员吗，你不收作业谁收？”刘景田补充了一句。
“哼，学习委员在此，想不到三十年后，班长你还记仇，还不承认我的学习委员一职！”话不怎么多的杜月月一出口就字正腔圆，就算发脾气也是抑扬顿挫，和她特级教师的身份相符。
杜月月说得对，秦云师范866班的学习委员是她杜月月。
刘景田说得也对，我是凤仪一中83届尖子班的学习委员。
“罚酒，罚酒！这都能记错！”同学们一窝蜂过去灌酒。
刘景田瞪圆眼睛，闭紧嘴巴，头像缓慢摇晃的拨浪鼓，一杯一杯的酒，一挨到这拨浪鼓上，就赢来一阵叫好，像当年刘景田投篮似的。
“好了，好了，同学们，注意团结友爱！我给咱县长代个酒，”李菊夺过杜月月手里的酒杯，一仰脖子，杯口朝下一扬，掌声响起来。
“采访继续！班长，根据教育理论家马山香的暗示：所有的秘密都是暂时的，时隔三十年，到揭开谜底的时候了。请问，当年让您苦恋、痴恋的那位神秘女神是？”
李菊话一出口，喧闹嘈杂的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秦云师范严禁谈恋爱，然而身为班长的刘景田却带头违反纪律，当年这事闹得很大，据说因此刘景田还差点失去保送上师大的机会。而自始至终，谁也不知道刘景田请假一周，回校后不吃不喝数日，躺宿舍床上发烧、说胡话……这一切究竟为了谁。
刘景田脸色一变，坐直了身子，说这个问题可以回答，接着把目光缓缓转向我，大家的目光也跟着转向我。
我心里一紧，默默承受着各种奇怪的目光，心里神速翻阅三十年前866班的时光，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误会或错觉，导致鼎鼎大名的刘景田的恋爱跟我扯上关系。啊，即使有重大误会，也绝不会让同学们形成这样的荒谬的错觉。大概，大概刘景田只是习惯性的、在发表重要讲话时，把专注、有力的目光正对着前方吧。而那些同学也只是机械性的让目光和刘景田保持一致，好巧不巧的把目光一齐对准了坐在刘景田对面的我而已。
果然，刘景田一字一顿的说：“白露，我给她当了三年跟班。”
“白露？”同学们一愣，紧接着齐声追问。
“我给白露当了三年跟班！我给白露当了三年跟班。她，她今天还不来见我！”刘景田清清楚楚的重复一遍，头朝后仰去，他那双公牛般的眼睛迷蒙起来，对着屋顶巨大的水晶灯，翻来覆去念叨。
难道他这样长情？一段多么不完美的、甚至糟糕的感情，能坚持三十年，不管真假，总该有个正面的评价。我望着刘景田，不知不觉走了神，等我回过神来时，和多年前一样，同学们谁也没注意我。
在座的十来个人，似乎大都走了神，神态各异的集体走神。
李菊不亏是律师，她那标志性的睿智目光，也许已扫视了几个来回。最后，她稍显紧张局促的目光锁定杜月月，咯咯笑了一声：“杜月月，是不是你？你是不是有个笔名啥的叫白露？”
杜月月也咯咯笑，说她正后悔没取这样的名字。
李菊笑得更欢，把目光转向双手捧着茶杯的余婕。余婕迎着她的目光，轻轻一笑。
我瞅着余婕，呆了。
她白净柔和的脸庞，清澈安静的眼睛，让我移不开目光。老天从来都不公正，三十年的光阴，让很多人衰老得让人不忍直视，而让有些人越来越美。仔细看，余婕脸上也有细细的皱纹，皮肤也失去了光泽和弹性。奇怪的是，只要你见了余婕，就觉得这世间最好看的年龄不是二八年华，而是像余婕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年纪，就像一件用料考究、做工精致的衣服，穿到半新不旧，合身，悦目，悦心。
说实话，不管是当了县长的班长刘景田，还是评了特级教师被作为人才引进到省城实验小学的杜月月，或者是在省城小有名气的律师李菊，866班这几个最有成就的同学中，我最敬佩、最喜欢的，还是余婕。从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在秦云师范866班教室遇见她，到今天这个聚会，从没变过。
“李菊你不要乱开玩笑，余婕……余教授她才不会，她怎么可能是白……，她不可能和班长……她不可能是那样的人！”杜月月赶在余婕开口之前，替她挡回李菊的大胆猜测。
我忽然想起前些天听到的一个消息：杜月月准备考取余婕的博士生。从杜月月的表现以及依稀可辨的她当年和余婕的关系来揣测，这个消息可能是真的。
杜月月毕业后一直在小学教书，教语文兼任班主任。她从村学的复式班一路教着进了镇中心小学，又进了县实验小学，职称从初级、中级、高级，一路直冲到特级教师。一般的小学教师，职称评到副高，就阿弥陀佛了。能评上正高的，几乎是凤毛麟角。而评上特级教师，几乎算是奇迹。我的同学杜月月就是这样一个奇迹。
因此，当她一路高歌猛进被选拔到省实验小学时，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不觉得是奇迹，都认为很正常。但是杜月月长得并不像一个奇迹，矮胖的身体，笑眯眯的，也没戴眼镜。不但不像个奇迹，连电视上、图画中标准的精明强干的小学女教师形象都够不上。可是没办法，所有上过她的课的学生都喜欢她的课，喜欢她这个人，所有听过她讲课的老师和教育专家，都挑不出她上课的毛病。
学生、家长心目中近乎完美的杜月月，还是有不够光彩的事。
三十年后的今天，作为一名盛名远播的特级教师，这样提高文凭的经历，当然不让人知道的好。杜月月的硕士文凭怎么拿到的我不清楚。我当年函授了大专文凭后，发现涨工资与文凭关系不大，也就不再关心这类事。那个时候，杜月月已经在凤仪教育界小有名气，而我尽管不怎么管事儿，好歹是教育局干部，她可能不好意思再找我当枪手。再说，杜月月已经是本科文凭，我是大专文凭，也许即使我愿意，人家看不上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考研要通过国家统考线，还考英语，想来也没办法顶替。单凭这点，我还是很佩服杜月月。至于她报考余婕的博士，那是人之常情，任谁是余婕的中专同学，都会这样选择。
想当年，这俩人可是为866班第一才女的头衔，比拼得你死我活。
当然，这也只是我们一干同学作为旁观者的结论。余婕从来都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从来不在意什么，不争取什么，但是到后来，一切都是她的。
律师李菊的质疑还是有根据的：余婕和白露确实有点像。但是，但是，若用白露与余婕所有的相似，换回她和余婕命运的十分之一的相似，对白露而言，就是幸福人生。
稍后再说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同学白露吧，悄悄剧透一下，白露和秦云师范866班没有关系。
同学聚会还在继续，而主角刘景田似乎醉了。当他仰着头，闭着眼睛念叨白露的时候，我也想大醉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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